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景顺的密信几乎同时到了汴元信和薛庞延的手上,信中所求清楚明了,给予的回报也相当丰厚。
杀冷涅,送城池。
若是梁王薛庞延能助燕王杀了冷涅,燕国割三座城池给梁国,若是汴元信能助燕王杀了冷涅,同样割三城给麒麟国。
燕国与梁麒两国分别交界,此次燕王承诺割让的城池都是军事重地,若是真的割出去了,国境线至少后撤几百里,损失的也绝非只有三座城这么简单。
虽然看起来燕王做出这样的选择好像很软弱,但汴元信却察觉到这燕王也不是传说中那么无能。
这就好比某人被两虎围攻,他突然丢了一大块肉出来,他不但得了逃生机会,还会造成两虎相争的局面。
燕王景顺这是挑着麒麟国去和梁国打仗啊?
汴元信将信放在桌案上,耐心的盘算着,同样的信,梁国应该也收到了一份,薛庞延会如何选择,他尚摸不清,薛庞延那个人做事没什么章法,是个看似平静的疯子。
燕国三十万骑兵精锐,除去守卫国都的十余万,剩下的均匀分散在边境线上,每年军费支出庞大,按着燕国现在的国力,很可能年年赤字,财政赤字就要加重赋税,人民过的就越来越苦,这早就成为恶性循环了。【穿】
【书】
【吧】
即便燕国每年都在增军饷,将士们过的一样艰苦,免不了怨声载道,还有多少人愿意在发生战争时拼命护国?汴元信猜测,如今只要打仗,燕国任意一处战线被冲击,都会出现首尾不能兼顾的情况。
割让城池,看似吃亏,实际不然。这是景顺开始进行中央集权的预兆,将已经荒芜没有产出的土地让出,大批军事力量回撤,缩减一大部分运输军费,将不受冷涅控制的边境军事力量掌握在手中。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景顺都很聪明。
如此看来,梁国和麒麟国在不久的将来难免是又要打一打的。但凡打仗,就一定会损伤国力,更不会有心思去灭燕,好一招断臂保命。
拖延时间休养生息,再努力发展,强大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这招对付别人可以,对汴元信来说,无效。
这天下,早晚都是他的,燕国也难逃被灭的命运。
汴元信将信纸凑近烛火,将灰烬一挥,嘴角挂着一抹阴冷的笑,他最讨厌被人利用,而且还是个毛孩子。
“陛下,又来了一封密信。”内官得了汴元信的允许,又递了一封信,和方才烧掉的那封是同样的信封。
汴元信将其拆了,里面只有一张字条。
“若尔能助我铲除冷涅,我将尹蘅亲自送于你手。”
汴元信原本阴冷的表情更冷了,但也严肃了很多,这个景顺,相当会揣测人心。
冷涅死不死无所谓,尹蘅他是一定要杀的,那个男人是他一生光辉的污点,绝不应该存在于这世上。只是,想杀尹蘅太麻烦,除非逼迫梁国再战一场,现下还不是时机。
景顺居然能提出这样的条件来说服他。汴元信淡然一笑,将那字条也燃了。
这倒是让他有点兴趣。
若是给他机会和尹蘅堂堂正正的打一回,他一定不会输。何况如今他还有李诺,让尹蘅在他夫人面前落败,最大的打击他男性的自尊,再杀了他,才更有意思。
“将邓岚叫来。”
邓岚很快就进来了,汴元信看似漫不经心的问:“尹将军的夫人近日可好?”
