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林苑有宫阙七十二间,便是在春猎时节,皇帝带着王亲重臣前来散心之时,也只能住个半满,另有大半院落空置着。
吴酩小心翼翼地行在空荡荡的路旁,时不时左顾右盼着。乍一看是在提防有人尾随,可这位散漫游医其实并没有那么高的警惕心,不过是在寻沿途的标记。
他一路顺着指引,走进了一处荒僻无人的院落。
那院门前杂草丛生,里面亦是昏暗得很,与不远处太后寝宫的灯火对比鲜明。
却有一人站在檐下,手里执了支如豆的灯台,远远地望过来。
那是很陌生的一张脸。与他记忆中那人全无一丝相像,可眼中宽和沉静的神情,还是穿透了漫长光阴,猝不及防地刺了吴酩一记。他失了神一般地向前走了几步,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发颤。
“二十年了……”
那人嘴角一咧,笑中却带着涩意:“是啊,与吴兄一别,已有二十年了。”
“头十年还时不时地来信,后来就音信全无……”吴酩失声道,“阮霁,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直呼他本名“阮霁”,而非表字“清池”,可见吴酩心头的郁气一时难消。阮清池轻叹了口气,缓缓向他走近道:“本不想让你瞧我这面目全非的样子……”
幽微的灯火映在他干瘪枯瘦的面庞上,当真瞧不出当年那温其如玉的公子半分影踪。
“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是不是?”他声音亦是与从前迥异的沙哑低沉,“这世上……再没有阮清池这个人了。”
吴酩不由得喉头一哽:“咱们一众老友里,谁不羡慕你闲云野鹤,功名荣利俱皆不放在眼里。却不想为了个女人,被这执念困了一辈子……”
“于旁人是执念,于我却是念想。”阮清池平静道,“吴兄愿意以身犯险,成全我这念想,实在是甚为感激。”
吴酩见他有意将话头引向正题,也只好顺着说道:“你托我的事,我试着做了。可那宁王的心疾比你我想象中复杂,便是在他昏迷无防备时探问,也没问出多少。据他所言,贵妃……他母亲那夜确为自戕,他们二人母子情深,宁王抱着她的尸体不肯松手,才落下了心疾……”
“吴兄且说慢些。”阮清池道,“那一夜详细的情形,最好是分毫不差地——”
他话音戛然而止,因为这荒无人至的宫门外,忽然响起了零星的脚步声。
“谁?”吴酩下意识地挡在阮清池身前,戒备道。
“无意打扰二位叙旧,只是吴先生若再说下去,便是泄露皇家秘辛之罪了。毕竟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总不好看您知法犯法。”
卫珩从门外的暗影里慢慢走来,目光却没在吴酩身上停留,而是紧锁住了他身后那人。
“若想知道那夜的情形,直接来问本王便可,又何必舍近求远地折腾出这些花样?”卫珩看着那位三年前才在后宫崭露头角,如今却备受宠信的太后心腹,“您说是吗,温公公?”
***
绝没有人能将身量颀长,丰神俊秀的书画天才阮清池,同眼前这个矮小干瘦,神情枯寂的太后近侍温筠联系在一起。
“朱门真是无奇不有,竟能将人的容貌改换至斯。”卫珩的语气说不上感慨,“这般奇药若能流通于世,那些被官府通缉的犯人可要欢天喜地了。”
阮清池沉默地与他对视许久,才轻声喃了句:“你长得……真是与阿沅像极。”
“温筠,本王不是来同你叙旧的。”卫珩不悦地抬手扶在面具边缘,声音一时冷透,“你三番五次设计本王,身上还背了几条人命,本王没立即将你下狱,不过是看在故人情分——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别顾左右而言他。”
他这一通疾言厉色,还没让阮清池回过神,吴酩便立刻上前分辩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清池绝不会杀人!况且他毕竟算是你的长辈,你怎么……”
“王爷问我容貌大变的原因,我答便是。”阮清池不欲吴酩与卫珩冲突,摆摆手打断了他道,“药是治病救人的东西,朱门无奇不有,却没有药,只有毒。这毒本也不是改换容貌用的,只是能让人全身筋骨萎顿变形,最终面目全非——所以王爷的担心大可不必,便是通缉犯人得到了这毒,也未必肯用吧。”
吴酩虽是专研心疾,但也熟悉医理。听到这里便眉心紧蹙,想去把一把阮清池的脉,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过了。
阮清池向着卫珩一拱手:“不过正如吴兄所言,我不曾杀过人。不知王爷口中几次三番的算计与人命是从何说起?”
