那是场很大雨,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几个月，众人从没见下中转站下这么久雨，又是打雷又是刮风的,就像在撒什么气儿。
然后有人说,那也不能折磨人啊。
另个人说，折磨啥啊,不就下两天雨吗？www.chuanyue1.com
那人道,都他娘快半年了，你愿意天天潮乎乎的啊？你愿意自己拜个雨神去，还不让人说怎么的。
另个人急了,有本事你去跟主神大人说啊！
哗啦。
郁知然面无表情拉下百叶窗,屋外头两个争吵的人顿了顿,灰溜溜散开了。
——不该在前辈家门口吵起来的，完了。
郁知然是S级委托接领处的常客，在中转站有很高的声望和地位,更是新人仰慕的对象。
刚才在郁知然窗口争吵的两人正是如此,他们听闻郁知然最近被站长关在家里写检讨，心情差得很,他们好死不死地没看到郁知然这会儿就坐在窗口,偏偏在这时候吵架。
郁知然面上没有什么起伏,胳膊肘压着书桌,指尖一挑，一张白纸被夹起,上面写着“检讨书”三个大字,这其实是站长给他送来的检讨专用纸,不多,三百张。
回中转站块半年了,郁知然逐渐适应生活，还有二十万字的检讨。
刚才他啪得拉下百叶窗，倒不是因为两个新人吵架的声音聒噪，而是听到了他近一周都极力避免听到的词。
“主神大人”。
“……”
刚下完雨的天空压抑，厚厚的云层遮着天棚，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气氛阴沉，郁知然的家里除了窗前书桌上的灯，没有再称得上是光亮的东西。
听到那四个字，一连串的过激反应让郁知然觉得自己很愤怒，很激动，很怨恨那四个字所代表的人。但实际上，他起身拉窗的动作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他嫌室外太吵，或是真像新人说的那样，觉得外边空气太潮。
郁知然在各个位面的任务如鱼得水，离不开他善于管理自己情绪的能力，哪怕只有一个人的时候。
“……”
啪嗒。
郁知然放下笔，心情烦乱，像有团解不开的麻绳。
他不觉得自己记忆出了问题，或者说，除了他，其他人才是记忆出现了偏差，不记得他到访过7890位面任务这回事，更不记得7890是有关主神大人的任务。
但郁知然不理解。
说实话，他设想过很多种他回到中转站后的事，抛开一切蓝哲还记得他，甚至不惜放下主神的身段前来找他的幻想，他想过最糟糕的情况，无非是蓝哲恼怒于他在位面任务时对主神身份的不尊重，对他加以酷刑，至此永不见面，让他一个人浑浑噩噩，自生自灭。
而现在这算什么？全世界都忘了只有他记得？这是惩罚，还是蓝哲的抛弃方式？
每想到这些，心脏就止不住的抽搐。他不是容易用情过深的人，曾经也只觉得蓝哲是他抱有好感的床.伴，但不然，回到中转站的前两天，他夜不能寐，常从半夜惊醒，荀烨来看他的时候说他整个人都没了，傻傻坐在窗前，眼睛都没有神。
但很快，郁知然想明白了，或者说，蓝哲对他弯起笑意的唇角弧度记忆犹新，他笃定7890位面消失前荀烨对他说的那段话——这是蓝哲亲自为你创造的位面也不掺假，而造成如今的事态，可能是蓝哲故意而为之，甚至不得不为之。
相处了这么久，郁知然清楚蓝哲的为人，虽然霸道，横蛮，爱吃醋，但从来都是恪守原则，不会不辞而别的人。
或许，他真的应该相信他，等待他给自己说法，而不是无脑地怨恨和哀愁。
“……”郁知然唇瓣轻轻扯了扯，眸光柔了下去。
产生了这种想法后，最近两天他精神状态好转许多，但却不是很能听别人提起“主神大人”这字眼，因为他还不知道等待需要多久，他还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消化这段记忆，直到让它能够平稳地沉睡。
所以他在听到“主神大人”这四个字的瞬间，才条件反射性地拉下了窗。
虽然他决定了等待，但等待的过程又如此难熬。
好看的暗色眸眼垂下，带着几丝落寞的光。
叩叩。
突兀的敲门声划破思绪，郁知然视线轻抬，十一点半，正好是午餐时间。
他整顿心情，从座位上站起。
荀烨低着头按通讯器，瞧他来了，忙抬头露个笑脸：“今天这么快？走，吃饭去。”
缇苏里还算好心，罚他二十万字检讨的同时给他中午和傍晚的自由活动时间，估计是看在他对中转站贡献的面子上。
“看你今天状态不错，检讨写到哪了？”荀烨朝他身后望望，“还一字没动呢。”
“动了。”郁知然说。
荀烨：“写了啥？”
郁知然：“‘检讨书’。”
