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李诺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身后的四位喜娘,有帮她梳头的,有整理衣服的,有点妆的,还有做香薰的。
她现在脑子还是懵的,面前依旧摆着那纸休书和红色印泥,只要她用手指蘸了点下去,从此和舜天那个人就再无关系了。
她和他成婚三年,亲密的话没说过几句,同床共枕还都是在她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那人英俊帅气,是京城女人的心头好,是一国的辅国将军,也是个会将她推向泥坑,害她受伤的人。
不过,她也为了金银财宝就这么将他给弃了……想着也不对,休书是他递来的,要说弃,也是他先弃了她,可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落水之后将死之时他的拥抱。他说,等着我,其实是要说等着我来休了你么?
做香薰的喜娘将嫁衣的每一处都熏的非常到位,完成之后起身将那炉暖香放在李诺的手里说:“您且多抱一会儿,保证小手会喷香喷香的。”
点妆的喜娘也基本完成了,让李诺咬了唇纸,满意的看着李诺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娇滴滴的小娘子,吹弹可破的皮肤,含着春波的双眼,就觉得这小脸儿啊,没一点儿能让人挑出不好的地方来,女人都快被你迷住了,那男人啊,就更跑不了了。”
喜娘们一开口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叽叽喳喳的:“可不是?小姐这肤色真是衬大红色啊,夫家也舍得花钱,这金花钿寻常富贵人家打个一只也就很好了,一插九只的我可还从来没见过呢!”
翠玉翡翠金花钿,九只一组插进去,取天长地久之意。李诺心里闷笑,一个将死之人,妄想着和谁天长地久?面无表情的抬手摸摸脸颊,指甲也被包染成了朱红色,镜中女儿家确实很美,可眼中,为什么还是有这诸多不舍?
敲门声传来,春娇红着眼去开了门,居然是莫夜,将一封信塞在春娇手里说:“将……将军刚来的消息,加急消息,肯定是要和夫人化清误会的,你……赶紧给夫人送过去。”
春娇无语的看着莫夜,转身将茶桌上的茶壶抱了,塞到他怀里,莫夜还没说出句谢谢就被春娇关了闭门羹。
她本来就对将军有气,撒不出来也只能对着莫夜撒了。
进到内屋,春娇将信递给了李诺,说是莫夜刚送来的。
李诺再也不像之前拆休书时那么干脆,犹豫再犹豫,指尖在封口的位置不停划过,还是没拆开。
“各位姐姐们,如果我突然就又不想嫁了,你们折腾这许久,会不会觉得很失望?”李诺冷不防问了这么一句,那几位喜娘本来乐呵着呢,也都愣了。
“瞧您说的,新娘子嫁人前都会害羞,我们理解的。”
喜娘随便岔了一句就过去了,接着又乐呵着继续做收尾工作。
李诺看着手里的信,决定倘若这是一封尹蘅对她倾诉衷肠的信,她现在就穿着嫁衣逃走,不管他之前做了什么,她既已经将他装在心里了,那原谅他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信被拿了出来,上面写着几个字,李诺看不懂。
春娇望了一眼之后,咬住了嘴唇,难过的看着李诺。
“念。”李诺将信举在春娇面前,小丫头低下头,声音很小的念了出来:“望夫人速速印了,你我从此各自安好。”
春娇还没念完,李诺已将手指蘸了红泥,全无犹豫的摁在了休书上。
他若绝情,她又何必倒贴呢?
