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穿过一条回廊,便到了昭鸾公主停灵之处。
这偏殿内透着一股瘆人的凉意,盖因皇帝让人每日运来大块的冰砖,并将尸身置于冰砖之上以保不腐。饶是如此,殿内仍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恶臭。
尸臭的味道对皇帝来说甚为陌生,一时间几欲作呕,于是赶紧停住脚步,以免在灵前失礼。
“宁王,速战速决。”他以白巾掩住口鼻,闷声道,“别扰了公主的清静。”
卫珩的手在袖中紧攥成拳,忍不住闭了闭眼。他心中升起一丝犹疑:困了他十多年的畏尸症,真的能在一夕之间消解吗?
“怎么会这样……”
裴昱先他一步奔至了灵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口中喃喃道:“昭鸾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卫珩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别无选择地睁开了眼睛。
尽管这一路上他已经无数次想象过那尸身的样子,看到眼前的景象还是忍不住暗暗心惊——那尸身的确如打捞它的府兵所言,肿胀得仅余一个人形,被塞进匆忙赶制的白色殓衣里。
身上尚且如此,面部就更不用说。水中的沉尸面部凸起处,往往容易引得鱼虫啃噬,是以耳鼻都有所残损,皮肉亦是鼓胀了一圈,双目圆睁着凸出眼眶,只余雪白的皮肤和那双蓝色的眼眸可以昭示她作为公主的身份。
尽管那双冰湖般湛蓝的眸子,已经染上了死气沉沉的浊色。
卫珩盯着那尸体瞧了片刻,才道:“三皇子,因你执意阻拦,这尸身还没经大理寺的仵作验过吧?”
“北越素有敬畏遗体的传统,怎么可能容那些仵作开膛破腹,亵渎昭鸾的尸身?”三皇子不忍地别过脸,恨声道,“这个你想都不要想。”
见三皇子不悦,皇帝忙道:“虽没有正式验尸,可朕也让宫里的医官看过。那医官看出公主鼻腔里有呛水而出的血点,并非是死后落水。”
“这一点臣是知道的。”卫珩点了点头,又对三皇子道,“开膛破腹自然有损公主的遗体,可若我只求查看公主的口鼻,三皇子可否应允?”
他态度有商有量,提出的要求也不算过分,三皇子没再说话,权作是默认。
卫珩便从袖中拿出一个长条形的小盒,里面放着几根细细的竹篾,顶上缠着棉絮。
卫珩小心地将竹篾伸进尸身的口中,慢慢地往喉咙深处探去。溺水而亡的尸体半张着口,竹篾很顺利地探了进去。而后他轻轻地拭了几下,将竹篾拿出来在灯下细瞧。
“表哥这是……”裴昱离近了些去看,“这样能看出些什么?”
“公主若是在江中溺死,口鼻深处会有泥沙,甚至会有藻絮。”卫珩小心地翻看着棉絮上的痕迹,果然在棉絮间看到了细碎的沙粒。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的确有沙——那些人心思倒是缜密。”
“那些人?”三皇子的眉头拧了起来,“你还没放弃那阴谋论?”
卫珩也不同他争辩,只凝神细思了片刻,又道:“既然口鼻里的泥沙不能证明公主是遭人所害,那本王便得看看公主身上其他地方……”
他话说了一半,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皇帝:“只是不知三皇子如何才能应允。”
“咳咳……”皇帝抵着白巾轻咳了两声,深感他今晚将车轱辘话都说尽了,“既然咱们已经来到了公主灵前,便是本着寻求真相的目的。咱们不妨……给宁王一个垂死挣扎的机会?”
三皇子果然并不搭话,无声地做着抵抗。
皇帝无法,只得讪讪地又说了一句:“那……就看一处如何?只让宁王看那尸身上的一处,至于是何处,就由三皇子来指定,想来公主在天有灵也会谅解。”
三皇子沉默了半晌,到底说了句:“那就……手臂吧。”
卫珩知道,想让他再做让步也是徒劳,便只点了点头,对着殿门口侍立的宫人道:“将公主的衣袖挽起来,动作要轻些。”
“慢着,”三皇子突然抬手拦住了宫人,“我来。”
他到底不愿外人触碰妹妹的尸身,于是决定自己动手。那尸身胳膊肿大了许多,挽起来甚为吃力,三皇子忍着尸身散发出的气味,小心翼翼地隔着布巾托起尸身的手腕,将那袖子挽了两圈,鼻尖都憋出一层细汗。
“可以了吗?”
