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九抱着楼镜回风雨楼时,一路上心慌不已,即便略通医理,知道楼镜这是外伤,是失血过多,体力透支才致昏迷,仍旧健步如飞,身形施展,几乎只能见一道影子,将裘青等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自半夏离开,风雨楼中就没有大夫。人难免有个风寒伤痛,更何况身在江湖,少不了有刀疮剑伤,楼镜一直有心再安置一个大夫。
一年多前,偶遇了伤重的余惊秋后,她便招纳了一位大夫在楼中,安置在半夏以前的住处。
寅九带着楼镜直冲进了药房。
楼镜身上最重的伤是肩头那一处,铁钩抓进了血肉之中,下面还悬挂着断裂的锁链,伤处血肉模糊,楼镜只怕将铁钩强行拔出,伤了筋骨不说,创口还会流逝大量鲜血,因而未曾动它。
大夫处理伤口,颇费了些功夫,钩子挨住了骨头,得一点点取出来,不能将伤处扩大。Μ.chuanyue1.℃ōM
其中痛楚让昏迷过去的楼镜紧蹙了眉头,轻微抽搐,不自觉地呻/吟。寅九虽封住了楼镜肩周穴道,铁钩完全取下来时,仍有不少血水溢出,楼镜的脸色愈发苍白。
大夫缝合创口,敷药包扎,便去下去药房里熬制内服的药。
寅九坐在楼镜身旁,凝注她许久,手背伸出,滞在空中,半晌落下,轻轻拂开楼镜脸颊上一绺乱发,指间在肌肤上一滑而过。
门外响起急乱的脚步声,寅九站起了身来,往外就走,原来是裘青赶了回来,气喘吁吁地倚在门边,“寅,寅九,你也跑,跑太快了,鹓扶大人怎么样了?”
寅九点了点头,示意无事,越过了他,自行离去。
伤筋动骨一百天,楼镜虽是习武之人,筋健骨强,少不得要在病榻上缠绵几日。
楼镜亲手杀了屠夫,罪魁祸首伏诛,昏迷前又见到赶来的寅九和裘青,心知后事他们自会料理,心底也就不急着找裘青来询问。
直到伤势好转,创口开始长拢,肩膀能小幅度动弹,楼镜才叫了裘青来问话。
“鹓扶大人。”裘青站着床前。
婢女拿来两个靠垫,扶着楼镜靠坐着,“那日你们是怎么找到屠夫老巢的?”
“这事儿说来话长,二月二那天夜里,我和寅九跟随在大人你身后,忽然听到有人叫起来‘强抢民女’,心里想,果然被大人言中,屠夫那狂徒,胆子大到在花朝节动手。”
楼镜冷笑道:“人多反而成了他们的掩护,而且花朝节各家女儿祈福,在外走动,环肥燕瘦,让他们更容易‘挑货’了。”
裘青想到屠夫在风雨楼的地盘上如此撒野,不禁咬牙切齿,“实在猖狂,如今割了他的脑袋,杀鸡儆猴,周边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也该安分安分了……”
“好了,我被人带走之后如何?”
“属下临危不乱,立刻想到那是声东击西之计,让寅九寻着动静去追捕劫走大人的贼人,而属下则带领手下去捉拿那声东击西的贼人同伙。但是寅九路上遭人阻拦,跟丢了贼人,属下倒是捉拿到那个大喊‘强抢民女’引动人群混乱的贼人,只不过……”
楼镜冷淡道:“只不过他服毒自尽了。”
“大人英明。”
楼镜扫了他一眼,目光仿佛看透了他胡乱揽功。
裘青尴尬笑了两声,老实很多,“我们还没问话,那小子见跑不了了,咬破了嘴里的毒药自尽了。”
“想来这也是孙莽他们总捉不到人的原因,这些人狂,动起手来倒是很有条理,又不畏死,但凡被捉,无计脱身,迅速自尽,不给人问出一点线索的可能来。有道是灯下黑,屠夫深知此理,又将藏匿之处设在城中,在风雨楼眼皮子底下,谁能想到。”夶风小说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任他如何有条理,最后还不是死在大人手上。”
楼镜对裘青的奉承一笑置之,“后来你们是如何找过来的?”
“寅九追着人到了城南民坊,在那里断了踪迹,城里外散步了我们的眼线,并未发现什么动静,我就心想,屠夫的老巢或许就藏在那片民屋里。”
“那里巷道纵横,民屋错落,这么大一块地方……看来,你们来得倒是快的。”
“这倒是多亏了寅九,嗅到我们捉拿的那人身上有麻油和布匹染料的味道,缩小了范围,我们才这么快找来。”
楼镜挑了一下眉,“心思倒是仔细,人呢?”
