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中鸟雀繁多,羽翼绚烂,尊贵些的被豢养进金丝笼,自在的则腾在园子里。皆是些奇珍物种,宝贝得很。
东边刚见着熹光,便在阖宫上下叽叽喳喳起来,谢辰跟着醒了,却不觉恼,心叹鸟语花香别有一番雅趣。
她酒量不差,昨晚虽饮过酒,早起也不觉得难受。
让她难受的是人。
素织与宫人们一同伺候她盥洗上妆,屋里端盆捧盘站了六七人,天光都被遮了大半。
谢辰虽未说什么,眉宇间却隐隐漫上不耐,兴致阑珊地由人摆弄。
在姑母身边最不自在的事情,便是伺候的人多,永远打发不完。
好在姑母疼她,晓得她好静不喜吵闹,才没把她拘在澄晖堂。穿书吧
揽风阁已算安宁之地。
上香膏花脂时,谢辰想起蔺长星昨晚交代的那一句,心里毫无波澜。行宫比不得国公府,她愿图省事,可到皇后娘娘身前请安,哪里能素朴了去。
何况,她自认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素面不如上妆后有精神。
素织见她一声不吭,知她不喜欢人多,有意解闷道:“姑娘的脖项纤细雪白,今日配这对胭脂色的耳珰,如何?”
素织夸人信手拈来,谢辰抬眸朝铜镜里看去,须臾间红了脸,别开眼睛道:“好。”
脖颈处的灼烧感似是生了根,眼下稍稍回想,便又折腾起来。他的舌头软而烫,昨夜那样逗弄她时,她险些失态。
回来后,满脑都是在南州的旖旎事,挥之不去。
素织注意到她红了脸,只当谢辰是热的,边戴耳珰边道:“大清早这屋里闷,外头树多风大,反而凉快。给皇后娘娘请过安,奴婢陪着您四下走走?”
谢辰从镜中睨她,轻声而确定地说:“是你自己想出去逛。”
“奴婢没来过九旬山嘛,只觉得行宫里一步一景,风景跟画里画的一样。”素织被她拆穿,脆生生地撒着娇:“正好姑娘也没有旁的事情。”
谢辰启唇一一列举:“看书,练字,抚琴,回笼觉,替姑母抄经书。”
素织欲哭无泪:“呜呜呜,不要啊。”
“……”谢辰压下眉梢的笑意:“好吧,答应你。”
见她如此,站在旁边的宫人们暗暗舒了口气。
四姑娘算不得好伺候的主子,因为她根本不喜欢被伺候。只要人多时,几乎是不露喜色,从早到晚冰山似的冷气腾腾,是出了名的冷美人。
连皇后娘娘这样威仪端庄之人都常叹道:“辰辰的性子未免太冷淡了。”
但谢辰亦非严苛的主子,有时素织在她面前淘气撒娇,她竟也容下了。
旁人没有素织这样的胆量,但谢辰能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她们不至于在沉寂中提心吊胆。
谢辰到澄晖堂时,天色方才大亮,皇后招手让她坐到身边。
“怎么来的这样早,你们年轻人正是渴睡的年纪。”
“行宫里凉快宜人,姑母都起得比平日早,我怎么睡得着。”
皇后爱怜地摸了摸谢辰的鬓角,赞赏道:“到底是年轻女儿,打扮起来这样俊俏。”
皇后心中有遗憾,若是没有命格司的判词,谢辰身为谢家女儿,理当嫁进东宫。凭她的才貌,以及与太子多年的情分,自当是能举案齐眉。
终成了难言的空想。
“昨儿宴上你与陆国师交谈时,陛下连看几眼,本宫瞧得出来,圣心大悦。”
谢辰垂着眼帘,平静道:“姑母所言非虚,陆国师谈吐不凡,实为有才之士。东宫与谢家,于公于私,都不该与这样的臣子划清界限。”
皇后原怕她心中不痛快,想哄她两句,在她眼里谢辰还是孩子。
然而听了这滴水不漏又波澜不惊的回话,皇后默然,只得涩声道:“你能想清楚再好不过,别跟自己过不去。”
人人都说,谢辰比太子更像皇后教出来的孩子,皇后也一直这样认为。可有时候孩子太懂事,他们这些大人,心里却算不得好受。
说话间,请安的嫔妃们都来了,淳康帝并非重色之君,从子嗣单薄上便可窥见一二。随行的四位娘娘皆膝下有子嗣,母凭子贵得来的伴驾姝荣,一个个看上去贤良淑德,温顺娴静。
若说淳康帝宫里的真绝色,便属当年那位韦贵妃了。如今姿色最好的韦妃亦是韦家女,可惜她触犯圣颜,以色而得的宠爱说丢便丢了。
可见,容貌在宫里虽重要,却也是最可有可无的。
嫔妃们请过安后,燕王妃带着燕世子到了。
按礼蔺长星无需特地给皇后请安,皇后道:“大热天的,世子何必跑这一趟?”