卫珩蹲下身子,就着他的手细细地观察了片刻:“再往上些,露出上臂来。”
三皇子咬紧牙关,心中暗想:便忍他最后一次。
尸身的手臂完全露了出来,皮肤胀得有些凹凸不平,显出青白色。手臂贴着冰砖的一侧,有些许淡红色的尸斑,从肩膀到掌缘细细密密连成一条。
卫珩盯着那块尸斑,似是在回忆什么。他沉思了片刻,突然说了句:“果然如此。”
“什么果然如此?”裴昱立时问道,“表哥是发现什么了?”
“瞧这里的尸斑。”卫珩道,“人死以后一两个时辰内,身体中的血液下坠淤积,便会产生尸斑。若尸身仰躺着,则尸斑多见于背侧,而若是尸身俯卧,则尸斑会出现在身前。”
皇帝上前几步,瞧了瞧那手臂上的红痕:“尸斑在手臂背侧,说明公主身故后是仰躺着?”
卫珩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尸斑形成之初,并不是一成不变——倘若变换了尸体的位置,譬如从仰躺变为俯卧,尸斑的位置也会从身后转移至身前。可若是再过四个时辰,先前形成的尸斑便会落定,死者身上也不会再形成新的尸斑……”
“你到底想说什么?”三皇子不耐地打断道,“昭鸾的尸身沉于江底,生出这些尸斑,有什么奇怪?”
“昭鸾公主落水之后,陛下派去数十名水卫,沿着江水搜寻到了后半夜。”卫珩反问道,“倘若公主的遗体沉于江底,为何会遍寻不着?”
“是了,那夜之前连日阴雨,江水湍急,昭鸾定是被冲去了下游!”裴昱回忆道,“天亮以后,更是有数百名兵士参与了搜寻,也始终一无所获。况且最后发现公主的位置,离望月台有数十里之遥……”
“正如本王方才所言,尸斑成型于人死后的一至四个时辰,此后便会定型,且不会再生出新的。”卫珩道,“眼前这尸体的尸斑沉积于手臂背侧,说明其死后不久,便呈仰躺状静止在了某处。而公主坠江之后,被汹涌作浪的江水裹挟着往下游而去,一路上尸身定是浮动翻转……那么她手臂背侧的尸斑是从何而来呢?”
寒气森森的偏殿里顿时静默下来。
“你的意思是说……公主并非丧生于水流之中?”皇帝目露沉思,“按照你的说法,倘若公主坠江溺亡,身故之后一直被江水带向下游,是不会形成这样的尸斑的。”
“正是。这也印证了臣先前的推测:昭鸾公主并非坠江而死,甚至并非死于坠江那一夜。”卫珩沉声道,“那夜公主是在凶徒逼迫之下跳江逃生,或许也顺利地上了岸。只是那些凶徒先我们一步找到了她,然后……”
他停下来看了满脸惊疑的三皇子一眼,似是想给他一些时间,接受这个比先前残酷许多的真相。
“然后他们溺死了公主,又将尸体浸泡了几日,直至无法辨明死亡的时间。”卫珩接着道,“公主死后,尸身仰躺着浸泡在静水中,就形成了我们看到的尸斑。”
“就凭一个尸斑,我凭什么相信你?”三皇子质问道,“尸斑不尸斑的都是你一面之词,你口中的凶徒,我们一个影子都没见到!”
“关于尸斑,数百年前的典籍中便记载甚详,绝非本王信口所言。况且大理寺中也存有无数案卷可供三皇子查阅。”卫珩诚恳道,“至于那些凶徒,他们在我朝作恶多年,为首的头领名叫贺七,近日被本王逼到了死角,所以才会胆大妄为至此,竟敢谋害公主,嫁祸给阮秋色,实则意在扳倒本王。”
三皇子红着眼睛反问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编故事?”穿书吧
卫珩思量片刻,到底没将太后与贺七里应外合之事抖落人前,只道:“这几日贺七已在京中露出了马脚,前夜裴将军曾率兵堵截,反中了他的埋伏。公主一案,他是唯一有本事也有动机的凶嫌,这一点本王很确定。”
也不知三皇子听进了几分,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昭鸾的尸身上,内心像是在做着什么决断。又过了许久,他才叹出一声:“说到底,你们的争斗与我北越有什么关系?昭鸾平白无故被卷入其中丢了性命,又何其无辜?”
还没等卫珩应答,裴昱立刻坚定道:“请三皇子放心,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也必将贺七绳之以法,不死不休!”
