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疫之事非同小可,在刚刚萌芽之时便该立刻上报,可青州这怪病竟无声无息地拖了月余,直至销声匿迹,才由并不负责此事的知州用五百里加急的军情密折上奏,简直处处都透着古怪。
更何况他们进入青州已有小半日,完全没听到百姓议论。按说疯子上街咬死了人,这样的怪事总该层层发酵,闹得好一阵人心不安的。
胡坤给他们倒上了茶水,这才恭敬道:“那起伤人的事件就发生在知州府附近,下官派人镇压后,便上报给了知府大人。此病来得诡异,下官便一直关心着后续的进展,却发现……”
他说着说着,却犹疑起来,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卫珩轻呷了口茶,沉声道:“陛下既然派我来此,便是要将此事追根究底,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历朝历代的皇帝,最怕的无非两件事,一为天灾,如山崩水患之类,二就是时疫。若真爆发出一场前所未有的疫病,轻则几百上千的百姓命陨,重则一座城池都将变成废都,没有五年十年回不了元气。
胡坤的密折上虽只有寥寥数字,却极大地引起了皇上的重视,才会派他这个大理寺卿亲自来查这件事。
胡坤踌躇片刻才道:“下官发现知府大人虽将病人收容救治,却严令相关人等不得向外吐露半分消息。下官担心这怪病会扩散开来,便向知府大人询问过几回,可知府大人总是含糊其词,只说此事由他处理,让下官不必挂怀。”
“封锁消息许是为了避免民众的恐慌,也没什么不妥之处吧。”卫珩淡淡道。
“然而……”胡坤迟疑道,“除去当街行凶被直接毙命的那名病人,被知府大人隔离的病患共有六名。不出三日,城西的义庄便陆续收到了六具无主的尸体。说是染了霍乱的流民,需要尽快焚化。按照往年的记录,眼下的天气很难流行起霍乱来,死者的人数又对上了,下官便留了个心眼,找人调查了一番。”
他压低了声音道:“那六人致死的原因非为染病,而是割喉而死。”
面纱掩映下,胡坤看不清卫珩的表情,心下便有些惴惴不安。他方才所言若是不能查实,便有诽谤上官之嫌。若是让青州知府范宗锡知道了,他今后的日子必不会好过。
“那些尸体已经烧掉了?”卫珩问。
胡坤搓了搓手,忐忑道:“原是应该烧得干干净净,可下官找人打点过,偷偷留了一具尸身,就掩埋在郊外的乱葬岗。”
阮秋色听到这里,心头蓦地一紧。
已经死了大半个月的尸体该是什么模样?总该腐烂发臭了吧。
她听说过这世上最难闻的便是尸臭,若是卫珩要让自己去画那腐烂的尸体可如何是好?
阮秋色站在卫珩身后,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用不安的小动作表达了强烈的拒绝。
卫珩有些想笑,反手将她乱动的小手拢在掌心,轻捏了一记,让她安心听胡坤说下去。
胡坤没察觉他们一来二去的动作,接着道:“掩埋之前,下官找军医验了尸身,留了记录,以备不时之需。若以后真有什么需要,将那坟起开重新检验,也是可以的。”
卫珩含着笑意睨了阮秋色一眼,才道:“暂时还没有这个需要。胡大人,那发了疯病的七人家住何处,各是什么身份,你应该也调查过吧。”
胡坤愣愣地点点头,回身去书桌前翻找了片刻,拿出一本薄册递了过来:“除了一人实在打探不到多少消息,其余六人,能找到的资料都在这里了。”
卫珩接过那册子,自己翻看起来。
阮秋色在旁边无事可做,便走到堂前那幅奔马图前面,细细观赏起来。
“胡大人,您这奔马图是名家之作,气势洒脱雄浑,正与您知州的身份相称呢。”阮秋色看了一会儿,笑吟吟道。
胡坤的目光也有些感慨:“这图是由之先生赠与我家祖先,传到现在已经历经了五代人。我祖上世代为武,看着这画,总能体会到些许先人的豪情。”
阮秋色点点头,目光又在室内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有趣的,便退回到卫珩的身后站着。
胡坤看她一介女流,又穿着一身男装,有些拿不准她的身份,于是小心地问了句:“这位……贵人,怎么称呼?”
