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晴后,和暖的阳光照射,将屋顶冬雪消融,剔透的水珠在屋檐边滴滴答答。
“我知道的告诉你也无妨,只不过……”詹三笑拿着用热水浸过拧干的帕子敷了敷手,将那帕子丢在婢女的端盘上,侧目打量楼镜,“你既然说是卖你一个人情,那你可想好了要怎么还?”
楼镜毅然,“只要不违心,但凭你吩咐。”
“你倒是个会谈生意的,你如今在我手底下做事,本就是风雨楼的人,我吩咐你做什么,那是你应当应分,你拿这来跟我论人情?”
“楼主贵人多忘事,我如今在烟娘手底下做事,是杏花天的人,还是你让我去的。”
詹三笑一怔,呵呵笑起来,“是,没错,是我让你去的。”
楼镜将詹三笑堵得没了话说,却无甚快慰。她像是个拿着木剑,骑着木马,冲锋陷阵的孩子将军,连下詹三笑数座城池,一回过味来,却像是詹三笑纵容着与她玩闹,才将声势软了下来。
这詹三笑总不过大她十岁,跟她说话时,神态声气却像是长了她一辈,极可恨的是她心中也顺从了这一点。
“既然如此。我手上正好有桩事……”
楼镜额角一跳,垂着的眼睛里暗光闪烁:什么正好有桩事,倒像是早就挖了坑,蹲在那儿等她跳似的。Μ.chuanyue1.℃ōM
“刘兆金的商队到江南来,原先的路上要过西风口,那儿有只拦路虎,是当地帮会,名叫青麒帮,来往商队都愿破财消灾,奉上一些银两,做买路钱,保一路平安。近段日子,这青麒帮心眼大了,那些银两瞧不上了,直要抽取商队两至三层的利润才肯罢休,若是商队不给,便打杀商队众人,扣下货物……”
楼镜拧一拧眉,觉得事情没明面上这般简单,问道:“江南是飞花盟的地盘,风雨楼是飞花盟的账房,既然刘兆金与你做着生意,怎么还会有帮派敢打他商队的主意?”
詹三笑手搭在茶几上,幽黑深沉的木色衬得这只手素洁似白玉,纤细笔直,“青麒帮原本依附定山派,是龙仇手底下的势力,龙仇死了,他的一帮心腹也死伤大半,定山派里乱成一团,个个似没头苍蝇,底下十数个大小帮派早已各自为营,无人看管,这青麒帮便是其中之一。虽说同属于飞花盟,但飞花盟中势力丛杂,也不见得人人都会给我面子。”
楼镜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詹三笑手指扣了扣茶几,面带微笑,语气傲然,“替我拔了这只拦路虎的爪牙,教教他,我詹三笑做生意的规矩。”
“好。”
“这么轻易便应了?我手底下没多少能人供你调度,你可不要托大。”
“你既然要我来做,这件事必然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否则,你便直接让颜不昧去了,不会多此一举。”
“楼镜,你很聪明……罢了,条件谈拢了,我们还是来说说你想听的事。”詹三笑指节抵着额角,阖眼沉吟着,似在回忆,又似在组织言语,片刻后,说道:“去年忠武堂和曹柳山庄结亲,大婚之日,我也去过许州城。”
楼镜听到自己想要听的,心头一动,“你去那里做什么?”
詹三笑睁开眼来,眸子似寒潭,泛着幽幽冷波,“曹柳山庄有一样稀罕的灵药。忠武堂的堂主围杀龙仇时曾受了重伤,我猜这两家结亲,曹柳山庄十有八九要将这样东西作为嫁妆送给那位穆堂主去。”
“玉佛手?”楼镜一瞬便记忆了起来,“那晚盗玉佛手的人是你的人?!”
“是。”
“那曹如旭……”离得真相越近,楼镜心头越是怦怦跳动。
“那日我要做的事,只是盗取玉佛手,并未想过要将曹如旭引出来,他这人性命,于我而言,无甚用处。不过,当时龙仇的心腹和他情人在杏花天一事,我是知晓的。”
楼镜心中思潮起伏,按捺下去,盯住了詹三笑的双眼,问她:“除了你,当时可还有飞花盟的人手在?”
“据我说知,只有沈仲吟。”
事情到这,又回了原处,按詹三笑这说法,她与这曹如旭的死没有直接的关系,虽是个起因,盗了玉佛手引出了曹如旭,但之后的事她未参与,也不知晓,好比跟前两把乌木椅子,靠得近,却没挨着。
楼镜脑袋里忽然打了个岔,闪过一念:这龙仇的心腹和情人既然就在杏花天里,同是飞花盟之人,为何詹三笑不庇护两人,任由他二人被正道人士追杀。
未及深思,已被詹三笑打断,“你将你那日的遭遇说与我听听。”
楼镜重忆当日场景,将在荒园里的遭遇一一说来,但凡能记忆起的细节,不曾隐瞒,更将潜入曹柳山庄后山陵园,撅了曹如旭的坟,在他尸体上瞧见的伤口也说了出来。
詹三笑眯着眼睛,细细琢磨,“胸膛上前小后大的伤口,这是凶手背后一剑毙命……”
楼镜见詹三笑凉凉地笑起来,问道:“你想到什么?”