裘青愣了一下,“谁?”
楼镜懒懒地斜瞅了他一眼,“寅九。”
“这些天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估摸着在自己院子里练武罢。”
楼镜嘴角一沉,神情带着也冷了下去,她醒了这么些天,没见到寅九来过一次,“倒是老实得很呐……去把人给我叫来。”
裘青呆了一下,“谁?”
楼镜抬起眼皮瞪着裘青,寒气森森,“寅九。”
裘青一哆嗦,“属下这就去。”
裘青逃也似的迅速离开,寅九却过了很久才来。
楼镜说道:“将桌上的药拿来。”
寅九端起桌上的药,走到床畔,楼镜比昏迷当日气色好了很多,终究是习武之人,恢复得快,寅九将药碗递给她。
楼镜瞅着寅九,笑道:“我肩上有伤,活动不便,你来喂我。”
寅九,“……”
寅九瞧了眼屋外,楼镜说道:“你不必看了,大夫已出去采办了,等你寻旁的婢女来,药都凉了。”
寅九便知楼镜是存心的,就是肩上受伤,另一条臂膀也能动弹,她不是个娇气的人,一手端着药碗就能一饮而尽,用不着人喂,她就是存心的。
明知她存心,寅九也无法放下药碗另去寻人,这大约就是来时,为何犹豫了。
寅九坐到床畔,用汤匙一勺勺喂她,柔软的唇瓣贴住瓷白的汤匙,抿进苦涩的药汁,她一口口喝着,眉头也不皱,眼角倒是带着些笑意,仿佛这是一碗糖水。
“这么多天,你一次也没来看我,现在还是我让裘青叫你来,你才过来,你一点也不在意我的伤势?”
寅九只是喂药。
楼镜抓握住了寅九的手腕,直直盯着寅九,“但我听说,我昏晕过去的时候,是你将我抱了回来,裘青拍马也追不上你,你着急了。”
寅九仍是沉默,楼镜松开了寅九的手,向着床旁的柜子抬了抬下巴,说道:“我该换药了。”
寅九将药碗放在柜上,汤匙碰到碗壁,叮当一响,寅九拿起药贴,楼镜已将半边衣裳褪下来,露出臂膀。
楼镜背向着自己的寅九说道:“在思量山上你手脚麻利,怎么现在倒磨磨蹭蹭。”
寅九身子微转,侧对着楼镜。
楼镜豁然开朗般,“寅九,你是不是对我动心了。”
寅九面具下的脸变得煞白,脑袋不自觉地摇动,想要否认。
“若是没动心,你为什么不敢正眼看我。”
寅九手上紧紧握住那药贴。
楼镜唇线牵长,眸子促狭地弯起,“我的药贴都要被你揉烂了。”
寅九侧过头正眼看向楼镜,只见她衣衫半解,慵懒地半卧,将受伤的肩膀放在外侧,若没有那恶劣的笑意,真可谓是风情万种。
楼镜能动弹,还动弹得很欢。
寅九将药贴往桌上一拍,震得瓷碗和汤匙跳起。
寅九大步走出屋去,头也没回。
楼镜伸出手,将药贴拿在手中把玩,眉睫微垂,柔和地浅笑起来。
寅九出门去后,走不远,遇上了扶光和玉腰奴二人拦路。
玉腰奴为了无人搅扰,特意找楼镜要了一处安宁静谧的院子,可如今她俩却是这风雨楼里最吵扰的,似乎在哪儿都能见着这俩人。
扶光面色倦惫,这样一个昂扬明朗的人,也几乎被耗得丧气。
玉腰奴圈禁了她,她不是没试过逃离。若同玉腰奴讲道理,最终总是被其恬不知耻的大胆言论闹得羞恼难言;若是动手,她内力被封,又被下了药,不是玉腰奴对手,动起手来,总会昏迷过去,第二日在自己床上醒来。玉腰奴让她出宅院,却不让她出城,似菟丝子,紧紧缠着她,她走哪,她跟哪。
玉腰奴在她身旁时,总是笑颜满面,除了放她离开,解开她内力,几乎是有求必应,她即便是偶有怒火发泄,玉腰奴也浑不在意,玉腰奴也未曾触碰她的底线。
以至于扶光发觉玉腰奴彻底变了,是强盗,是无赖,却也难以深恶痛绝,与她决裂,狠不下心以极度憎厌的姿态去猛烈的反抗她。
两人达到一种怪异的平静,彼此拉扯消磨。
扶光因此身心俱疲,感到自己身陷泥潭,难以挣扎。
“扶光,你要去哪?”