闻听此言,阮秋色与卫珩一起看向胡坤,又同时开了口。
“本官的助手。”
“我是他夫人。”
卫珩执着茶杯的手不可控制地抖了一抖。
胡坤听到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回答,顿时愣在原地,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阮秋色挠挠头,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夫人……也可以当助手的。”她大大咧咧地笑笑,“我家官人两袖清风,只好精打细算些。毕竟生活不易,我只能支持他的工作呀。”
听她不假思索地信口胡说,卫珩原本以为自己会尴尬气恼。可就在这个让人无奈的情景里,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分心。
分心去想,她方才那句“官人”,叫得还挺好听的。夶风小说
胡坤擦了擦额角的汗,跟着笑笑:“大人为官清廉,下官佩服,佩服。”
卫珩无可奈何地瞟了阮秋色一眼,也不再说什么,只对胡坤点了点头道:“本官奉了皇上密诏来查此案,你万不可让旁人知晓。”
胡坤赶忙低头应下,看他起身欲走,赶忙跟在后面道:“请问大人的住宿如何安排?下官的宅院宽敞得很……”
卫珩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拦住了他留宿的邀请:“胡大人不需多礼,本官自有安排。”
胡坤还想挽留,许是想与他多套套近乎:“接待钦差大人,原本也是下官的职责……”
若是往常,被人这样纠缠,卫珩必然是会不耐烦的。阮秋色从面纱底下看他,看出他面上已经有了不悦之色,有些担心他犯起王爷脾气,直接将这位胡大人顶回去。
他这人向来不会看旁人眼色,离开了时青,人情世故什么的,只能靠她来打点。
想到这里,阮秋色顿时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必须揽下婉拒胡坤的差事。
她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喉咙道:“多谢胡大人好意,只是我与夫君新婚燕尔……”
话没说完,卫珩就从她脸上暧昧的笑容里察觉到了什么。
可是还没来得及去捂她的嘴,就听见阮秋色意味深长道:“……夜里动静大些,怕惊着您府上的女眷呢。”
***
从胡府里出来,天色已经转黑,街上也只有寥寥几个行人。
“王爷等等我呀,”阮秋色小跑着追赶着卫珩的脚步,小声地在后面叫他,“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卫珩负手走在前面,原是不想理她,却听到后头“哎哟”一声,惨兮兮地传来一声痛呼。
他回头看去,阮秋色歪着身子半蹲在路上,可怜巴巴地吸着鼻子:“脚本来就没好,为了追王爷,又崴了……”
卫珩觉得自己额角的筋跳了跳,到底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她走了过去。
“让你再口无遮拦。”
他手指在阮秋色额头轻敲了一记,却没用上半分力度。
阮秋色见他像是消了气的样子,便笑嘻嘻地接话:“我都是为了帮你呀。你要扮成钦差,自然不能像做王爷那样趾高气扬的。而且,世人都说铁面阎王不近女色,你有个夫人,自然没人会怀疑你就是宁王啦。”
呵,说得倒是有理有据。卫珩在心里轻哼了一声。
阮秋色说了这一长串,狡黠地冲着卫珩眨了眨眼,作了总结:“王爷,我可都是为你好呀。”
卫珩暗暗翻了个白眼,也没去驳她那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只是伸手去扶她:“还能走吗?”
阮秋色眼珠转了转,面上的神情突然痛苦了几分:“疼、疼得很,走不动……”
她伸手去勾卫珩垂在身后的广袖,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泄露出一丝赖皮:“要背。”
断案如神的宁王大人要是还看不出她崴脚是装出来的,那就真可以去街口摆摊算命了。
“自己走。”他沉着脸轻叱一声,兀自走在了前面。迈出去几步,却没见阮秋色跟上。
回头一看,她站在原地,对于自己卖可怜的小伎俩落空这件事很是不服,表情有些愤愤的,要跟他对峙一般赖着不动。
原本一身怂气的小画师,这两日越发有点恃宠而骄的势头啊。
卫珩眉毛一挑,突然肃了面容,厉声道:“小心,脚下有蛇!”
阮秋色吓了一大跳,果然忘了装瘸这回事,三步并作两步地就往前窜了几步。
哪有女孩子不怕蛇的。卫珩还在暗笑,却见阮秋色惊惧之下,飞扑过来,猛地窜上了他的背。
她胳膊紧紧环着卫珩的脖子不撒手,两腿也夹在他腰间,确保自己稳稳地离开了地面,才敢回头去看:“哪里、哪里有蛇?”