蔺长星跪下行了个大礼,明朗笑道:“太子殿下此番留下监国,侄儿身为臣弟,自该替殿下陪伴、孝顺皇后娘娘。莫说请安,娘娘有任何事,尽管吩咐长星去做。”
他人长得端正,笑起来干干净净,甚是招长辈喜欢。
说话虽再不复南州的口音,气息语调却一时半会改不了,温声朗言,叫人听得心里敞亮。
皇后果然高兴,让他赶紧起来,“世子有心,本宫也要赏你一赏。”
宫人闻言捧来一把华丽而凌厉的黑漆锦纹桦木弓,皇后笑着道:“太子惦记着秋猎之上与世子并肩而狩,愿这弓到时助你们一力。”
“多谢娘娘,这是好弓!”蔺长星眼睛发亮,高高兴兴地受下这赏赐。
待入座后,他才状似无意地看向皇后身旁站着的谢辰。
谢辰眉目疏淡,并未展颜,只平静地回望他一眼,很快便挪开了视线。
蔺长星回味着那秋波一转,心里酥麻,极力抿住傻笑。
谢辰方才旁观不语,在心底想:他哪里是傻子,亦不是天真烂漫,相反,很会说话、做事。
几句话就把皇后哄得高高兴兴,满座无不称赞,燕王妃自是满脸自豪。
这点感悟使她颇觉欣然,他会讨人喜欢,既让人放心,又证明她眼光不错。
随即却微微不快,细想之下,自己似乎就是这样,被他一字一句地套牢。
她本不打算同他过这趟浑水,怎么会轻易被他改了主意呢。
就是因为他太会哄人了。
他喜欢她毋庸置疑,可在她面前痴心纯直的模样,是坦诚相待,还是运筹帷幄演出来的?
谢辰忽然存疑,凉飕飕地瞟向他,蔺长星甚是无辜地眨眨眼。
皇后赐早膳,众人一同用了后,便各自回了住处。
走前蔺长星依依不舍地看着她,谢辰察觉到,只是冷淡垂首。燕王妃就在他身旁,她不便放肆地回应他。
谢辰随了素织的意,带她去游园,为寻趣味,专挑小径、林蹊与亭桥走。行至湖边,正欲乘凉歇息时,遇见了太后宫里的齐画师。
他正专心致志地绘着湖景,身边无一人陪同,谢辰听太后提过一嘴,他不喜欢作画时有人在身侧。
更不喜欢中途被人打断。
谢辰原想避开,岂料齐枝沅刚巧要换画笔,这一侧身便看见了她。
他想了想,还是放下笔,微笑着朝她行了礼,“谢四姑娘。”
谢辰走到面前,示意他继续:“齐大人作画的规矩我明白,不打扰了。”
齐枝沅摇头而笑,和气道:“不过是微臣的怪癖,何谈规矩一说。太后娘娘嫌热,不愿出来游园,又怕辜负美景。微臣想着,将这些好景都绘下来,拿回去给太后娘娘看。”
“齐大人良苦用心,”他显然出来有一会了,额边许多汗,谢辰道:“如此,我便更不能打搅大人了。”
“四姑娘,”齐枝沅喊住她,客气道:“太后娘娘不许人去请安,可四姑娘若是陪她说说话,她会高兴的。”
他之所以见到谢辰便辍笔,正是想劝谢辰去跟太后聊聊。一来是太后喜欢这位谢四姑娘,乐得与她说话;二来,他也不想她整日逗猫贪睡。
对身子不好。
谢辰到时,太后正在用冰酪,当即让人给谢辰端一碗。
“哀家记得四姑娘也爱吃,甚是解暑,可惜不能贪嘴。”
冰冰凉凉,入口即化,谢辰自是喜欢,当即拿起勺来用。
经过上回在宫里的谈话,谢辰总算明白,太后的眼睛比皇后毒。
果不其然,太后吃完后便笑道:“四姑娘总算不皱眉尖了,近来有好事情?”
