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睺睁开眼,边上等候的弟子赶忙上前侍奉。
更衣完毕，他看向始终面带忧虑的弟子，“有事想说？”
“尊上,这样会否太冒险了？”
“你认为何事冒险？是摄魂阵？还是本座仍然在世的讯息？”
“皆有。”
罗睺冷笑,“这正是本座的用意。”
他双指一点，一张丹青落到桌上,“去查此人身份。”
近侍称是,目送他消失在门外，而后收回虔诚的眼神,毕恭毕敬地拿起丹青端详。
丹青之上，赫然是敖光的模样。
*
敖光紧张兮兮地送离玄武,返身时撞见金鲤姑姑站在不远处竹间含笑望他。
霎时一个激灵，快步上前朝她行礼。
“小殿下原来到此处歇息了？教我等好找。”
敖光忙道歉。
金鲤姑姑还是温和地笑着，“小殿下可还要继续在这休憩？”
摇头。
“那随小神回宫罢。”
“好。”
返程途中,敖光只言不提，生怕不留神捅出自己先前偷偷下凡一事。金鲤姑姑揣着明白装糊涂,只问了些日常琐事,同样闭口不谈。
等金鲤姑姑告退,敖光试探四周，确保隔墙无眼无耳，这才摸出向玄武借来的通天石，再度探看人间。
*
青龙不甚自在地往斜方瞥去,来回几次之后,小声提醒身边的鲲鹏。
“当真不做任何防护？”
鲲鹏随意扫了一眼，“要是让小光知道我们一开始就知晓他的窥视,那就不好玩了。还有,这种事难道不是该去问太一么？”
话脱出好一阵子,笼罩在太一身上的金光撤去，他睁开眼，警惕地环顾，探清对方灵力后，弹指使了个咒法。
咒法不阻挡敖光的视线与听觉，只是他听到的事物与实际无太大关系。
太一信任他，但特殊时期还是让他好生休养，早日渡劫为佳。敖光全然不知耳听之事早就天翻地覆，支起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太一的脸用饭。
“当初我觉着太一看着小光的睡相处理奏折已是惊世骇俗，没想到一山更有一山高。太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两个真的是绝配。”收起玄光镜，鲲鹏有些酸溜溜地说。
太一睨他，“是不是绝配，还用得着你说？”
鲲鹏暗暗翻了个白眼，无言以对。
青龙不理会他们的唇枪舌剑，一本正经道，“陛下已修复完北海？”
“嗯。”太一思索须臾，“即便如此，作为本尊任性的补偿，届时还需再赏赐北海一番。青龙，此事交由你前去办理。”
“在此之前，我还想知道一件事，东海当真与魔族勾结？”
“勾结暂时称不上，”太一道，“只是嫌疑洗不清。若他们是遭魔族欺骗，这事倒还有商讨余地。然若是知情不报，你知后果如何。本尊这回将四翼象牙虎送去东海，是给他们一个警示。”
青龙蹙眉，“东海龙王胆小如鼠，不见得会主动隐瞒。只不过，依他的性子和东海的地位，倒还真是有可能会成为魔族率先拉拢的对象。”
“现在关键的就是，”鲲鹏点点桌上的名单，“这里头到底谁是罗睺？又或者说，对方当真是罗睺吗？”
“就是他。”太一目光坚定，“当年本尊与他交手最多，他的气息本尊最是熟悉。更何况，除罗睺外，何人能这样悄无声息地设下摄魂阵？”
悄无声息便罢，数量还那样庞大。更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居然连几乎与他寸步不离的小光也中招。看来这万年来，不只是他们这群上神在努力修行。
“既是如此，陛下为何不下令追杀罗睺？一旦他的力量愈发强盛，只怕会成为比当年更大的祸患。”青龙道。
鲲鹏道，“所以，我们这不是下来了吗？我先前织梦破解他的摄魂阵，已令他元气大伤。但罗睺这人实在狡猾，现在就算真的能感知到他的气息，也不一定真能找到他的人。难道你们忘记，我们曾经吃过他移形换影术法的亏么？”
“三千年前我们就犯过误伤无辜生灵一错。要是一错再错，只怕还没找到罗睺之前，三界就已经内讧。”