邓岚难得声音很小的说:“她这会儿正在大街上闲逛呢。”
汴元信抬头看向邓岚,他知错的低下头,声音更小了:“那夫人真的是不好看管,为了她不乱折腾,只能由着她……”
李诺坐在街角的馄饨摊上等馄饨出锅,这几日天气好的很,麒麟国也是真有好东西的,吃食价格实惠,衣物材质精良,生活用品性价比极高,不要说比燕国,就是比梁国都强到哪儿去。
李诺觉得住在这儿其实也挺好的,还每天都有帅哥看。
女人无聊的时候买买买总是王道,李诺一趟街逛的,出行用的布搭子五颜六色的买了十几个,里面再满满当当的塞上东西,越看越觉得心里踏实。
虽然没有殊王侍卫,但这麒麟国的侍卫也是顶好用的,李诺买了东西都挂在他们身上,他们虽不主动抬手接,但只要她挂上去,他们也绝对不会扔了。
暗卫们也暗自叫苦,他们何时受过这样的虐待,精心维护的形象都要毁完了。
汴元信骑马行至街角,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已经快变成负重骡子的暗卫。
策马朝着李诺行去,暗卫已经察觉到了,回头纷纷行礼,李诺还自顾自的转着手里的筷子,盯着馄饨老板面前那冒着热气的大锅。
汴元信略一俯身,将李诺一捞,她啊了一声就被悬空抱起坐到了马上,未等她开口,汴元信调转马头一夹马镫,马撒着欢儿跑离了街道。
李诺本就不怎么喜欢骑马,而且她最近胃一直不舒服,被这一番颠簸,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翻了一遍,还没到城门附近就是一阵干呕,好死不死的吐了汴元信一袖子。
汴元信勒住了马,李诺灵机一动,眼睛一翻就要装晕,汴元信却将一只巾帕擦在了她嘴边,然后将她抱下马轻轻放在了地上,一点儿没在意她吐脏他衣服这件事。
李诺拧着眉头,她不太习惯有男人对她这么好。
汴元信说:“夫人说喜欢这城墙,想着今日天气好,便带你来看看,不知你骑不得马,是我唐突了。”
“不碍事……”李诺挥挥手。
“十月十五,夫人可愿与我一同去燕国?”
李诺震惊的看向汴元信,她刚从燕国逃跑,再回去?她才不!
“听闻尹将军也会去,夫人便可与夫君团聚了。”
李诺原想拒绝的话哽在了嘴边。
“那我就当夫人同意了。”汴元信说完先一步上了台阶,他做决定一向这样果断。
十月十五,燕国敬天节,其实就是燕国的年节,按例邻国都是会有特使出访的。
薛庞延盘算着手里这封密信的意思,如果他将这封密信送给冷涅,现在那个燕国小皇帝估计又活到头了,只是燕国颓败了这么多年了,要死不活的撑着,好像也没多大意思。
这天下的风云,总是要变一变的。
杀一个人换来大量土地,不废一兵一卒的扩大国土,在有生之年就算薛庞延什么都不再做,丰功伟绩也够后世歌颂了。
燕王还点了名要尹蘅去杀,也是一件好事,杀冷涅不难,但杀了之后善后太麻烦,谁也无法估计冷涅到底有多大的势力,尹蘅能不能回来,就看他本事了。
养犬千日,如今便是用的时候了。
尹蘅能回来是好,回不来么,更好。
薛庞延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做了决定,亲自回了景顺一封密信,承诺十月十五,定派尹蘅去助景顺一臂之力。
毕竟不能公开再派人盯着李诺,尹蘅得到的消息自然要滞后一些,李诺都已经从公众视线消失快半个月了,尹蘅才知道她被带进燕国王宫滞后就消失了。
焦急,心慌却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折磨的尹蘅夜不能寐,每当闭上眼就看到李诺浑身血淋淋的样子。
“将军,宫里来人了。”莫夜来通传,身后跟着一位白面公公,倒不是正式来传圣旨的,将一只竹卷递给尹蘅,讨了口茶水便走了。
“陛下让我去燕国,杀冷涅。”尹蘅看完之后,未有犹豫的说:“莫夜,带精兵五百,明日乔装出发。”
薛庞延派他去的,主上也说不出什么,毕竟现在他需要得到薛庞延的再次信任。
张叔在莫夜走后提醒道:“少主,你没想过去燕国会有什么后果么?你这身子也不一定撑得住。”
尹蘅沉默不语,他不能让李诺落在冷涅那老狗的手里。
“既然是陛下有命,你不去也不可,但若是去了,稍有不慎被主上察觉到,那位小姐的下场,可能更惨。”Μ.chuanyue1.℃ōM
去救她,主上会杀她。不去救她,冷涅会折磨她……尹蘅满腔恨意,又不知道该如何发。
“没有什么能比现在的状况更惨了。”尹蘅说罢进了内屋,将他不愿意喝,本来都已经冷掉的药喝了。
无论如何,先去燕国再说,至少他可以离她近一点。
李诺跟着汴元信上了城墙脸色就不好看,肚子搅着疼,刚才被马颠的太厉害,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才好,她还没来及找郎中再看看呢。
