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珀并没有费多大的功夫便见到了江澜。
江澜对他热情和气如旧,看他脸色不好，还特意关怀道：“你看起来相较前些日子憔悴了很多，是因为公司的事情吗？莫要心焦,等荒星那边情况稳定下来应该就好了。”
原珀：“呵呵。”
他神情冷漠且满是敌意,江澜坐直：“这是怎么了？”
“你是在嘲讽我吗，江澜？”原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大步逼近了两步,“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事情是你干的？”
江澜眉头蹙起，满脸的不明所以，有些惊恐地向后缩了一缩：“你在说些什么？”
端着茶水站在一旁的智能侍者捕捉到原珀陡然提高的声调,悬浮在空中的金属身躯悄无声息地向原珀这边转了个个儿。
原珀向他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到了半空。他知道,若是他敢有什么激进的举动,估计几毫秒的功夫便会被这玩意儿给放倒了。
他理顺了一下气息，逼视着江澜的眼睛，声线有若刀锋一般沉冷：“你见过那个未知的遗留者。”
“哈？！”
江澜头上冒出大大的问号,目光关切而毫无闪躲,“原珀，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我知道你最近压力很大,你要不休息一段时间吧？或者去看一下心理医生？”
原珀呆了一下,默住了。
他看着江澜这不似作假的疑惑,心下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鼓,这事和江澜难道真的没关系？
——也是，原家家大业大的,这么多年过来,得罪的人必不可能少了,如今的窘境不一定就是他招过来的。
原珀只觉背脊冰凉,冷汗已是再一次冒出来了。
“……对不起,”他连忙道歉，“最近压力是真的大，我这脑子乱得就像是浆糊似的，什么不过脑子的话都冒出来了，看来回去是得看看医生。”
“嗯，我还有事，忙去了，”江澜也站了起来，“有病，就早点治哦。”
说完他径直回到工作间里坐了下来，没有送客。
原珀脚趾紧抠着鞋底，一步一步，往玄关处走了。
尽管江澜还是礼貌地给他丢了个台阶下，但原珀清楚，两人之间的交情，实际上已经到此为止。
原珀悔得肠子都青了，原家正在风雨飘摇的时节，他怎么就一波操作，把江家家主的公子给得罪了？
当时就不应该心虚多想，若是时光倒转回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来登这个门。
——当然，时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倒转的。
原家大厦将倾，处境是一天不如一天，无论是过往得罪过的，还是全无干系的，甚至是相交不错的……各方势力纷纷闻讯而至，落井下石，恣意掠夺。
原家哪会心甘往日积累一朝尽失，宛如溺水之人一般，拼命想要抓取救命稻草，发向江家的救援遭了江家家主的冷遇，原珀没有办法，只好再次腆着脸来找江澜当说客。
江澜面无表情听他求恳半天，最终点了点头。
原珀眼睛里瞬间亮起了一点光芒，哪想江澜紧跟着便道：
“看在过往交情的份上，我保证，我家绝对不会落井下石，至于别的，就不用想了。以你们眼下这副情境，投进去必定是亏的，你能理解吧？都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
原珀无法反驳，但他听得牙根儿直痒痒，你家不就是做慈善的？大把大把的钱，宁可撒给那些蠢如猪狗的旧人类，都不愿意稍稍帮一下相交这么多年的老朋友。
原珀恨恨地回家了，南南惊惧万分地捏紧了衣角，准备迎接他的风狂雨骤。
原珀扬起了手。
不过，在空中僵停了一会儿，他把手缓缓地又放下来了，原本狠戾的神情也渐转柔和。
“以后日子要难过了，不过你放心，但凡有我一口吃的，也就有你一口吃的。”
南南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柔直给吓得头皮发麻。
然而原珀说到做到，手头虽然变紧了，甚至大房子也换成小房子了，但对他却是反而比之前还要好了。
南南最初心里小庆幸，觉得原珀大概是没钱再出去浪，所以决定和他好好过日子了，直到这天神直鬼差地看到了原珀的终端界面，这才知道，这家伙是打算让他养好身体，好把他给卖了，毕竟他的相貌身材都是很不错的，能卖出非常可观的价格。
