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惊秋牵着流儿回到了书屋,屋外听得朗读声,余惊秋忽然站定,问流儿道:“流儿,虽说是翁都偷了花蜜,但允泽说昨日瞧见你嘴上挂着糖丝,却是哪里来的?”
“那是阿遇家的花蜜,他偷拿出来给大伙分了,我想着受了人家的好处,就该信守承诺,不能出卖了他。”流儿拍了拍自己胸膛。
余惊秋受其纯真感染,眉梢浮现些微笑意,“既然守口如瓶,那你现在又怎么跟我说。”
流儿咧嘴一笑,露着白白的牙,“因为我知山君绝不会告密,而且那明明是我守诺的证据,最后却成了疑点,要是不被人知晓真相,不就太冤了吗,就算别人都误解,说我不好,只要有一个人夸赞我,我就很满足很高兴。”
余惊秋送他到屋檐下,在他进屋时,忍不住嘱咐了一句,“回家后,不要再跟爹娘闹别扭了。”
流儿撇了撇嘴,闷声应了。
余惊秋目送他进了书屋,依旧回去扫雪,她提着扫帚,握着的四尺来长的竹竿,与流儿的话,挑起她深埋心中的怨念,对一切不公的忿懑,难以排解,一念成嗔,心血来潮,以这扫帚做剑,在空地上练习起三毒剑法来。
竹把舞动的寒风搅乱庭院落雪,白雪乱飘,愈凌厉愈严寒,余惊秋面若冰霜,一招剑式,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施展的行云流水,只听得咔嚓一声,手中握着的竹把将院子里的杨树给刺穿了。
劲力震颤树干,树上积雪扑簌簌落下,盖了余惊秋满身。余惊秋笑出声来,当时她不愿学,谁想如今这三毒剑法练得不比乾元剑法差,只因这世间,任谁也逃不过爱恨嗔痴。
而她,即便是万念俱灰,这恨,也深埋在了骨子里,伺机萌发。
夜里,她难以入眠,思绪活跃,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即便那么遥远,夜里回忆起来,连细节也格外清楚。那是极静谧闲适的一段时候,在虚假的安稳中,即便如今回首瞧,向日峰秀美浓绿的山色外满是漆黑的泥沼,那段时候也必将是终生中最美丽而无可替代的,最终却遭人生生损坏!
她师父必是料到有这一日,才早早交代了后事,那三条约定,如今亦是记忆犹新。
在黑暗中,她睁着的双眼似夜潭幽深。
她会如流儿一般,信守承诺,待得完成了承诺,心中也就再无束缚了。
翌日,余惊秋在仓库中找到韫玉,韫玉正在归纳药材,仓库之中弥漫浓郁的药草味,灰黄的色彩之中,韫玉的白发格外显眼,余惊秋向她说道:“韫玉,我要出谷去了。”
韫玉动作一顿,斜觑了眼她的神色,“外面的恩恩怨怨还没尝个够么……”
“罢了,你本也不是谷中的人,但有一句话我要给你说明白。”韫玉将墓头回放进了药柜里,将竹筛放在桌子上,语气微冷,“山君,风来谷,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来去的。”
余惊秋来之前,便能猜到韫玉的反应,风来谷避世,不愿接触外人,能留下她一段时候,且费心医治,已是不易,时间久了,她知道这些人有接纳她为谷民的打算,她也曾动过心,觉得在这里待一世也好,但她发现,原来自己内心,也会觉得不甘心,“这半年,多承你看顾,悉心救治我身上创伤,我知你是个心善之人。”
韫玉不轻不重,“哼。”
余惊秋恍若未闻,“韫玉,你那日问我是什么人,今日,我给你说说我的故事罢。”她得谷民坦诚相待,因而也不欲遮掩,隐瞒身份。
韫玉脱了罩衣,将衣裳搁在架子上,神色微愕,她从余惊秋初醒那日,便瞧出此人历经沧桑,身中剧毒,心里更是千疮百孔,因而问及身份时,余惊秋含糊,她也放过了,不曾想余惊秋今日会主动提起。穿书吧
“事情要从我身世说起……”余惊秋目光平淡,将孟家之祸徐徐道来。
韫玉听了半头,忽然神色一变,紧紧盯着余惊秋,“你是孟家的人,你说孟家如今只剩了你一人!你,这……”
余惊秋神色茫然。韫玉沉声道:“你可知风来谷原来的名字是桃源医谷,先祖与孟家同出一脉,为了避世迁居,后来连名字也不得不更改隐瞒。”ωWW.chuanyue1.coΜ
余惊秋沉默良久,“世事难料。”峰回路转,机缘之下,竟还又遇到同宗的一日,她心中诧异愕然,浮现些微的喜悦,却难有大喜大悲之情,便好似水潭,偶有涟漪,难起波浪。
两人皆是沉着冷静之人,韫玉缓缓接纳这一事实后,瞧向余惊秋,犹豫片刻,仍不禁询问,“孟家当真只剩你一人了?”
余惊秋手指微微蜷缩,眼睫下垂,“是。”
“那孟家万千医书典籍……”
“只怕早已付之一炬。”
韫玉手撑在桌上,敛眸望着虚空,似在思忖,咕哝道:“既然孟家早已不在,那她为何这么多年也不回谷来……”
半晌,韫玉回过神来,又问道:“你既是孟家人,为何姓余?”