卫珩微微眯起眼睛与阮清池对视,似是想瞧出他目光里的坦然是真是伪。
“你知道本王畏尸,便想让吴先生借着医治之名,打探本王母妃之死的真相。头一件事便是要设法使本王发作——两月前有青楼女当街割腕,其后本王撞见三次尸身:沉塘而亡的素若,服毒自尽的秦五,还有被卓一川杀害的兰芯,此为算计;至于人命……你敢说这三条人命与你无关?”
阮清池怔了一瞬。
“王爷说得有理。有句话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秦兄服下的毒药是我给的,兰芯命丧卓一川之手,也与我有关。他们的命或许可以算在我头上。”阮清池缓缓道,“只是素若之死,的确与我毫无关系——她是自尽。”
“你如何知道她是自尽?”卫珩不认同地挑了挑眉,“她尸身双手五指大张,这是无防备时被人推落水中才会有的反应。”
“因为素若留了封信。”阮清池道,“那信中细细写了她自尽的原委,是与当年贵妃之死有关。信是留给宫女兰芽的,眼下存在我的住处,回京之后王爷尽可以去查阅。”
卫珩却没细问那信中内容为何,只若有所思道:“差点忘了那宫女。兰芽是你安排进宫的?”
阮清池摇了摇头:“兰芽并非我手下的人,只是我意外追查到她与旧案有关,便帮了她一把。王爷可还记得一名叫采棠的宫女?她是清辉殿值夜的宫女,因为擅离职守去会情郎,在你母亲死后第二日畏罪投湖。”
卫珩自然是记得的。素若的死法与采棠相似,二人又都与当年母妃之死有所联系,他便认为此案或许是仇杀,命人将那宫女采棠的身世背景查了个透,却没查出宫里任何人与她有亲,这条线索便断在此处。
“王爷去查采棠是对的,”阮清池会意道,“只是你疏忽了一点:当年被卷入此事的,除了采棠,还有她那晚去会的情郎。采棠自尽后,先皇震怒,那名据说与她相好的大内侍卫也被杖毙。兰芽正是那侍卫胞妹,设法进宫只是想为兄长洗冤——那一晚她兄长有恙,与人换了班,根本不在宫里,又如何能与采棠相会?”
卫珩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既然如此,又为何会被杖毙?”
“私下换班本就违反了宫规,那与他交接的侍卫抵死不认,先皇一腔震怒又亟待发泄,索性就这样打死了事。”阮清池道,“兰芽入宫后,有意得罪了贵人,果然被分去守那比冷宫还冷的清辉殿。只是素若是个不近人的性子,很少与她攀谈,又对当年的事守口如瓶,因此直到一个月前,兰芽才意外得知了采棠之死的真相。”
卫珩若有所思:“一个月前,兰芽说她撞见素若与卓一川争执。”
“没错。素若之母病亡数月,消息却被人卡在了宫外。素若肯为太后他们做事,正是因为母亲的安危拿捏在他们手里,眼下没了这个顾忌,便去同卓一川争执,言语间透出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兰芽当晚便找素若摊了牌,许是因为愧疚,许是知道卓一川定会设法除去自己,素若便索性留下一封书信,写明了事情的原委……”
“素若母亲病亡的消息,是你递给她的?”卫珩忽然出声打断。
阮清池点了点头,正欲再言,却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审视地看向卫珩:“王爷似乎对当年之事毫不关心。既不问素若信中写了什么,也不问采棠之死有何隐情。”
可这毕竟与他母亲之死有关……
“那一夜的情形,本王再清楚不过。”卫珩不着痕迹地避过他的目光,“母妃的确是自戕,与素若信中说了什么,采棠为何而死并无关系——本王只关心未解的谜题。”
“可是素若在信中坦白,那夜是太后指使她,将采棠诱至御花园中推落湖底,以使清辉殿内无人值守,阿沅死在里面也无人相救!”阮清池语气陡然激烈了许多,“难不成是太后神通广大,未卜先知了阿沅要在那夜自尽?”
卫珩的太阳穴忽地一痛——
那一夜拼命拍着沉重的门板大声哭求,却始终没有一人前来的孤寂绝望,再一次地笼罩住了他。
原以为只是运气不好,但竟然是有人蓄意为之吗?