宁王大人原本打得好算盘,要让小画师情急之下露出马脚,断了她耍赖的念头。谁知道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殊途同归地让她赖在了自己背上。
他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闷声道:“从你脚边爬走了。”
阮秋色松了口气,趴在他背上,哼哼唧唧地撒娇:“王爷王爷,我的脚还没好全,真的疼。”
卫珩拿她无法,只好认命地拢住她两条腿,让她趴得更稳当些。
他的背对阮秋色来说称得上宽阔,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让人说不出的安心。阮秋色悄咪咪地去嗅他颈上好闻的香气,鼻尖擦过卫珩的耳垂,明显感觉到他浑身的肌肉僵了一僵。
“你再不老实,本王就把你丢下去。”卫珩冷声道。
阮秋色立刻规规矩矩地趴好,又将他脖子环得更紧了些,才顾左右言他地转移话题:“王爷王爷,你怎么看胡大人说的这个案子?”
卫珩轻哼一声,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将问题抛回给了她:“你说呢?”
阮秋色想了想,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其实我没怎么仔细听,就只随便看了看……”
“看什么?”卫珩随口问道。
看你呀——她确实一直在偷眼去看卫珩,从面纱的缝隙看到他侧颜一点点轮廓,更觉得韵味无穷。
这话阮秋色没敢答,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这才想到拿胡坤来搪塞:“我看那胡大人……好像挺穷的。”
卫珩难得没打击她废话连篇,虽然胡坤的拮据就摆在台面上。
他偏过脸来看她,嗓音温和:“怎么说?”
阮秋色听他问起,顿时得意起来:“他正厅里连件像样的装饰都没有,端上来的茶也是带着陈味,一喝就知道是去年的。”
阮秋色从小便被品味高绝的阮清池带着,琴棋书画诗酒茶,前几样里只会个画字,品酒品茶的功夫却是出类拔萃:“你是京中的贵客,他自然不敢怠慢,所以这茶必定是他家里最好的了。作为朝廷五品的官员,他可不就是穷嘛。”
卫珩轻笑了一声,掂了掂她有些下坠的身子,说了句:“还不算太笨。”
阮秋色觉得他是在揶揄自己,便有些不服:“我知道王爷明察秋毫,定然也能看出这些,可有一件事你一定没有发现。”
“哦?”卫珩挑了挑眉,“说来听听。”
阮秋色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那我有个条件。若我下面说的王爷真没发现,便要告诉我一个你的小秘密。”
“那算了,”卫珩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本王的秘密可没有这样便宜。”
“哎呀,王爷怎么还计较上了。”阮秋色在他背上晃了晃,“大不了,我也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情侣之间就是要互相坦诚的嘛。”
卫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觉得“坦诚”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来,还真是讽刺得不行。
阮秋色自知理亏,讪讪地补上一句:“除了我失踪那件事,其他时候我都是很坦诚的。”
她看卫珩没什么反应的样子,故技重施地耍起了赖:“哎呀不管了,我就当王爷答应了。咳咳——王爷还记不记得胡大人家里中堂挂着的那幅画?”
“李由之的奔马图?”卫珩反问了一句。李由之的大名,他这个不甚关心书画的忙人也是听过的。
“对的对的,”阮秋色笑眯眯地点点头,“王爷有所不知的是,那幅画是假的。”
“哦?”卫珩倒真的有些诧异,“不是说是故人相赠,珍视得很?”