“……”荀烨沉默了好一会儿，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来，“……行，半年没动笔，今天就写三个字也算是进步吧，站长不得两眼一闭晕过去。”
郁知然扫他一眼，输入指纹锁门：“怎么，你觉得我怕他？”
“谁觉得您怕他啊，你关禁闭这段时间我的通讯器都要被打爆了，都是来问你情况的。”荀烨顿了顿，“只是，你……”神色有些担忧。
“我没事。”郁知然说，“别天天总说这个，耳朵都快出茧了。”
“还不是因为你！”荀烨提高了嗓门，瞪圆了眼睛，“前段时间神神叨叨还魂不守舍，天天问我忘没忘事儿……”
“已经没事了。”郁知然笑着打断他的话，那抹笑意却没有直入眼底，“你不是找我吃饭的吗？”
中午跟荀烨吃饭是郁知然难得能放松的时间段，他不想坏了气氛，况且荀烨前段日子看郁知然神情恍惚，总是跑来跑去嘘寒问暖，这会儿就算郁知然还没完全打开心结，但也不想再让荀烨担心了。
毕竟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荀烨古怪地看他一眼，一肚子的话都憋回去了，没头脑地来了句：“……今天的甜点是草莓流心蛋糕。”
郁知然一怔：“草莓流心蛋糕？”
“你不喜欢吗？”
郁知然长如雨衣的睫毛轻垂，眸光衬着深邃的光影，像是念起了很久远的往事：“想起以前有个朋友挺喜欢的，我俩还为了它吵嘴。”
荀烨看过去：“以前？你生前？”工作于中转站的多是在一段或多段生命中结束了旅程的人。
郁知然没回话，另起话题：“今天食堂还有什么？”
见郁知然再也不是一副厌世脸，还有兴趣的样子，荀烨嘴角一咧，音调也随之拔高了几分：“来找你路过时我扫了一眼，五六个前菜，三十多个主菜二十多个副菜，甜点一堆，还恰巧都是咱俩喜欢的，哦哦对了，你不是喜欢喝玉米浓汤吗？有，连我喜欢的那个串烧茄子都有！”
郁知然皱眉：“上头视察？”
中转站食堂种类不少，但这么豪华的郁知然还是第一次见。
“你怎么知道？”荀烨倒吸气，故作夸张道，“听说事发突然，来头还不小，能让站长一大早的就在中转站传送点候着。”
郁知然眼皮跳了跳，心藏突然漏跳半拍：“不会是主神大人吧……哈哈。”
他想让语气听起来自然的想法失败了。
荀烨眼神奇怪：“好家伙，这话还能从你口中说出来？你不是都不关心这种事的吗？”
“……我也想。”郁知然说，又补充道，“那可是主神。”
“也是。”荀烨被说服了，主神大人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有人成为中转站职员好几十年没见过一次面，“我理解你心情，但是吧，这次还真不是主神大人。”
郁知然心跳一紧。他说不出那瞬间的感觉，有点失望又有点开心，一边是不知道等待什么时候有结果，一边是他还没准备好面对蓝哲，起码今天没有。
表情舒缓了许多，也忽然对视察的高层没了兴趣：“那是谁？”随口一问。
荀烨说：“不知道，但好像听说是主神大人的首席辅行官，跟主神大人两千年了。”
郁知然眉间微闪，没追问。
他家在中转站内相对静谧偏僻的区域，到食堂之前要穿过中.央广场，这里没什么设施，平常来这的人多是遛弯散步，但今天远远一看，乌泱泱一片，都挤在食堂门口。
“这是在干嘛啊？难道辅行官视察这么快就来视察了？”荀烨替他问出心中所想。
郁知然正要接话，忽然面前出现了一道身影，把他和荀烨都吓了一跳。那是个还配带见习职员袖饰的少女，长相甜美，郁知然有点印象，但就是想不起来哪里眼熟。
“郁知然前辈！”少女声音兴奋，面上红扑扑的。
荀烨：“我靠，吓我一跳。”
少女没理会荀烨的愕然，水汪汪的眼睛望着郁知然，神色担忧道：“听说您前阵子状态不好，在家休息了小半年……今天好不容易在外边见到前辈，想问问您还哪里不舒服，我和医疗室姐姐说打好招呼了，说是可以优先给前辈看看。”
后辈的热心猝不及防，郁知然忙道不用，千万嘱咐少女不要给人添麻烦，他已经恢复好了。
只是这么一对比，显得他这个当前辈的记性不太好：“你是……？”
少女杏眼中闪过一丝低落，又飞快打起精神来：“您可能不记得我了！郁知然前辈。您曾经担任过一届新人培训的导师，虽然任务忙，您不常来，但班里的同学对您为数不多的几次讲课都印象很深，大家听到您病了半年的事情都很担心……”
郁知然的记忆复苏，同时觉得对不起眼前的这位后辈。他不负责中转站的新人培训，那几次课是他代班，别提人名了，他连班里人谁是谁都认不清。
他对眼前这个少女有印象，纯粹是因为少女每次都坐在讲堂前列，下课后还经常找他提问。
区区数面之缘就让人家对自己如此挂念，还挺过意不去的。