不过许多天过去，南南倒也没有被卖掉。
原珀没敢。
法律是禁止人口'交易的，这在过去对他这种层次的人也形不成什么约束，然而现在不同，现在原家是被人给整了，暗地里必然有人盯着，原珀若真敢卖，鬼知道那买家是不是钓鱼执法的，保管直接就把他给送进去。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原家每况愈下，最终，彻底倒了。
南南在这一天，见识到了一个近乎变成了疯子的原珀。
因为还存着把他卖出一笔巨款的心思，原珀倒是没怎么动他，屋子里能砸的东西，全被砸完了（反正这些都是后来置办的，也不是多么值钱）然后坐在一片狼藉里，对瓶吹的姿势大口灌酒。
他灌着灌着，眼睛就红了，滴滴咕咕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
“那么多的钱，宁可撒给那些崽种，都不能投一点儿到我家……”
原珀喝酒喝了一宿。
南南当然也睡不着，在房间里躲着，瑟瑟缩缩地同样熬了一宿。
次日清晨，他离开房间，给原珀做早餐，却见原珀的精神状态已经好了，换上了一身齐齐整整的衣服，屋子里简单清扫了一下（虽说还是很乱），待他早餐做好，也没少吃饭。
具体原因南南不知道，也不敢问，默默地收拾了餐具，眼睛余光看着原珀到了没受波及的书房里面，取出通讯终端，点点戳戳。
过了一会儿，响起了来讯呼叫提示音。
原珀掩上了房门。
只是眼下两人所住的已是一处非常一般的小房子，房门没有多少隔音效果，南南因而得以隐约听见，里面响起了一个干练强势的女声：
“你好，请问你是原珀先生吗？”
“是的，没错，”原珀的声音是带着几分兴奋的微微颤抖，“我就是原珀。”m.chuanyue1.com
“你所说的那四个年轻人，是从阿方索州的援救站回来的。”女性军官说道，“你应该知道阿方索州与德里曼卡区的距离，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是，是挺远的，但他们有非常先进的舰船，自己跑了这么远也不是没可能。”
原珀认同，但紧跟着又说道：
“他们听德里曼卡区项目暂停之后，可是非常关切，说一定要到那里看看，毕竟那边很快就要到冬天了。
“你们来我这里做过调查，我也因此知道，我们在德里曼卡区遇上的高危生物，其实是一个遗留者。”
“他们很可能和那遗留者有过接触……虽然四个人都回来了，说没去过那边，但我觉得不可信。他们当时表现得那么关心，不可能因为一点不祥的预感，说不去就不了。
“谁也不知道那个遗留者是怎么性情，他们毕竟年纪小，而且始终亲旧人类，过去就是为了做公益给旧人类送物资的，所以那个遗留者就放过了他们也未可知……”
“好的，”精干强势的女声应了一声，“原珀先生，感谢您提供的线索。”
“那笔钱……”原珀急切地提醒。
“我们会核实，”另一端的女人说道，“属实的话，赏金一定会发放给您的。”
房门口不再传出声音，显然通讯到此结束了。
原珀笑了一声，得意洋洋，但听上去阴森极了。
南南大气都不敢出，轻手轻脚地，将擦拭干净了的厨具在架子上摆好了。
……
另一边。
“托什尉官，”一个女性士兵走进办公室，“刚刚收到了有关那个未知遗留的一条线索，我认为值得在意。”
“嗯？”托什尉官身前层叠虚屏环绕，一边忙碌着，一边问道：“是什么？”
“四个青年学生，在西尔伽玛公司暂停了德里曼卡区的项目后，有去过那边做公益……”
托什尉官从层叠虚屏之中抬起了头。
……
小别墅的门铃被人摁响了。
家庭终端将画面回传到了桌子上空一个闲置的投屏。江澜扫了一眼，见是两个穿着制服的中年人。
他点击了同意按钮。房门缓缓滑开，江澜起身，走向了门口。
身后，展开在一个虚屏上的聊天窗口消息还在刷新着。
[我头一点也不铁]：我先去给人开个门！等一下说。
[露露露露娜]：哇好巧，我家也来人了。
……
两个中年人出示了证件，在沙发上坐下。一个拿出了用以记录的光脑，另一个则是看着他的眼睛：“江公子，我想了解一下你们这一次荒星之旅，你们有没有去德里曼卡区？”
江澜感觉得到，有丝丝缕缕的精神能量把他给包裹了起来。
识海之中，原本沉寂的精神烙印，开始发出淡淡的光华，荡起圈圈涟漪，也把一种玄秘的能量，向面前的两人渡了过去。
江澜对此倒是毫不惊讶。青致知道他们是被人给坑到他那里，自然也料得到，看到他们竟尔安然回到洛克，坑他们的人，接下来必定还有动作。
“德里曼卡区啊，我们原打算去……”
他轻松随意地摇了摇头，把四人在路上对好了的说辞，再次讲了一遍。
“……这没什么啊。”