太一听完鲲鹏的话，冷笑道，“他想看的不就是这场面么？那本尊偏不如他意。”
“这也就是陛下忽然命我等送四翼象牙虎前去东海龙宫的原因？”
看守得好，就能将功抵过，还能顺道排除他们与魔族存在不可告人关系的可能；出现纰漏，就能借此革去东海龙王之职，甚至可以顺藤摸瓜找到罗睺眼下的藏匿处，将之挫骨扬灰。
且那群老龙臣前来询问之时，太一也能拿出个能震慑他们的由头。
老龙臣们对太一兄弟及三界皆是忠心耿耿，不客气的说，要是再来一次神魔大战，他们必定还会披甲上阵。
只是这样的忠臣们实在是过于护小，过去四海龙王尤其是这东海龙王总被其他神仙上折弹劾，都被老龙臣们以明面或暗里的手段消了音。
要不是先前东海龙王愚蠢地关押太一，没准儿这群老龙臣又要扣敖光一个不尊长辈的罪行，再夸赞东海龙王处事有道。
太一行事相较帝俊而言颇为乖张，还常被安个暴君的名号。
可他不是暴君，有的时候他倒是希望自己能够残暴一点，让那群老龙臣在自己面前闭嘴，但到最后，还是难过良心那一关。
沉吟半晌，青龙再次开口，“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何罗睺会挑这个时候现身？是有什么特殊意义么？”
“这同样是我百思不解之处。”
太一道，“大抵是因为他的道行得到修复乃至提升了罢？罗睺的想法，还是莫要轻易揣测得好。连老祖都想不通的事，我们多加参与不过是浪费精力。更何况，有闲工夫思考他要做什么，倒不如去找他现在是谁，藏在何处来得有益。”
二神闻言，纷纷表示赞同。
*
敖光放下筷子，拿过边上的帕子擦嘴和手。
上神们的对话他全都刻意忽略，因为他一直觉得这都不是他该掺和的领域。而且偷窥太一已是大不敬的事，要是再去偷听他们聊的事，那就更是过分。
于是临了，他都不知道他们三人到底谈了什么，就只记着今晚的饭菜很可口，今天的师尊仍然英挺潇洒。
两盏茶后，金鲤姑姑来请他前去泡汤。
如往常般洗净身子入池时，敖光冲附近的小黑打了个招呼。
这回小黑没像例行那样回应，反而是一下子游得老远，用高了几分的声音道，“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好臭啊！”
敖光低头闻了半天，除了月桂花露的甜香再无其他。
“你晚饭吃了什么？”小黑又问。
敖光一五一十地报出，连汤里的配料都说得一字不落，最后纳闷地看着小黑，“明明都是平日里常吃的食物，而且听金鲤姑姑说，你今晚用的也是这些。”
小黑仔细回忆，飞快点了两下头。
“可你身上真的有股很难闻的气味，你自己闻不到吗？”
“真的没有！”
敖光有些着急，像只大狗似的在身上又闻了数次，还唤来不远处陪侍的神女们，她们也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听完众人的回答，小黑陷入深思。但它坚决相信它的鼻子，绝对不会出现任何错误。
良久，它说道，“你今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
“师尊都没这样命令过我。”敖光有些气恼。
“是么？他平时可就是这样对我们说话的，哎呀，反正你就跟我说说呗？行吗？”
敖光点头，请走神女们，又与小黑约法三章，这才说出行踪。
小黑在听到东海水牢时，那双快要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子忽然扑上前，顾不上不断往鼻腔里灌的难闻气味，问道，“你说你见到了谁？”
说这话时，它那双肉肉的前爪毫无顾虑地搭在敖光赤条条的肩膀上。
敖光不适地动了动，把爪子抖到一边，回道，“四翼象牙虎。说起来，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如山那样宽的老虎，着实是吓了一跳。小黑，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不等他反应过来，小黑的利爪已扎入他双肩。