“把这个交给莫夜,让他带走!”李诺声音异常冰冷,将休书塞进春娇怀里,起身对着镜子仔细整了整发型,一脸冷漠的转身让喜娘帮助穿嫁衣外层的那件袍裾去了。
密织罗缎绣艺精良,裁剪更是合体,听美妇人说这嫁衣早就准备着了,只是他们连她见都没见过,能做的这般合身,也是神奇。
而此时皇甫家宅的内院已经处处挂满了喜气洋洋的大红色绸缎,新房也用同心锁锁起来了,就待新娘子到,亲自开了之后进去占房。
管家站在东侧小院的房间内,有郎中将重新煎好的药端进来,他便将躺在床上的公子小心翼翼的扶了起来。
“公子,花车再过一会儿就会到了。”管家小声说。
管家回来之后也换了深红色花纹颇为喜气的衣衫,可即将迎娶李诺的这位还是一身白色素衣,坐在床边刚要说话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几口血吐进了手边摆着的铜盆里。
管家一脸焦急又无奈的说:“公子,您太勉强自己了,几日时间准备了这么多,这般虚耗……”
素衣男子挥了挥手说:“张叔,去将新房里的蜡烛都撤了,我缓一会儿,就去拜堂。”
管家长叹了口气,摇摇头出去了。
李诺一身大红嫁衣,站在殊王房门口等了等,又实在不知道这样的情景怎么用三言两语能解释的清,反正殊王理解她的,不管怎么样都会让她由着自己的心。
盖了盖头要出门,李诺在院门处迎面碰上两个将要进门的年轻人。
“这怎么还有人要出嫁了?这住的不是梁国的将军夫人么?”其中一个蓝衣年轻人好奇的咦了一声,李诺没理他,越过他们就上了车。
一听到将军夫人四个字,李诺是火大的,非常火,大到搞不好今天晚上她就把那公子直接掐死,卷了财产再雇一堆杀手去把尹蘅砍了。
没有吹吹打打的礼仪,花车走的不快不慢,到了皇甫家宅,四位喜娘,两个丫鬟,春娇外加那位美妇人,刚好八人,将李诺扶了进去。
李诺一路走一路心里扎尹蘅小人,但还是幻想着尹蘅此时能弄出个驾着七彩祥云抢亲的场面,可是到得正堂,从盖头下面的缝隙里看到了身边男人的黑色皂靴,红色袍摆,也没见有任何旁的人来。
李诺开始后悔自己做的选择,她是和尹蘅怄气,怄气归怄气,也不该几个小时内就把自己嫁了……这人身体本就不好,她又怎么能为了他的财产生了让他早点死的心?
她真的是太坏了。
可是,就算坏的李诺自己都忍不住流眼泪,还是一拜了天地,二拜了父母灵位。
即将三拜的时候李诺忍不住了,想掀开盖头告诉面前这位实在对不起,这堂她不能拜了,玩弄了大家对不住。
她面前那人在她有动作之前轻轻拉住了她的手。穿书吧
她的手就够凉了,他的却比她还要凉的厉害。
管家没继续喊出对拜的话来。
她还在酝酿该怎么道歉,对面这人手里突然就多出了一只挂在红绳子上的小兔子,黄莹莹的玉,刻的惟妙惟肖,耳朵向后背着,身子圆滚滚的。
李诺愣住了。
那人将小兔子很温柔的挂在了她腰间的绣纹带上,声音很沙哑的对她说:“我知道……嫁给我是委屈了你,可我待你的这颗心,是苍天可见的。”
李诺顿时就泪目了,一个还没见过她样子的男人都能将情话说的这么动听,那个跟她一个院子里住了三年的混蛋怎么就能那般狠心呢!
“夫妻对拜!”
随着管家的一声喝,李诺知道对面那人已经拜了下去,她就是再想逃,再想逃……也不想这个纯良无害的人丢了脸。
缓缓躬下身,眼巴巴的望着那只左右轻微摇动着的小玉兔,终是泪水又掉了一地。李诺缓缓闭上眼,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尹蘅,此生你我夫妻之情,就到这里吧。
新郎官毕竟身体不好,三拜之后就开始咳嗽,李诺直起身想掀盖头就被美妇人阻止了,新郎好像被人扶走了,走的挺远了依旧能听到他猛烈的咳嗽声。
“你们这里能张榜么?出去张榜,重金寻医,一定会有奇人来揭榜的!”李诺到底还是不顾美妇人的阻拦,将盖头扯了。
屋里没几个人,美妇人一脸难过的叹了口气,拍了拍李诺的肩膀说:“夫人,若是你真的为我家公子好,就在他余下的这些日子里好好陪着他,他是个很好的人,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你莫要负了他。”
李诺垂下眼,并未点头,拖着步子向正堂后面走。
她答应不了她的要求,负了谁不负了谁都是凭心而定的,而且看这公子的状况,可能真的就要活不久了,先走的那个人,才是负了别人的人吧?
李诺和春娇被另外两名丫鬟引到了主院,李诺习惯性的看向东边,发现那里也是有个院子的,想过去却被丫鬟拦住了。
“夫人,东院是公子一直居住的地方,药石味儿浓,您是新妇,还是不要去沾染那些了。”
用锃亮的纯铜钥匙开了门,在喜娘们集体吆喝着各种吉祥话中李诺进了屋,喜房布置的非常典雅,所有一切都是成双成对的,茶杯,瓷碟,花瓶,窗花,就连便鞋也是绣着鸳鸯的对鞋。
李诺坐在大红色的缎面床褥上,丫鬟们将她的盖头盖好了,告知她等公子服了药,休息一会儿,如果状态好就来和她圆房。
圆房。李诺嚼着这两个字,意思就是要和她有肌肤之亲?在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接了休书,就立刻转投另一个男人么?