两个调查者听他说完，对视了一眼，颇显得有些失落。
“荒星的事情我其实也有所耳闻，德里曼卡区是超高危区域吧？听说已经被划成禁区了，”江澜说道，“我觉得你们可以去问问原珀，德里曼卡区是西尔伽玛公司项目所在地，而且，在项目中止后，原珀一直力荐我们去，我这些天，对这件事情，心里一直有点嘀咕来的……”
“……原珀，这个原珀。”
两个调查者郑重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他们如何不知道，线索是原珀提供的。
“谢谢江公子，我们会去找原珀确认一下。”
……
房门被敲响了。
看了一眼门口的摄录画面，原珀大步流星地从书房里走了出去，掩盖不住脸上的喜色。
遗留者的事果然是大事，军方的效率可以的，居然这么快就完成确认了。
提供有关遗留者的有效线索，原本便可以获得一笔不菲的奖金，而眼下处于特殊时期，新人类所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威胁，这奖金只能比平日里更多。
他急切打开了房门，但动作旋即僵滞了一下，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妙——登门的这几个调查者，脸上的表情未免也太严肃了。
“原珀先生，有件事情我们必须得向您了解一下……”
原珀被一种奇异的精神能量丝丝挟裹住了。
“你在很久之前便知道，德里曼卡区有遗留者活动。”
原珀不由自主地给出了答案：“是的。”
“你派去德里曼卡区的捕获队，由卡斯带领的这个捕获队，初衷是抓捕那个未知的遗留者。”
原珀再一次老实承认：“是的。”
“你之所以力荐江澜、黛碧丝·格莱斯顿、宫野浩川、露娜·西尔前去德里曼卡区，便是为了把他们送到那个遗留者手里，从而让我们介入。”
原珀全身都在颤抖，但嘴巴还是无比诚实地答应着：“是的。”
“这是谋杀，原先生。”
“是的。”
……
几句简单的讯问过后，调查者们给原珀绑上了束缚带，直接把他给带走了。
房子里瞬间变得空寂了起来，南南脸上则是渐渐地浮出笑容。
——原珀犯了这么大的罪，显然是回不来了。
南南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与轻松，他扑到床上，开心地翻滚了起来，滚了几圈过后，抓过一个枕头，按在脸上，掩住了那滚滚而落的泪水。
哭泣了一会儿，心绪渐渐平静了些，同时也注意到，这枕头上，原珀的味道有点大。
他秀美的双眉皱了一皱，把枕头嫌弃地向一旁丢开了。
喜悦之感退却，而忧虑之感渐渐来袭，那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再次缓缓地流下泪水来。
原珀不在了，他接下来，应该怎么生活？
现在人都是使用数字支付，房子里没有现金，而他的账户里也没有多少钱，这点儿钱花完了，他要怎么办呢？
早在八百年前，旧人类所有能做的工作，便已被新人类与人工智能完全替代了；他想要赚钱的话，除非去做那些新人类可以替代，但却不想完全替代的工作，比如性工作者。
而如果不去找工作，那么为了维持生存，他就必须去救济站。
南南屈辱地咬紧牙关，托了托胸前原本不应该出现的那两团软肉。
他从小就生活在救济站，后来大了些，被认为有一副好相貌，救济站出钱把他的身体改造成了这般模样，在交易场上转了几转，最终被原珀给买走了。
而现在，原珀不在了……
南南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未来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他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流浪，乞讨，也是不可能的，在不安全的地方，会被强姦，会被掳走；而若是在安全的地方，则会被满大街的摄录器标记下来，强制收容进救济所。
几日过去，南南仍旧没有想出该怎么办才好。
冰箱里的食物他吃得节省，还够再撑上几天，这让他心下稍安。
但这一日，房门猛响，向后拍开，站在门外的女人眉眼与原珀略略有些相似，看见了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疯了似的扑过来开始撕打：
“是你，都是你！把我家好好的小珀给带坏了！！”
“……小珀他被判了终身监'禁，你还舒舒服服给他这房子里住着，你个没良心的，你怎么不终监呢？”