敖光吃痛地看着他，“小黑，你……”
“先别说话。”小黑近乎是命令道。
不多时，爪子缓缓抽回，跟随它而出的还有两道一指宽的黑影。敖光来不及看清那是何物，黑影就被小黑用力甩到池旁青石砖上，眨眼化为虚无。
“快浸到水里，你想失血过多而亡吗？”小黑突然的叫喊抓回敖光思绪。
敖光忙不迭照做，而当他整个人潜入水中后，肩上顿时传来难言的痛楚，低头一瞧，只见上头开了两个正往外渗血的小窟窿。没过多久，在池中的调和之下，血止伤口复原，肩膀白嫩如初。
又过去些时候，敖光听到岸上有人唤他，于是钻出水面查看。以防万一，只露出个头来。
“你觉着怎么样？”小黑少有的焦急道。
敖光稍愣，轻轻摇头。
“那就好，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该如何向娘娘还有陛下交代？尤其是陛下，他一定会扒我的皮拿去做踩脚凳。”
“师尊才没有像你说的那么残酷。”
小黑呵呵笑了两声，“有力气维护陛下，看来应是无恙。”
说完，它松出一口气。
敖光对它方才的行为表示不解，下意识地看向摔了黑影的砖地，皎洁月光之下，青砖浮出丝缕黑气。
“这……”
“这是魔族的黑雾蛇，可在无形之间钻入对方体内。等发现之时，回天无力。”不知从何处现身的金鲤姑姑介绍。
敖光见到她，心里骤然一慌，猛然往水里扎去，生怕金鲤姑姑盘问起下午溜下界之事。小黑倒是一脸坦然，如原先那般大剌剌撑着身子，一副悠闲的样子看她。
金鲤姑姑又道，“墨影，你做得很好。我会将今日之事禀报娘娘与太一陛下，你可是有想要的赏赐？”
“别的不用，让我去趟万书阁就行。”
金鲤姑姑颔首，冲平静的水面道，“小殿下，时辰到了，该回殿歇息。”
敖光吐出一连串气泡，以示了解。
侍候敖光睡下，金鲤姑姑熄烛关上殿门，在门将要完全合上之前，又深深看了幔帐中熟睡的人一眼。确认殿内结界无异，她快步走出大殿，直往另侧而去。
女娲半蹲在池边喂鱼，见人来，起身问道，“睡下了？”
“嗯。”
旋即，一神女上前，接走女娲手中剩余鱼粮。她的脸庞呈在月光之中，竟是金鲤姑姑。而新来的‘金鲤姑姑’拂袖一变，变回原本容貌。
丰神俊朗，眉眼冷峻。
金鲤姑姑福身唤了句陛下，太一点头，对女娲娘娘道，“看来本尊的猜测是正确的。”
女娲引路，请他入殿详谈。
大致听了几句，女娲娘娘道，“罗睺当真复生了？”
“是复生还是从未殒身，眼下还是未知数。只是，今后不能再让小光那般自由行事。“太一正色道。
女娲回道，“本座也正有此意。”
在女娲殿静坐片刻，太一起身告辞。在他离开好一会儿，女娲偏头对金鲤姑姑道，“传令下去，自明日起，本座要闭关。”
“是。”
*
太一方踏入大殿，霜金与绿鸶就急不可耐地赶上前来。
“陛下，小殿下可是有恙？”绿鸶少有的不顾礼节，急忙问道。
霜金脸上也写满担忧。
太一摇头，走到桌前坐下，等霜金靠近，抬手摸了下它的头。
“今日之事，多谢你兄弟二虎。”
霜金没太多心思管谢不谢的，直问道，“小光真的没事了吗？”
“无事。绿鸶，去忙你的事罢。”
绿鸶不动，“陛下不说来龙去脉，我不好向其他兄弟姐妹们交代。”
要知道，在神鸟一族们心里，敖光、霜金的地位直逼太一。
太一是她们侍奉的主上，自然是要尊他敬他，而敖光算是她们看着长大的，又成日一道玩耍，感情自然是比对太一的要再亲近些。
太一向来当这群神鸟是自己异父异母的亲人，对绿鸶的请求倒是没多加拒绝，只让她寻个地儿坐了，这才将事情缓缓道来。
他说得简洁，绿鸶的脸上却是展现各式神采，到得最后，全然化作一句话。
“死他八代祖宗的罗睺！”
太一道，“少学大师祖说话。还有，这种话别让小光听到。”
绿鸶不住点头，随后又问道，“罗睺让胖虎把那种东西打进小殿下身体里，是想要做什么？不是说小殿下是神龙血脉么？应当不畏这种小东西吧？”m.chuanyue1.com