谢辰不敢否认,虚虚实实地说:“听了娘娘的话才刻意少皱。”
太后大笑:“原来四姑娘真的怕看上去比哀家老。”
谢辰如实道:“臣女没有太后娘娘的风姿,这虚面上自是要当心点。”
太后喜欢听谢辰说恭维话,不是话好听,是人可爱。表情正经地说着让人舒坦的话,总让她想逗一逗。
太后故意道:“陆千载陆国师,此人如何?”
谢辰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嘴,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人人见她,都要与她说陆千载。
想起蔺长星昨日问她,他与陆千载谁好看,她便汗颜。
昨日敬酒时与陆千载说了两句话,的确如姑母所说,他与他师父不同。起码没有故弄玄虚,让人不痛快。
许是在民间待得久,他说话让人格外亲切,初见时的那一点儿邪气,越看越像灵气。
然而,仅此而已。
旁的,她没兴趣多了解。
她道:“只昨晚夜宴说过话,并不了解。”
“能让你主动说话,此人不凡。”太后显然是听到了风声,眼睛放光道:“哀家那日远远瞧过,好个神采奕奕的郎君。”
谢辰手一顿,敛下讶异,淡淡地说:“嗯,还算可以。”
心里想,齐画师还顶着暑气,在树荫下给她画景呢。
这不太妥当吧。
“哀家老了,只是看看。”太后似是看出来谢辰的想法,同她解释道:“历任国师不成亲也不生子,只收徒弟。可哀家不信,他们是和尚不成,不近女色吗?”
“娘娘的意思是?”
太后给了她一个眼神:“哀家可以为四姑娘牵线搭桥啊。”
谢辰在那瞬间,以为蒙焰柔魂穿了太后。她们在拖人下水上,显然“英雄所见略同”。
“不,不必了。”谢辰尴尬道:“国师乃通灵之人,更需洁身自好。谢辰亦没有旁的想法,多谢您美意。”
太后就知道她会这样讲,笑问:“你有意中人了?”
谢辰默了默,才道:“没有。”
“没有?没有你上回可不该是那个反应。”
太后继续语出惊人:“四姑娘,你瞧瞧外头这夏日光景,正是让人快哉的时节,及时行乐嘛。”
跟蔺长星在一块,她是挺乐的,但旁人若知晓,必然乐不出来。
猜到她多半又是在拿自己打趣,谢辰正头疼,便听息云急匆匆进来,“太后娘娘,齐画师让陛下给堵住了。”
太后闻言,缓缓收了笑意,从容不迫地朝谢辰道:“走吧,一起瞧瞧热闹去。”
齐枝沅还在方才的湖边,只是此刻正笔直地跪在太阳底下,近午时分,汗水如雨似的往下流。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是恭谦冷静地微微垂头。
淳康帝一张张翻着他的画作,说话倒也平和,“齐爱卿画技不凡。”
“雕虫小技,不敢入陛下的眼。”
淳康帝正欲说话,见太后居然这么快来了,起身道:“请母后的安。”
“齐枝沅奉哀家之命来此作画,是不是不懂规矩,冒犯了龙颜?”