新旧人类体质的巨大差异，使得这女人的动作在他眼里就像是倍速播放的快镜头，根本无从闪躲。南南脸上身上，转眼间被她给抓出了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随那女人一齐过来的男人像是中年微胖版的原珀，他往这边看了一眼，对此置之不理，径直走进了屋子，在各个房间里面转了一圈，出来拉开了女人，向南南作了个挥赶苍蝇似的手势：
“去，把你东西收拾收拾，这房子我们收走了。”
“现、现在？”
南南开口，带着哭腔的声线有些干涩。
“你还打算再住多久？”女人骂道，“赶紧的！”
南南连忙逃也似地回到了房间里面收拾东西。女人生怕他多拿了什么，追过来盯着，一边盯着，一边嘴里呜呜哝哝地骂：“快点快点，他妈的，这江家，催催催，就像是催命鬼似的……”
原珀谋杀事实既已公开，江家自然是光明正大地下场了，对原家剩下的家底，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收割。
而原珀家这一支，自是被收拾得格外凄惨。
南南拖着个塞了几件衣服的箱子出来，在门口发了会儿呆，再一次愁起接下来要去哪里，而这时，又有一辆车子在不远处停下了。
最先走下来的是一个像与原珀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的年轻人，南南认得，这是他弟弟原珏。
原珏看向他，张大了嘴巴，“谁把他抓成这样了……妈？”
原母听到他喊声颇带着几分抱怨的意思，登时又恼火起来了：“哼，我就打他，打了又咋了？没打死他就算好的了，小珀都是被他给带坏了！”【穿】
【书】
【吧】
“不是，”原珏急道，“等风头过了，他这能卖好多钱呢！”
“啊？！”
原母愣了一下，打量着南南，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瞬间悔得捶兄顿足，飞也似地又追过来查看他的伤口，“这不会留疤吧……”
“不，你们……！”
南南再一次给吓坏了，他丢开了箱子，拨腿就跑，但没跑出几步，便被原母与原珏两个人追上，协力给拽住了。
“你们放开我，”他哭喊，“我报警了！”
“……报警？”原珏早就把他手腕的通讯终端给抠掉了，无比嘲讽地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来，报。”
几个邻居被这边动静惊动，推开窗户探出脑袋，询问发生了什么，南南拼命挣扎，求邻居们帮忙报警。
然而，原母只是喊了一声“这我儿媳妇，儿子出事了，他受到刺激，精神有点毛病”，那些邻居便沉默了。
怕他乱叫乱喊，原母早便伸手把他的嘴巴给捂住了，低声又骂：“都说了这不男不女的怪东西没一点良心，哼，小珀养了他这么多年，还报警！”
南南被两人拖着往车子那边带，泪水珠串般滚下来，潋滟的桃花眼逐渐被绝望充满。
他在这一刻觉得，不如死了算了，他这一辈子，是逃不这个圈了。
然而，将将走到车前，车门却是被人给拦住了。
“故意伤害，买卖人口……”
相貌清秀的年轻人晃了晃手里的终端，“我已经拍下来，传到警方那里去了。”
“江……江……？！”
原母与原珏如被按下了定格，动作齐齐地木住了，原父也忙不迭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江公子，您怎么……”
“放开她。”
江澜看着南南。
两人像是被烫到了手似的，飞快将南南放开。
“没事了小姐姐，”江澜把南南拉到了自己身边，“走去处理一下伤口，警员在往这边来了，他们跑不了的。”
“嗯。”
南南仿佛看到了希望，赶忙跟他走。
江澜：“？？？”
这怎么是个男的？
他立刻改口：“没事了大哥。”
南南：“…………”
南南晕晕乎乎地跟他去处理了伤口，又晕晕乎乎地回来向警员说明了情况，把过去原珀的虐待也一并说了。
“那，乔先生，我们先送您去附近的救济站？”
警员问道，毕竟南南，也就是乔南，眼下是无家可归的。
“不！”乔南像被电到了一样猛打了一个寒战，“我不去救济站！”
“那你……”
警员发起愁来。
乔南双唇颤抖。
江澜于是说道：“要不你先到我那边好了。”
乔南立刻跟紧了他，就像是受惊的小兽。
他坐上了江澜的车，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对了，我还没问，你的名字是江……”
“江澜，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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