“再过几日就是王妃生辰,我不懂你们女人的心,你觉得我应该送她点什么好?”汴元信静立在城墙边,平静的望着远方,倒像是多年老友一样的和李诺聊起天来。
李诺难受的靠在一边的城墙上,哪儿有什么心思帮他想生日礼物,可面前这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主,她也不能太敷衍怠慢了。
李诺轻声说:“女人么,求的还不都是真心郎,王妃衣食无忧,要什么都有,缺少的不过就是陛下的陪伴罢了,你去陪她吃顿便饭,多和她说说体己话,比多贵重的礼物都有用。”
李诺这话说的是发自内心的,对于帝王来说,能给与王妃最珍贵的就是真心和陪伴了,也不知道这答案让不让汴元信满意,他听了之后半天都没反应。
李诺肚子越来越疼,连带着胃难受的厉害,她抬头看了汴元信一眼,他原本一直望着远方的,此时却低头看着她,眼神相当的复杂。
“陛下觉得我说错了么?”李诺笑了笑问。
汴元信浅浅一笑说:“没有,只是你这番话,和我的故人说的一字不差。”
李诺虚弱的笑了笑说:“看来她也很了解女人心。”
汴元信平静的望向远方:“她还在的时候,总让我多关注王妃,却好像忘记了她也是我的侧妃,她从不争宠,一直帮王妃说好话,可惜,三年前,她还是被王妃算计,逃离麒麟国时,葬身狼腹了。”
脑海里有针扎的刺痛,不知道是不是汴元信形容的太逼真,李诺觉得那场景就像是发生在自己眼前一样,孤立无援的一个小人儿,被挑唆着逃向黑夜,寒风刺痛的割着她的脸,身后不远处传来孤狼的嚎叫声……
李诺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都开始向外冒寒气,心里莫名的散着一股股恐惧,抬头看向汴元信望着的方向,几乎无意识的问:“你看着的方向,是她离开的方向么?”
“嗯。”
“那边,有戈壁滩么?”李诺声音小的像是被风一吹就散了,汴元信望向她,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了的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诺赶忙低下头,摇摇头说:“来的时候听车夫说的。”
轻轻攥住拳,李诺觉得眼眶很痛。她记得,自己曾疯狂的赤脚奔跑在戈壁滩上,最终还是被一只灰毛的狼扑在了地上,它疯狂的撕咬她的脸,她哭喊着掐住了它的脖子,鲜血,疼痛席卷全身,那只狼最后被人用剑戳死了,她的记忆也从那之后全碎了。
再次醒来,她就已经在尹蘅身边了,他没问过她是谁,从哪儿来,她也不纠结过去,只觉得活着真好,有吃有喝有人管真好。
过去存在不存在,到底是怎样存在着的,她不在意,也不想在意。
汴元信伸手轻拍了拍青灰色的大块城墙砖:“这城墙是她以前和我聊天时提过的,还画了一张歪歪扭扭的草图给我,没想到建成之后还挺像模像样。”
李诺心口堵的难受,汴元信却不肯停下来的继续说:“你觉得很整齐的街道,也是她的主意,她容易迷路,总说麒麟关乱七八糟的,好好规划之后能提升旅游业发展,也是不小的财政收入。”
汴元信说到这里突然像个孩子一样的笑了,他本来是个很沉稳的男人,能出现这般的表情,也是真的触及到了内心最深的地方。
“旅游业,这名词也是新鲜。”汴元信微低下头,眼神柔和的像水。
李诺听不下去了,这是个巨大的秘密,她一点儿都不想知道谜底。
汴元信却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那时候,王妃总对我说她是个疯子,脑子里想的都是不切实际的东西,但这一切都在她离开之后,得到了印证。”
“只可惜,老天将她留在我身边的时间太短了,我以前不觉得她很珍贵,现在想珍惜也没机会了。”
“陛下,我们回去吧,您是一国之主,也不能总在宫外随意走动的。”李诺说着转身要走,汴元信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说:“她嫁来麒麟国时才只有十岁,我当她是个小娃娃养的,但是那小娃娃脑袋里却装着一个神奇又强大的世界,说出的话根本就不像个十岁的孩子,就像……”
汴元信缓步走到了李诺面前,非常认真的低头看着她说:“就像你。”
李诺低着头,不敢看汴元信的眼睛。
“你到底是谁,从哪儿来?叫什么?”汴元信双手轻搭在李诺肩膀上,其实没有任何力量,李诺却觉得那双手好沉重。
“咱们从这儿下去吧,我有点冷……”李诺声音抖的厉害,勉强说出这样一句。
汴元信还想继续追问,李诺却是眼前一黑,再也坚持不住的晕倒了。
旧梦就像一扇窗,打开就很难合上。李诺想醒过来,却只能站在暗处,昏暗的房间里,一个小女孩儿吓的浑身发抖,蜷成一团,盯着脚上那双鲜红的绣鞋。