扶光目光滑向玉腰奴,“我想出去走走。”
“这几日都不见你动弹,难得你有兴致出去走走,你想到哪去,城东新开了一家茶楼不错,我们上那去听听说书。”玉腰奴兴致勃勃。
扶光正视向前方,“我想一个人走走。”
玉腰奴微笑道:“你知道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我不过是在街上走走,不会离开,这城内城外有不少你的眼线罢,我也离开不了。”扶光淡淡道。
玉腰奴沉默了一会儿,“好,我知道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不会走,就一定会回来。”
扶光走后,玉腰奴嘴角沉了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转过身来,看见了寅九,脸上露出漫不经心的笑,“是你啊,楼主的伤怎么样了?”
寅九点了点头,示意无碍,往自己的住处也离开了。
玉腰奴看向药房的方向,幸灾乐祸,“你又能比我好到哪儿去。”
却说扶光出了风雨楼,漫无目的,在大街上闲步,时不时左右瞧上一瞧,领略江南的风土人情,同中原一般民丰物阜,但富丽之下,也绝不了乞丐的影子。
有几个乞丐在绿柳丛下耷拉着,扶光取出银钱,放入他们的破碗中,乞丐抬头看她,她已站起身来,望向前方。
扶光似乎好奇这繁华城中有多少乞丐栖身,顺着乞丐的踪影前行,越往前走,街道越是冷清,越是破落,直转入一条死胡同,入口两边坐着乞丐,靠在墙壁上歇息,见人过来,站起了身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放了她过去。
胡同里还有些乞丐坐着休息,目光纷纷望向她,她一身白衣,与这里的脏污破乱格格不入。
尽头有一道小门,从门中进去,是一间废弃的民房,屋中昏暗,唯有顶上破洞,泄露下一缕天光。
屋内有一人走来,一身衣裳缝缝补补,像是无数碎布拼凑而来的,蓬头垢发,手中握着一根竹棍,向扶光一抱拳,称呼她为,“扶光女侠。”
扶光望着这人面孔,心想从未见过他,便问道:“你怎么认得我?”
那人道:“在下丐帮弟子崔顺。”
扶光还以一礼,“失敬。”
“女侠失踪后不久,南冶派和藏锋山庄便得到了消息,苦觅女侠踪迹不得,求了我们帮主出手,帮众寻着线索一直到了江南,我虽未与女侠谋面,却见过藏锋山庄给出的女侠画像,所以二月二那晚,才能认出是扶光女侠。”
二月二那一晚,花朝节热闹,玉腰奴也拉了扶光上街,那场动乱蔓延了整条街,一人趁乱往她手中塞了一张字条,便是玉腰奴拉着她,就在她身旁,但人来人往冲挤,她也难以察觉这手下的小小动作。
扶光急着问道:“崔大哥,家师和南冶派掌门近况如何?”
崔顺轻叹一声,“令师为女侠失踪一事担忧不已,唯恐女侠为飞花盟死人庄所害,南冶派老掌门身体一直不好,门中弟子忧心老掌门受不住打击,所以也一直瞒着不曾告知老掌门。”
扶光听罢,愁眉轻蹙,“是弟子不孝,累得长辈担心。”
“女侠毋须挂怀,如今找到女侠,一切好说。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潜入江南的丐帮弟子,原来是为了查探死人庄的踪迹,如今人手不足以护送女侠安然回到藏锋山庄,还需帮中弟子送回了消息,让藏锋山庄派遣援手,商议定夺营救之事,在此期间,还需委屈女侠一段时日。”
扶光点头道:“我明白。”
“若无紧急之事,你我之间,少见面为妙,免得贼人发现端倪。”
“这是应当的,崔大哥,万事小心,我出来已有些时候,也该回去了。”
扶光转身离去时,崔顺忽然叫住她,问道:“女侠对囚困你的人的身份有没有线索?若是知道对手是谁,我们动手时也能有几分把握?”
扶光停住了步子,沉默良久,看向崔顺,说道:“慈弥。”
崔顺眼中有片刻的困惑,像是没听说过这一号人物。
扶光眉眼轻垂,“只要将这人说给家师听,家师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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