“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皇帝原本还在担心昭鸾公主一案卫珩该如何收场,如今洗脱了阮秋色的嫌疑,他总算松了口气,“三皇子,朕敢说在整个南卫,没有人比宁王更有把握将贺七捉拿归案。此事朕必将给北越一个交代。”
三皇子无言地看着那具尸首,半晌才点了点头:“倘若如此,或许昭鸾在天之灵便能安息……走罢。”
他说着便与皇帝一前一后向外走去,卫珩正欲转身,却见裴昱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尸身的面庞,像是竭力想要从这残损肿胀的面容里看出些昔日的旧影。
“裴昱,”卫珩出声提醒,“该离开了。”
“……不对。”裴昱大睁着双眼,口中喃喃道,“不该是这个样子……”【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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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珩不明就里道:“事已至此……”
“表哥,”裴昱却出声打断道,“人骨骼的形状通常是不会改变的,包括牙齿,对吗?”
“这是自然。”卫珩道。
“所以这尸身不该是这个样子——”
裴昱将自己的右手举到卫珩的面前,给他看自己手背上那个深深的齿痕:“表哥你看,这尸身的牙齿,和我手上的咬痕对不上啊!”
***
昭鸾公主可能还活着,这消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怎会如此?”皇帝将那女尸之口同裴昱手上的疤痕比了又比,“是有些微的区别。这尸体上下排的牙齿有几处细小的参差,那疤痕却整整齐齐……”
“大小也有不同,”裴昱目中闪现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昭鸾的齿痕,比那尸体要小上一些!”
“可、可这蓝眼睛该怎么解释?”三皇子难以置信道,“昭鸾这瞳色可是独一无二的……”
“不是独一无二。”卫珩若有所思道,“本王记得曾听她说过,她母妃来自极北的基罗族,生来就是雪肤蓝瞳。”
前阵子他差人调查贺七时,倒是发现朱门的勾当里不乏人□□易,听说越是少见的族裔越能卖得高价——朱门会从天南海北搜罗各族的美丽少女,买主往往都是京中的贵客。只是本朝严禁买卖人口,那些买来的异族往往都被藏在府中,并不为人所知。
“倘若贺七并未找到公主的下落,又知道本王需在五日内洗清阮秋色的嫌疑,那么他铤而走险,弄出一具以假乱真的尸首,就赌公主不会在这五日现身,倒也是合情合理。”卫珩接着道,“差一点他就赌赢了。”
“那公主现在何处?”裴昱急道,“倘若她还活着,我们怎么会找不到她?”
“假如公主还活着,却在这些天的搜索中迟迟不现身,只能说明她是故意如此,而且一定有人在帮她。”卫珩分析道,“公主很聪明,知道找她的人里或许会混入朱门的人,所以一直躲藏在暗处,等待自己信任的人出现。”
“我去找她——”三皇子拔腿就往殿外行去,“我亲自带人去找!”
“我也去!”裴昱也不管自己腿上未愈的伤口,拄着拐大步往外冲。
这偏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余皇帝与卫珩两人。
“不愧是朕英明决断的大理寺卿。”皇帝对着卫珩笑了笑,“有了你,朕晚上睡觉可安心多了。”
“承蒙皇上信任,只是这‘英明’二字臣不敢当。”卫珩拱手一礼,“此案的凶嫌,还未尽数落网。”
皇帝脸上的笑容立时淡了几分。九五之尊的帝王自然有自己打探信息的渠道,也知道卫珩口中的“凶嫌”说的是谁。
他看着卫珩,意味深长道:“这世上不是所有案子都要求个水落石出。宁王方才在三皇子面前没有提及太后,朕便知你知道轻重。”
“知轻重,不代表不能求公道。”卫珩却不退让,“臣几次遇险,多多少少都与太后有关。既然臣让皇上安心,那皇上是否也该给臣一个安心呢?”
皇帝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毕竟是朕的母亲。”
“臣的母亲,十一年前割腕而死,宫中人人都以为她是自戕。”卫珩垂眸看着地面,“可昨日臣终于记起,母妃是死于他人之手,而那个人就是太后身边的卓一川。”
“什么?”皇帝讶然。
“臣愿意相信此事并非由太后直接授意,想来卓一川的供词也会这么陈述。”卫珩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往事已矣,臣只想今后能同阮秋色安心度日,再无旁人搅扰。”
皇帝还震惊于他方才所言,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良久,他才说了句:“罢了,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卫珩点了点头:“臣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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