有白面的男人打开门,丢给她一只发霉的馒头,还有一袋散着异味的水。
他们面容奸诈,捂嘴嘲笑的看着她,大声议论着。他们说没想到梁国送来和亲的侧王妃居然是个十岁的娃娃,不光如此,她还相貌如此丑陋,右脸上有一块鞋底那么大的豆沙色胎疤。
她哭了,他们说的更高兴了。
他们告诉他,梁王已经死了,她早就算不得什么公主,只是梁国老皇上的私生女罢了,她是梁国太后的眼中钉,她的母亲年纪轻轻也给活埋殉葬了。
她被孤伶伶的扔到麒麟国来,为的就是让麒麟国那善妒的王妃杀了她,只有昌平公主死在麒麟国,梁国才有讨伐麒麟的理由。
李诺惊恐的睁开了眼睛,猛坐起来的时候,差点撞到小襄的头。
浑身冷汗,小襄拿着布巾正在帮她擦,李诺抬手一抹,脸上全都是泪,枕头都已经湿透了。
她已经被送回别院了。
想下地,小襄却不停的对她摇头,伸手摸了摸她的腹部,对她又摇了摇头。
李诺震惊的看向自己的肚子,又看着小襄,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为了让李诺明白,又点点头,在她手心里划拉了几个字,李诺不认识。
“你是想说,我怀孕了么?”李诺猜测的问。
小襄点点头,又继续用布巾擦李诺的额头。
李诺腾的倒回了床上。
她以前从不知道什么叫愁滋味,她的生活比谁的都简单,有吃有喝开开心心就好了,喜欢过尹蘅,虽然没能在一起,她也不觉得可惜,只叹无缘。
可如今她怀了孩子,这孩子的父亲不确定是谁,而她好像又触及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有关于她失去的那段记忆,还有她真正的身世。
倪达叶说,她可能和钱星星一样,是没有忘记前世却在这里出生的人,她以前不这样想,觉得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死了,所以她渡了过来,可为什么……为什么汴元信说的那些,她觉得好像见过呢?
为什么,她觉得汴元信的长相,有些熟悉呢?
李诺用被子蒙住了自己,陷于黑暗之后,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的留下来。
那个梦,最让她疼的不是那些嘲笑,而是那句你的母亲年纪轻轻就被活埋殉葬了。
李诺对做法医时的母亲没有记忆,却总在梦里见到一个女人,她很瘦,美的惊为天人,李诺看不清她的容貌,只知道她喜欢穿浅色的衣衫,头发长长的,笑起来就像春日里盛开的桃花一样娇艳美好。
在梦里,她会摸着李诺的头叫她的名字,一声声的唤着诺儿,诺儿,你是娘亲的心肝儿。
这明明都是梦……
汴元信站在李诺所居住别院的小院中,从下午开始一直到黄昏都没有换过位置,将李诺带回来之后他让医判来看过,她怀孕了,已经一月有余。
汴元信清楚,他能用来制衡尹蘅的筹码又多了一筹,只是,为什么他会有些不忍心?
忍心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是从来都不曾出现过的字眼。
王妃自15岁嫁给他,跟着他一路征战,苦吃过,罪受过,当初被薛缇德逼至绝境,冬日无粮,她过度劳累失了孩子,自此很难再做母亲,她也没有一句怨言。
王妃的付出汴元信都知道,却还是在王妃将薛诺害死后,再也没有踏足过她的寝宫。内官问过他,这样对王妃,会不会不忍心?
从来没有。他知道,从没有。
他不会不忍心,杀伐决断是他一惯的作风,将成为王者的人不能有弱点,但为什么,他会对李诺不忍心?
“陛下,接到密报,尹蘅已经准备出发去燕国了。”暗卫说。
汴元信这才回了神,轻轻应了一声:“准备一辆马车,通知使节提前出发,我也去。”
暗卫走了之后,一直侯在一边的内官才敢开口提醒:“陛下,您若是提前去了燕国,那王妃的生辰……”
“选五十颗东珠送去,她想吃什么便让膳房尽管去做吧。”汴元信并不在意,说完看了李诺房间门一眼,轻轻一笑便离开了。
内官又是长叹一口气,对身后的小内官说:“这件事暂时别告诉王妃了,她心心念念盼了又一年,原想着陛下能不再生她气了,哎……”
小内官撇撇嘴说:“陛下也对王妃太狠心了,连顿生辰宴都不陪着吃……”
“住口!陛下岂是你我能妄议的?”
小内官又说:“您说,和这屋里的夫人可有关系,我看陛下在意她的很,从城墙那边一路亲自抱回来的,当年王妃小产,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老内官唉声叹气的一边走一边说:“这女人啊,要是不在男人的心上,再强求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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