郁知然表达自己的谢意，少女听罢，连连摇头：“哪有！前辈您别在意，我们班上有好多人都说正是因为听了您的课，才很快从见习职员毕业了哩！虽然我还没有……哈哈。”她尴尬地挠挠脸。
郁知然忍俊不禁，回想她当年的努力，道：“你这么好学，肯定会很快毕业。”
少女眼前一亮，似是惊喜郁知然记起她了，正欲准备说些什么，忽然从背后传来几声她的名字，她低头看了眼表，大惊失色。
“我要走了郁知然前辈！”少女把手里一直捏着的宣传海报塞给郁知然，“这是我们今年的见习职员入驻表，今天傍晚有新人欢庆典礼，前辈要是不忙的话……一定过来看看！”
边说，边三步并两步地跑向远处：“前辈我去忙了，您一定要来哦！”
郁知然拿着海报哭笑不得。
“真是风风火火啊。”荀烨再一次替他说出心中所想，然后拐了拐他，“瞧见没，我说你歇息的这段时间我通讯器都要被打爆了一点不掺假，你看可爱的小萌新们多喜欢你，刚才那小师妹眼睛都快掉在你身上了。新人欢庆会都是他们自己举办的，把时间定在傍晚，怕不是知道你只有中午和傍晚能出来自由活动，特意选的。”
当然，荀烨指的是后辈们很敬重爱戴郁知然。
“很感谢他们。”郁知然说着，展开那海报，做工精良，看得出没少下功夫，“你跟我去吗？”【穿】
【书】
【吧】
荀烨：“去哪？新人欢庆会？得了吧，你没看那小师妹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没看我一下的，好歹我也给他们代过课吧。”
郁知然没忍住哈哈笑出，给荀烨一愣。
“有啥好笑的？”自从郁知然病后，很少见他露出这么开怀的笑容了。
“可能就是人品差异，”郁知然心情大好，“待会儿我请你吃饭。”
荀烨一听有人请吃饭，来劲了。
“走走走！那还不得吃穷你，把看顺眼的都来一遍！”
郁知然卷起海报，好心情地跟上荀烨的脚步，只是在抬脚前，略疑惑地朝身后看去。
从刚才少女跟他搭话开始，他就觉得有人看着他，错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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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前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一群人，荀烨拉着郁知然凑热闹，没看到传说中的主神大人辅行官，倒是给自己累出一身汗，也不知道这群人围着块空地做什么。
“啥呀……这不啥也没有吗？”荀烨不满地吧唧嘴，语气里满是嫌弃，“亏我们还凑过来看。”
郁知然一愣，蓦地视线向身后转去。
荀烨：“咋了？”
眸光左右转了转，郁知然拧起眉：“你不觉得有人跟我们？”
荀烨微怔，这可不是小事：“啥时候？”
“从我们到了中.央广场开始。”郁知然左右没找到人，收回目光，“但应该不是坏人。”郁知然在这方面直觉敏锐的吓人，他能判断出那不是危险的注视，倒有种，一直跟在他身后畏畏缩缩，总也没找到合适契机搭话的感觉。
“也不知道谁跟着，还是留个心眼吧。”荀烨声音放低，“今天傍晚你去那个新生欢庆，一个人不要紧？不然，我脸皮厚点陪你去吧。”
郁知然不以为意：“这儿是中转站。”
“中转站也得注意安全。”
郁知然看他这么认真，不由得顿了顿，一字一顿：“怕不是我粉丝。”
荀烨脸蹭得一下黑下去了。
“好小子，搁这炫耀你人气高了是吧！”
郁知然跟着抿唇笑笑，眸光在看不到的暗处略有浮动。
其实他感觉到的视线，是和那双灰蓝色眸眼极为相似的温度，淡漠而矜贵，清冷而深邃。
曾经，总是被这种视线包裹的郁知然知道，这是属于神的视线。
砰。砰。砰。
心脏突然飞速跳起来，胸口按捺不住的跃动，让血液在狭小纤细的血管中横冲直撞。
荀烨走在前面，没发觉他情绪的转换。郁知然眸眼微动，心底的猜测不断膨胀，他虽然极力压下心头的雀喜和紧张，却隐藏不住他唇瓣颤抖的紧张。
听到荀烨喊他快点，郁知然匆匆应了个“来了”，趁着那视线似乎还在，试探道。
“阿哲……？”
等了两秒，那气息突然消失了。
郁知然有些急促地又唤：“阿哲？”
可惜句尾都尽数散在了空气中。
郁知然站在原地，努力尝试再探对方的气息，天地间刹那只剩了他一人，人声消散，时间消失，可回答他的只有风吹树冠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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