“不畏，但它会阻碍小光渡劫。”甚至还会伤他性命。
后面的话太一没有说出口，免得到时万鸟齐嚎，吵得整个九重天没个清静。旁的神仙爱睡不睡，要是吵着小光，那他真是难辞其咎。
绿鸶又道，“那这么看来，霜金是大功臣了？霜金，接下来只要你说，甭管什么，我们都给你做！”
霜金惊喜地睁圆虎眼，往绿鸶手掌蹭了又蹭。
再听了一会儿话，绿鸶吱溜化作绿色大鸟飞走。
“陛下，依着您的说法，在神龙之劫完成之前，我是不是都不能找小光说话了？”
“当是如此。”
霜金遗憾低头，“那我一定会很寂寞的。”
“若觉着寂寞，本尊可送去你白虎那儿修习。日后小光封神，你总不能还是以这副模样陪伴左右罢？”
霜金用力眨眼，又用爪子挠挠耳朵，不可置信地道，“陛，陛下，我没听错罢？我，我真的可以拜在大祖门下么？”
“要是不想，权当本尊没提过。”
“想想想！”
能在大祖座下修习，那是它梦寐以求的事！
太一看它兴高采烈的模样，眸光逐渐深邃几分。
正是由于霜金上告自己在小黑那儿感应到的异常，太一才会幻化成金鲤姑姑的样子进入女娲宫，及时消灭黑雾蛇，保下敖光与小黑性命。
在神族眼中，黑雾蛇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儿。可在其他种族，尤其是兽族还有水族眼中，黑雾蛇却能致命。
当年那场神魔大战，不少神兽就是吃下混有黑雾蛇卵的食物，不战而亡，导致神族一度颓靡。不想万年之后，罗睺还是向神族送上同样的见面礼。
想到这里，太一拳头紧握，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记。
*
鲲鹏与青龙屏息静气，看着脑门直爆青筋的太一。【穿】
【书】
【吧】
不多久，太一睁眼，周身寒意逼人。要不是他先前设下过防御结界，这股子力量早就把整个北海冰封。
“你这是跟什么人结仇了？”鲲鹏调侃。
太一冷冷地看他，“本尊的本体去了趟女娲殿。”
“是吗？那见到小光没？孩子是不是很惊喜？慢着，你不会又害他失控了罢？”鲲鹏引青龙在桌边坐下，分完茶后问道。
“没有。”
“那是小光闭门不见？”青龙道，“不愧是我神龙一脉，果然是个干大事的。”
太一：“……”
“小光跟着玄武去了趟东海龙宫。”
鲲鹏与青龙一齐点头，这事他们早就知晓，而且还是青龙帮着消去结界，省得玄武瞎闹腾。
虽说玄武是龙龟，但他对水族的结界不太熟悉，每次入龙宫做客都得拽个人陪同。这回要不是青龙提前发觉他们的行踪，只怕他又要丢一次脸。
“不知何时吸入了黑雾蛇卵。”
“啊？”鲲鹏与青龙异口同声。
“本尊要杀罗睺，杀他十八代祖宗！”说这话时，太一眼底闪过许久不见的嗜血神色。
而此时被多名上神记恨上的罗睺，则是轻飘飘地翻过一页书，听座前跪着的弟子禀报有关敖光的一切事项。
“拥有烈炎瞳的东海龙族？这倒是令本座起了兴致，你方才说他不知生身母亲？”
弟子恭敬点头，继续道，“此话是从敖阳口中得来，他是敖光的长兄，同样也是看着他长大。”
“敖阳？本座新收来的那名龙族？明日开始，着他到本座殿内修行罢。”
那弟子心中疑惑又妒忌，但还是应下命令，“还有一事，不知可不可言。”
“话都问了，还有什么可隐瞒？”
“是有关那敖光与太一，他二人关系匪浅，似乎已逾越师徒之情。”
罗睺唇角勾起一抹笑，“是么？那还真是件天大的喜事。”
“喜事？可琼镜师姐不是说她是天定的太一之妃吗？”
“她既说她是天定，那便在她出关之时将他二人之事告知。”
弟子遵命，又道来几件事后退下。
罗睺放下书本，十指交扣放在膝上，玩味道，“所谓天定遇上所谓天命，本座倒还真想瞧瞧，这天界能因此乱成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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