“余是外祖母姓氏。”余惊秋便将自己被乾元宗收养一节,以至为何沦落到此大致说了。
故事不长,却是半生坎坷,话尽之时,屋中悄然无言,良久,韫玉轻轻叹息,“真不知该说你命薄命硬。不过,此等大仇,焉有不报之理,你要出谷去,我同意,只是……”
韫玉在桌旁徘徊不绝。余惊秋见她似有为难之处,问道:“是有什么不方便的?”
韫玉沉默摇头,少顷,她目光定了下来,说道:“你此次出谷,我希望你能为我寻一个人。”
“好。”韫玉对余惊秋恩情极大,因而她一听,便应了,只是不解:这不是大事,何以韫玉如此为难,
“别这么快应承,你跟我来。”韫玉出了仓库,将余惊秋引到自己房中,韫玉卧房坐北朝南,将槅扇一开,满室亮堂通透,一面山水画的屏风将卧榻与书房隔开,韫玉自书柜中取出一副画轴,递给了余惊秋,示意余惊秋打开。
余惊秋打开画卷,只见画中是个女子,温婉明媚,秋水如波。
韫玉说道:“她叫苏樵,原是桃源医谷前任谷主,多年前罹患了一种怪症,典籍之中无有记载,她便自称其为渴血症。病如其名,那使她对鲜血有异常的渴望,鲜血之于她,便似水之于人,人不能不饮水,她也无法长期不饮血,初时,她尚能克制自己,少量饮用兽血,后来,病情渐重,兽血甚至无法满足她,她渴求着人的血液……”
余惊秋见到韫玉眼中流露出哀伤之意,韫玉说道:“她是个极好的人,不愿伤害他人,只是这病症,谷中众位医术精湛的都束手无策。”
余惊秋接过她的话,“她便出了谷,想要去寻孟家,或许合两家之力,会有解决之法。”
“……是。”
余惊秋明白了韫玉的为难,如今孟家不在了,苏谷主却还未归来,要么是去另寻良策,要么便是天不眷顾,已遭不幸,天底下这么大,找一个生死不知的人何其困难。余惊秋将画合拢,“我自当竭尽所能。”
“多谢你。”
韫玉是个嘴不饶人的,现下她深谢之下,其意赤诚,可见她有多挂怀那人。
余惊秋手上拿着画轴,不由得想起月牙儿。
“你打算几时走?”
“待外年节过后。”
“再缓缓,你身上骨醉初解,我还要再瞧瞧,还有……”韫玉又翻箱倒柜,找了半晌,这谷主,不是个擅长打理屋子的人,终于是找到了,拿出一卷书来,“这是我们这一脉的内功心法,纯正温厚,对敌不强,强在修健肉身,你体内有一股强悍的内力,尖锐霸道,那是把双刃剑,伤敌亦可伤己,如若控制不当,便会损害自身,此心法可助你调理身子,也可助你早日驯服那一股内力。”
韫玉见余惊秋有顾虑,未接过去,说道:“说起来,这也是你孟家本门的功法,你不必顾忌。”
余惊秋这才双手接过,“多谢。”
“罢了,罢了,你谢谢我,我谢谢你,已不知说了多少。”韫玉望着余惊秋手中画轴,轻轻叹道:“她的事,烦你多费心了。”
“自然。”
余惊秋辞别了韫玉,去到别院。也不知是不是月牙儿和白虎呆久了,天寒之后,主仆俩一个习性,白虎冬困,俯在屋内睡觉,毛绒的身躯极暖和,月牙儿往它身上一靠,不久也打着呵欠,睁不开眼,余惊秋过来,她懒懒地招呼,“山君,今日不替先生代课么?”
“月牙儿,我要出谷了。”
月牙儿一个激灵,猛地坐起了身来,“你要出谷了?今日?”
“还要等一段时候。”
月牙儿那又兴奋又失落的复杂情感落下去一半。余惊秋道:“但这一次,我不能带你一道出去。”
月牙儿心里一紧,手脚并用爬过来,抬着小脸,急匆匆道:“为什么?”
“我有许多事未做完,你在我身旁,太危险,等我事情了结,你若还想出谷,我便接你出谷。”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余惊秋没法给出答案来。
月牙儿跳起来的情绪,便全然落了下去,她满心满眼的失落,她是个极乖顺的少女,除了那份世俗难容的感情,她在心里有过强求的念头,其余诸事,却不会强求为难他人什么。
余惊秋双手端着画轴两边,见她苦恼,年纪轻轻,却满面愁容,她不知情字难解,欲劝月牙儿回头,问道:“月牙儿,你知道苏樵这人么?”
话语一出,月牙儿脸色煞白,那双眼睛,似遇到惊吓的白鹿的双眸,美丽凄楚,“你怎么……”
月牙儿瞧见余惊秋手中的画轴,“她是前任谷主,与我师父一道长大,几年前出谷去后,再无音讯。我师父,我师父让你寻她么……”
“是。”
“山君,我能不能瞧瞧这副画。”
余惊秋将画递过去,月牙儿接在手中,缓缓打开,冲着山君一笑,“这是我师父画的,我见过她的画,多是山水花草,原来画人,也这般栩栩如生。”
余惊秋见到她忍不住的泪光,唤道:“月牙儿。”
月牙儿将画还给她,说道:“花田前的山道是离谷的唯一一条路,有一处矮崖能眺望远行的路,谷里叫做绝武崖,师父极爱在绝武崖吹笛远眺,她的目光总在绝武崖前离谷的路上,从不肯回过头来,看看她的身后。”
白虎闻得动静,踱步来,热热的舌头舔舐月牙儿苍白的脸颊,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月牙儿捂着心口呻/吟,“山君,你出谷去了,办完事便快些回来罢,我不想再待在她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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