“夫人,您可是真的想好了?现在走,还来得及……”众人都退出去后春娇小声的问李诺,她手里把玩着那只小兔子,本来凉滋滋的玉已经带了一些温度了。
内心是犹豫不定的,可死鸭子嘴硬的本性又冒了出来,李诺装出满不在乎的表情说:“这有什么,在我家乡,很独立自强的女人若是被渣男弃了,转头钓一个多金的男人才是真正的打渣男脸,多解气。”
春娇叹口气声音更小了:“夫人,你气性大我知道,可是……”
“横竖就是男女之间相互索取享受罢了,爱谁谁吧!我累了,你去外面守着。”
春娇长叹一口气,开门出去了。
李诺这才又把盖头揪了,说的洒脱,不过就是安慰了别人,为什么她心里这么难过呢?
月光惨白,顺着微开着的窗棱照进来,这样的夜晚应该是看不到星星的,李诺走到窗边,才发现这间屋子的布置虽然和她在将军府用的家具物件完全不同,可是摆放风格却是一样的。
她可能想多了,她也没怎么去过别人家,富贵的让人眼花缭乱的殊王府又没有可比性,许是这个世界的人卧房都喜欢这样布置。
将小窗推开,习惯性的看向以前住的小院红杏树的方向,那里只有一棵小树苗,光秃秃的一棵,新栽种的,还看不出是什么。
一声沉闷的咳嗽,李诺一惊,拉闭了窗户,坐回床铺,胡乱将盖头蒙在头上,半掉不掉的勉强遮住脸。
外面传来丫鬟们打招呼的声音,春娇那小丫头的鼻音更重了。
门开了,有人缓步踏进来,李诺看到门口斜进来的月光,还有月光中那人的影子,倒是个挺魁梧的儿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身子那般弱……
他身后的门闭合了,他却依旧站在门边的位置。
李诺不等他走到身边,自己便掀了盖头,看到那人的一瞬间,突然就想到了那个总是坑他的混蛋。
他们的身高很像,只是这个人明显比尹蘅瘦很多,他此时侧身轻靠在门上,咳嗽的太厉害有些微弓着腰,像是走了方才那几步都耗尽了全身力气一般。
他脸上带着一张白色的面具。夶风小说
“你为何要带着面具?”李诺走向他,他下意识的向后躲了躲。
“我……常年疾病缠身,面色惨白,不想……吓着娘子。”他声音沙哑的更厉害了。
“你我既已成夫妻,不需要有这遮掩之物,我替你摘了去吧……”李诺说着就伸手去扯他的面具,他抬手一挡,自他手心中传来一股奇香,正中李诺鼻尖,她闷哼了一声想说什么,却一瞬间就失了知觉。
面具还是被她的指尖刮掉了,尹蘅低头看着被他抱在怀里的李诺,一颗泪水掉在了她侧脸上。
“小诺……”小声呢喃着她的名字,尹蘅稍一用力就又是一阵猛烈咳嗽,用手捂都没用,鲜血涌出来,他只能将血全部擦在了袖子上。
在撑不下去之前,尹蘅从怀里拿出一颗药,压碎了咬进嘴里,忍着咽下去,又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平稳了呼吸。
将李诺抱回床上,多日未见,在水里抱她时不觉得,这家伙倒是没有亏待自己,不但没瘦,反而圆了不少。
尹蘅坐在床边,就像那个十五的夜晚一样,爱怜的望着李诺睡着的样子,将她的手轻轻执在掌心,细细的看着她的掌纹,苍白的脸上终于挂了笑容。
他有多思念她,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尹蘅将卡在喉咙口的皮膜吐出来,小心的帮李诺摘去头上的花钿,一边摘一边声音清朗的说:“我这一生也就娶你一个,在梁国的时候做不到,只能以这样的身份做了,你……不会怪我吧?”