“母后言重,齐爱卿为将画作完,迟了片刻向朕行礼。朕还没说什么,他就请罪跪着去了,是个规矩之人。”
淳康帝仁厚道:“说来是朕赶得不巧,碰着关键的收尾几笔。高如丰,去让齐爱卿起来。”
“慢着,规矩之人不该如此。”太后喊住传话的内侍,脸上笑意不减:“此乃以下犯上的不敬之罪,陛下别因他是我宫里的人而从轻处置,该罚则罚。”
淳康帝笑道:“母后哪里的话,九旬山不比宫中,不必太多规矩。”
“不在宫里,陛下也是皇帝。”太后道:“陛下看在哀家面上不发落,哀家却不能让陛下失颜。”
她轻描淡写地道:“就打三十大板,长长记性吧。”
这话一出,谢辰立刻蹙眉去看齐枝沅,却见他头都没抬,仍是一副听候发落的模样。
几笔的功夫,行礼迟也迟不了多久。他自个儿已经请罪,以陛下的脾气,绝不会严厉处之。
太后今日不来,才是上策。既然来了,说两句客气话便罢了,怎么偏要罚他。
谢辰看淳康帝脸上也有些疑惑,但太后发了话,底下人只有照做的份。
于是当庭仗责三十。
淳康帝咳了两声,高如丰朝行刑人递了个眼神,那靠手上功夫吃饭的两人当即会意。
二十板子下去,齐枝沅脸唇苍白,浑身大汗,已无方才的淡定。
太后却只是拿着他的画比对湖景,目露赞赏之色。她瞥了眼齐枝沅,那模样完全不像挨了重打的,慵懒问:“怎么打得这样轻,都没吃饭吗?”
高如丰看了淳康帝眼,又过去传话,行刑人立即加了力气。
齐枝沅喊叫出声,尝到深入骨髓的钝痛,他狠狠咬住手腕,面色狰狞地挺着。
已经被汗模糊的眼睛,茫然无措地看向太后,很快便收回去。
谢辰不忍再看下去,背过身让自己想点别的。
蔺长星。
他在干什么?
看书,还是也在四处瞎逛。
淳康帝斟酌着道:“朕今早收到姜大将军的折子,北疆近半年来安稳,商路繁荣,姜家功不可没。想来,也该给他晋晋爵位了。”
太后作为姜家女,听完恰到好处地面露喜色,却并不同意晋爵,“姜家能为陛下分忧,是为臣之幸。”
但淳康帝显然主意已定。
三十板子打完,齐枝沅已经晕过去。太后仍在看画,面上没什么触动。
淳康帝赶紧道:“送回去,再让太医去一趟。”
太后唤来谢辰:“走吧,四姑娘说这湖边风光不错,你再陪哀家走走。”
谢辰向淳康帝屈膝告退,扶住太后离开时,才知道这样不动声色的谈笑之下,她的手都在抖,满手心的汗。
原来还是不忍心的。
方才谢辰想通了太后的用意,却仍觉得太过狠心了些。
太后勉强扯了扯嘴角道:“不是四姑娘告诉哀家的嘛,要为他好。”夶风小说
话虽如此,但谢辰自问,同样的情况下,她决计做不到这个地步。
无言围着湖边走了一圈,太后终于精疲力竭地回去了。
谢辰回了揽凤阁,午后小睡过,素织进来,贴耳道:“姑娘,世子传话,让您今晚出去一趟。”
说着给了谢辰一张折得工工整整的图稿,谢辰打开,是她居处附近的地图。
大到湖泊、曲廊,小到一屋一木,他的画工可谓精湛到了极点。
图上不仅为她用朱笔标了见面地点和路线,还注明了她应该何时出发,以及侍卫的换班时间。
原来一上午在忙这个,亏她还以为他会读书。
在不务正业上倒是翘楚。
地图旁有行蝇头小字,素织认真地替她读出来:“记得,别梳妆。”
谢辰:“……”
他见她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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