詹三笑向她招招手,“你过来。”
楼镜就站在詹三笑身旁,又往前凑了一步,已离得詹三笑很近,詹三笑却又说道:“去将桌上的账本给我拿来。”
楼镜心底里奇怪:说的好好的,去拿什么账本,去拿账本又做什么让她凑过来。但到底是听了她的话,要往书架那方去。
楼镜转身,背对了詹三笑,她对身后是全无防备之心的,那是敞开的大门,她才踏出去一步,往前迈着的步子空悬着,还未落定,忽然生出一阵极怪异的冲动,想要扭头回去瞧瞧。
就是这时候,背心忽地被戳了一下,那力道极轻,不痛不痒的,却叫她浑身一震,心中失措的跳起来。
楼镜转过头,诧异的望着詹三笑。詹三笑手指还未收回去,悬在半空,点在她方才后背正中所在的位置。
詹三笑说道:“我方才手中拿的若是一把匕首,此刻应当也如那真凶刺过曹如旭胸膛一般,刺穿了你的胸膛,取了你的性命。你问我想到什么,想到的便是这了。”
楼镜望着詹三笑戏谑的神情,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她对詹三笑没有戒备,兼之詹三笑没有半分杀气,所以给了詹三笑可乘之机,如詹三笑所言,若是她手中拿的是把匕首,此刻她已被利刃穿胸了。
楼镜明白詹三笑是在类比,能让曹如旭毫无防备,能从背后刺伤曹如旭的,只有亲近之人。
楼镜以往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她当时尚在乾元宗内,不识人心之奸恶,又觉得飞花盟可恶,怀疑是飞花盟埋伏了曹如旭多过怀疑是正道间自己的利益纠缠。但詹三笑不一样,詹三笑这人经历得多,早见识过尔虞我诈,人心鬼蜮,知道人为了名权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第一想到的便是这阴谋诡计,明争暗斗。
“我听说,曹柳山庄有位公子叫柳卿云……”
詹三笑玩味地将尾音拉得长长的。楼镜听着那名字,觉得耳熟,似乎在哪听过。
“是曹庄主曹泊外室生的孩子。”
曹泊的儿子?
楼镜猛地记了起来,是那日她被捉上了曹柳山庄时,站在曹泊身旁,抽了他一巴掌的那个男人。
“这个儿子身份低微,样貌天资远不如曹如旭,入不了曹泊的眼,甚至不能姓曹,这人谨小慎微,对兄长和父亲极其恭敬,事事讨好顺从,这才能留在曹柳山庄内。”
楼镜心想,詹三笑对曹柳山庄的事知道的倒是清楚,连曹泊有个外室生的儿子,这个儿子是什么性情也知道。
詹三笑淡淡瞥她一眼,似瞧出她心中所想,轻描淡写道:“这些都是为盗取玉佛手做的准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
詹三笑意味深长道:“同样是曹泊的儿子,一人受父亲喜爱,山庄众人,唯命是从,生来便是下一任庄主,一人备受冷眼,卑躬屈膝,只能在山庄求得内一个安生之地。如此两般境遇,寻常人哪能坦然接受。偏偏柳卿云这人,还是个不甘臣服的人,他能从不受曹泊重视,爬到曹柳山庄半个管事的位置,可见其本事。如今曹泊膝下,除了外嫁的女儿,便只有柳卿云这一子,即使不喜爱他,百年之后,这庄主之位,八成也是他的。你说说,曹如旭死了,谁是最大的受益之人。”
楼镜沉默良久,说道:“当年两家结亲,送亲的队伍里确实有柳卿云这人。但若是为了一己私利,便能谋杀血亲……”她大抵难以想象,目光冰冷,但又知道并非全然不可能,所以话说了一半,便止住了。
詹三笑轻挑了眉,语气轻快许多,“我也只是推测,真相如何,还需你自己去寻找。”ωWW.chuanyue1.coΜ
话将将说完,那厚重的帘子被掀开,露出一方明亮的天光。一个黑色劲装的男人走来,气息内敛,脚步稳健轻快,到詹三笑跟前下拜,奉上巴掌大的锦盒,“这是教主替楼主寻来的灵玉。”
詹三笑将盒子打开,里面放着红玉手串,玉质细腻,颗颗饱满润亮,触手生温,握在手中,似有丝丝缕缕热气顺着手臂脉络一路往上,说不出的舒坦,詹三笑说道:“替我谢过她。”
那男人躬身退了出去。詹三笑双手拿着手串,良久,轻不可闻的叹上了一声。
韶衍待詹三笑格外不同,楼镜在风雨楼呆久了,也多少瞧得出来。
韶衍是朝圣教的教主,丘召翊之徒,江湖上称她做定盘星,只因飞花盟的地盘大部分在江南,只朝圣教在江对面,淮南地界,是中原武林进入飞花盟地盘的第一道关卡,所以有此称谓。
楼镜见过韶衍的次数不多,见她时,她都与詹三笑在一起,她面对着詹三笑时,轻柔仔细,言笑晏晏,但这人待旁人却是冷漠倨傲,骨子里则是个冷酷嗜血,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不过二十,便能只身一人血洗排沙帮。
楼镜不觉得厌恶,反而因为自己的娘亲,对韶衍当年做的这桩事感到快慰,能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恶人自有恶人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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