他的如意算盘到底是打失了,未能等到以将军的身份风风光光娶了她,整盘棋就开始朝着失控的方向去了。
“可你……说弃了我就弃的这般干脆,连我面都未见就嫁给了他人……”尹蘅倒是醋性大,连自己的醋都吃,说出来又觉得不太合适,便将李诺捞进怀里紧紧抱住,颇小心眼儿的说:“我不管,你这辈子就是我一个人的,等我这身份一死,你想嫁人……”
尹蘅说到这里,眼神又是一黯:“真的遇到喜欢的人,想嫁你便嫁吧。”
遇到她,他也真的是矛盾的没边了。
李诺迷迷糊糊的听着有人在耳边唠叨,但眼皮就是重的睁不开,用力一挣扎,感觉手臂带倒了什么,她也失去平衡砸在了床上。
尹蘅也没想到她会反抗,看着躺在他身边的李诺,晕着还不忘拧眉头,这要是醒了一定会狠狠的暴打他一顿。
药效能持续的时间不长,不管是让她睡着的还是让他撑着的,他都得抓紧时间。
这嫁衣在制作之前就是得了他专门吩咐的,一定不可以难脱,如今看来,这些匠人们执行的甚好。
鲜红色的嫁衣堆叠在地上,男式上面的瑞兽和女式上面的祥鸟交错,看起来是那样的搭对。
尹蘅放下了帷幔,为了防止李诺中途醒来,还是戴上了面具,将她抱在怀里,静静的听着她的呼吸,小声的在她耳边说:“不管怎样,我心里都还是不舒服的,是不是该惩罚你?”
李诺睡的七荤八素,梦里倒是又遇到了那帅气的儿郎,衣袍松散的侧卧在山水之间,魅力爆点的望着她。
李诺忍不住朝他走过去,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衫就不见了,她背过身子问:“你是神仙么?”
长的那真是仙气四射啊,关键是她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就是想不起来。那男儿不语,手指冰冷,触碰到她让她一抖,接着她就被捞进了结实的怀抱,隐隐约约她听到他在她耳边说了句:“我是你的夫君。”
尹蘅为李诺盖上了被子,药效就要过去了,他得走,以免李诺见到他,但是她方才那颇不正经的一句“你是神仙么”让他尤为不爽,她好像是对着谁说的,他又拿不准是不是对他。
咬着她怒怼了一句我是你夫君,她好像也没拒绝,又笑着做梦去了。
天明之后,就是第四日了,和她这样不受干扰相守的日子,最多还有六日。
尹蘅掀开帷幔,从药瓶中拿出一粒药,略一顿又捏碎了塞进嘴里,这易脉丹药性奇烈,不治根本,只是短时间能让他不受重伤折磨,他被主上打成这样,不调养个十月一年是不可能恢复的,但是他又不想错过和她在一起的任何时间……
就算是虚耗身体,超越极限,无非是将来多将养一段日子罢了,没有她在身边,他有大把时间不知该如何度过,养病也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李诺在梦中被那美貌男儿轻薄了一番,突然就觉得身子被什么重物压着,就像是被魇住了,努力睁开眼,只能听到男子低沉的喘息,周围暗的没有一丝光……
努力清醒过来才发现她居然在和一个男人……
可是,不是说好是病秧子的么?怎么一点儿没看出来病,反而精力旺盛的很?李诺咦了一声,想坐起来,那人一惊,抬手对着她脖颈后侧就点,李诺瞪大眼睛,在他点到她之前捏住了他的手指,更是一翻身,将他推了老远。
“你说!你是不是尹蘅!”李诺气急败坏的怒道。
她知道那位在黑暗中看着她,就是不吭声,只是这感觉和手法实在是太像了!
李诺伸手要扯帷幔,还没拉开就听沙哑的声音传来:“娘子,是我……”
李诺愣,帷幔拉开发现外面也是黑的,只能拉着被子往远离声音的方向缩了缩:“你把屋里弄这么黑干什么?知道我醒了,干嘛又要弄晕我?我刚才不是好好的?你怎么一来我就晕了!晕还对我……”
尹蘅说:“我只是怕娘子害羞。”
李诺想都不想的怼回去:“扯犊子吧你!你娶过媳妇儿么?害羞的也应该是你不是我,我久经沙场,你才不过是个新兵蛋子!”
李诺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她也就在昏迷的情况下有两次而已,久经沙场个屁啊……
尹蘅闷住笑,但实在是忍的难受,缓和了好久才又开口:“既然如此,那娘子便来侍候为夫吧,让我也知道知道怎样才算久经沙场……”
李诺差点把自己舌头咬断,这就是嘴贱的下场。
“你不是挺厉害的么!不是病秧子么?我……我方才怎么没觉得你是病秧子!”李诺实在没得说就开始狡辩,尹蘅轻声道:“为了不让娘子失望,为夫事先服了一些能让自己勇猛一些的药,娘子可觉得喜欢……”
“停!别说了!”李诺说着就要下床,但是周围黑洞洞的,她自此那件事之后又有很严重的夜盲,晚上没有光亮就等于抓瞎,这一动就差点从床上掉下去。
尹蘅适时抓住了她的手臂,小声问:“娘子害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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