卫珩沉默许久,却无视了阮清池的质问,只面无表情道:“这便是信里全部的内容了吧。”
阮清池一愣。
“倘若那信里真写明了本王母妃并非自尽,而是有人蓄意谋害,你也不必谋划出这许多事端。素若对本王母妃之死心存疑虑,可又无实据,便只能以这故弄玄虚的‘自尽’来引人追查下去。她选在北越使团入京那日投湖,又留下了五指张开的疑点,如此一来,皇上便不会让此案轻易平息。
此举正中你的下怀。因为此案落在本王头上,若太后他们心中有鬼,便定然会慌了手脚。待到本王追查到采棠身上,他们便坐不住了。为使素若一案尽快了结,卓一川才会铤而走险,将与素若同住的兰芯伪造成畏罪自尽的模样。”
“难道王爷就不觉得,这将人伪饰为自尽的手法,有些熟悉?”阮清池意有所指道。
卫珩却不答,只接着道:“卓一川杀人这件事,从一开始便在你的计划之中。你与兰芽串通,用修补扇面的借口,在兰芯房内的地毯上洒足了胶矾水,以留下卓一川杀人的证据,又让她将线索捅到替本王入宫查案的阮秋色面前——扇面、胶矾这样独特的证据,不正是为她量身打造?阮秋色还以为是自己明察秋毫,却不想只是当了你棋局中的一颗子。”
听见卫珩提到阮秋色的名字,阮清池的眼皮不由自主地一颤。
他压下心头的剧震,只硬着声音道:“雕虫小技不足入王爷的眼,不提也罢。只是王爷为何有意对当年的事情避而不谈?便是阿沅早逝,你身为人子,难道就对真相毫不在意吗?”
“真相?”卫珩冷笑一声,逼近了阮清池道,“你觉得真相是本王母妃并非自尽,而是被人伪造?”
在他含着血色的眸光逼视下,阮清池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本王告诉你什么是真相——真相就是本王亲眼看见母妃割腕,亲耳听到她说终于解脱了,也是母妃自己锁了房门藏好钥匙,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本王求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在本王怀里咽了气!”
“不可能……”阮清池浑身一震,颓唐地后退了几步,“阿沅绝不会……”
“本王再三告诉你真相便是如此,你却不听不信。”卫珩目含厉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执着于所谓的‘真相’,只不过是不敢面对自己付出的一切吧?”
“为了寻找所谓的‘真相’,你舍弃了容貌身形,舍弃了自由之身,更甚者,你舍弃了你的女儿!阮秋色牵挂你十年,可她怎么能想到,她敬之重之的父亲,竟是为了这样荒谬的、虚无缥缈的理由,就轻易放弃了她?”
“你又知道什么!”阮清池声音颤抖,指着他道,“你母亲她、她绝不是那样凉薄的人……”
“阮清池,你与本王母妃的种种,本王的确没有置喙的资格。”卫珩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但你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这句话彻底击穿了他面前这位年近半百的长者心头的堤防,那些或明丽或晦暗的往事倾泻而出,使他几乎栽倒在地。吴酩连忙上前扶住了他,目光触及他的脸,却是暗暗心惊——
原来那样枯槁的一双眼,也是会流出泪的。
阮清池以手覆面,良久,才喃喃道:“我……的确不配做她父亲。”
“她还在等你回来。”卫珩转过身,背对着他二人负手而立,“本王不知道你如今的存在,对她而言是幸还是不幸。我们的婚期定在七月半,原本是想请你主婚,现在看来……”
太后身边的宦官竟是失踪多年的阮清池,想也知道此事会在京中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七月啊……”阮清池低笑了一声,“或许我等不到那个时候。”ωWW.chuanyue1.coΜ
卫珩面色一变,回过身打量他半晌,才道:“难怪你选在此时开启这个局,是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吴酩这才反应过来,颤着手探上阮清池腕间主脉,却发现已现出灯尽油枯之相。他不禁瞪大了眼睛,只见阮清池不紧不慢地将手抽了回去道:“良药尚且有三分毒性,何况是那毒物呢。支撑了这几年,我运气不坏。”
他又对着卫珩道:“实话同王爷讲,我之所以选在这个时候,既是因为大限将至,也是因为倘若当年旧案将你卷入其中,太后那边必将有所动作,我并不确定你是否能全身而退。左右阿秋她眼下还没嫁给你……”
“呵,”卫珩一哂,“说得倒像是肯为她着想。”m.chuanyue1.com
阮清池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面目去见她,还望王爷——”
话没说完,却见天边细微地一响,亮起了一道若隐若现的火光。门外的时青见状,面色一变,忙抢进门道:“王爷,是暗卫传来的信号,像是出事了。”
他们匆匆向那信号传来的方向赶去,不多时便看到那名奉命保护阮秋色的暗卫急匆匆地向这边跑来,满面惊惶道:“王、王爷不好了!阮画师……阮画师她们落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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