“对啊,我也觉得奇怪呢,”阮秋色附和道,“可是那幅画千真万确,就是假的。那画仿得还算高明,笔势,力度,都与由之先生有些相像,看得出下了功夫,寻常人是很难辨出真假的。可是能瞒过我这个专业人士的眼睛吗?必须不能啊。”
卫珩似笑非笑地斜睨她一眼,打断了她洋洋得意的自夸:“专业人士也要讲证据的。”
阮秋色知道又被他看穿了,便“嘿嘿”笑了声,认认真真道:“问题出在纸上。那画上的用纸篾纹齐齐整整,每一道都是一样的间距,这是因为用来晒纸的竹帘也是一样规整,想必是出自宣州有名的大作坊。”
她顿了顿又道:“可是由之先生最为后人称道的,便是他顺应自然,不喜任何买来的器物。从作画的毛笔,到所用的纸张,都坚持要自己亲力亲为。私人手工所做的纸,自然不比大作坊规整,故而由之先生现存的作品,纸纹的间距都是有些参差不齐的。”
阮秋色说完,再也掩不住眼里的神采飞扬,兴冲冲地等着卫珩夸奖。
卫珩看着她满怀期待的眼神,蓦地想起了曾在军营里四处蹭饭的小黄狗,也是忍不住低笑了起来。
他半晌才说:“嗯,还真是术业有专攻。本王确实没看出来。”Μ.chuanyue1.℃ōM
这多少算是夸奖,阮秋色高兴地摆了摆腿,立刻就被卫珩颠了一下,示意她老实点。
她便乖巧地靠在他肩上,轻声问他:“那王爷又看出什么了?”
卫珩只思量了片刻,便道:“那胡坤并不是一直这样拮据。”
“怎么说?”阮秋色来了兴致。
“他正厅的桌椅是成色不差的檬子木,比红木还贵些,”卫珩道,“而他端上来的茶虽是陈茶,确实青州最名贵的玉叶茶,产量稀少,一半又贡进了宫里,市面上不会便宜。”
阮秋色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这就说明……”
“玉叶产在夏天,这就说明他至少在去年夏天,过得还很宽裕。”卫珩沉声道,“他落入拮据的境地,是近半年的事。”
“怪不得我看他厅里博古架上空着许多位置,是把好东西都变卖掉了吧……”阮秋色喃喃道,“连先人留下的字画也卖了,可见是真遇上了什么困难。”
“本王倒觉得,他自己未必知道那画是假的。”卫珩摇了摇头,“他方才瞧着那幅画的眼神里没什么不甘遗憾,想必也是被蒙在鼓里。”
阮秋色眨了眨眼:“这说明什么?”
卫珩淡然自若地开口:“这说明他变卖家产,不是因为自己遇上了麻烦,而是为了别人。那人比他更急,甚至不惜将他视如珍宝的画偷偷掉包,来解燃眉之急。”
“那人是谁?”阮秋色急急追问。
言谈间已经行至他们今晚下榻的客栈门口,此刻入了夜,大堂里坐满了食客酒客。背着阮秋色从这些人面前穿行而过,着实有些考验宁王大人薄如金纸的面皮。
“自己想。”卫珩淡声说了句,把阮秋色放下,让她自己走。
阮秋色没得到答案,也不纠缠他,左右她跟在他身边,案子有什么进展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比起这个,她更记挂方才与卫珩交换小秘密的赌约,便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地小声问他:“王爷打算告诉我什么秘密?我要求不高的,比如你喜欢过哪个姑娘,晚上做过什么春色旖旎的美梦,这些都可以的。”
卫珩走到楼梯口,被她扰得无法,便倏地回过身来。
阮秋色一头撞进他怀里,也不觉得害羞,反而轻车熟路地蹭了蹭,模样赖皮得很:“王爷,愿赌服输的,把你的小秘密告诉我呀。”
卫珩点着她的脑袋,将她摁出一尺长的距离,皱着眉看了她片刻,突然有了主意。
他淡定地瞧着阮秋色,一本正经道:“方才本王骗了你。”
“嗯嗯?”阮秋色睁大了眼睛。
卫珩扬起了一个气定神闲的笑容:“地上根本没蛇。”
阮秋色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他居然就用这样一句无足轻重的闲话搪塞自己。
卫珩看着她目瞪口呆的神情,突然意识到,喜欢捉弄她这件事,好像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他朝着阮秋色愉快地笑了笑:“本王说了秘密,现在该你了。”
阮秋色却并没像他预料中那样气恼很久。最初的惊愕过后,她眼珠转了转,突然扬起了一个称得上志得意满的笑容。
卫珩还在诧异她又有什么鬼主意,就见她踮起了脚尖,将嘴唇不由分说地贴近了他的耳朵。
卫珩听到她一字一顿,尾音里是抑制不住的上扬:“王爷有所不知,我自小跟着父亲,常去野外寻找矿石。山里的东西,我什么没见过呀。”
没等卫珩反应过来,她就三步两步地跳上了台阶,回头看他,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彩,嘴角的笑容更是扩大了几分——
“王爷你说,我怎么会怕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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