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了大师的问题,直接表示了“没听过”。
全场人瞠目结舌:“……”
没等老人家再开口。
容修的脸上露出好奇神色,忽然问:“为什么没有使用摇滚乐队?”
没头没尾的一个问题。
容修看向舞台一侧的乐队配置。
刚才那首歌的伴奏使用了流行乐团,而安德烈大师也使用了偏流行的唱法。
容修:“听旋律动机和整体结构,歌曲把恶毒和救赎融为一体,如果使用摇滚乐队,就会更简练,更带劲,吉他也会更有棱角,感觉更对味,您考虑过把它改编成摇滚风格么?”
不得不说,在座来宾又惊讶了下。
安德烈才只问了一个问题,这位东方青年就迫不及待地追问了两个问题?
像盯上了猎物的大猫,紧追不放,看样子还有第三个问题想问。
现场有人低声笑了出来。
“嗤”一声的轻笑,听起来却很刺耳。
敏锐的听觉,能轻易听到讥讽意味,但容修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望着台上的老人家。
安德烈瞟了一眼发出笑声的桌位,不悦地直白道:“笑什么?你们听过这首歌?”
来宾人群后方有人刚要点头迎合,安德烈又道:“他说得没错,我五十年前在伦敦组过一支摇滚乐队,没有机会出道就解散了,这首歌是我的吉他手创作的歌曲,它本来就是一首摇滚歌曲,不可能有人听过。”
在场明星们:“……”
容修:“所以,今天您选择的这些歌曲,是为了纪念那位朋友么?”
安德烈脸上露出一抹兴味:“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您一共唱了五首歌曲,一首幽默而又富有感染力,唱的是欲望和嫉妒,一首旋律很热烈,唱的是性,还有一首钢琴在间奏中的表现,仿佛从深渊一跃而出,接下来的深沉成熟,显得高贵庄严……”
容修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凝望安德烈大师,缓声道:
“我觉得这五首歌曲,是您精心挑选出来的,与其说是一支支单曲,不如说它们是一组曲子,需要作为一个整体来聆听,欣赏它们以不可分割的变化诠释的一个主题——真爱的回忆录,精神的重生,以及身体的老去。”
花园广场鸦雀无声,在这位东方音乐人说完,大家就紧盯着安德烈的反应。
这段话太劲爆了啊。
在场众人都诧异至极,什么真爱,难道他不知道,安德烈终生未婚?
还提到了“性”和“肉|体老去”,安德烈曾经被搅进同性风波中,还有唱片被禁,后来费尽千辛万苦才全身而退,难道这小子在来之前没有做过了解吗?
安德烈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就那样注视着容修。
“你说错了,小伙子,别那么武断。”安德烈说。
全场明星露出嘲讽笑意,但笑声还没完全放开,大家就听到安德烈接着说:“还有第六首。”
所有人都是一愣:“??”
容修眨了眨眼:“好啊,我期待。”
现场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安德烈大师在一年一度的派对上,不是固定只唱五首歌吗?
安德烈环视在场众人,对话筒道:“三十年了,终于有人能让我把第六首现场表演出来。”
全场惊愕,随即又是掌声。这次是摇滚乐队的伴奏,乐手们演奏起一支慵懒的乡村曲调。
给人的感觉好像在排练。安德烈接过助理送来的一把看起来极为老旧的吉他,顺便又从佣人手里拿过了一个三明治。
“抱歉,我还没有吃完饭,我以为,像往常一样,五首歌就可以结束了,我的晚餐要凉了。”
于是,安德烈就在助理的帮助下,坐在舞台的高脚椅上,将三明治叼在了嘴上,开始低头弹吉他,调音,找和弦,咬三明治……
太失礼了,完全把全场上流人士、明星来宾们当成了空气,就像在自家琴房干活一样。
呃,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家。
果然艺术家都很古怪啊。
容修上前了两步,目光落在那把吉他上,那是一把吉普森,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系列,琴身是镀铬金属,目前早已经停产。
安德烈终于找到了调,突然扔下嘴上的三明治,只见他岔着双腿,跨坐在高脚椅上,抱着沉重的镀铬琴身,和乐队的演奏合起来。
外行看热闹,内行听门道。
只弹奏了八个小节,顾劲臣就意识到,吉他并不是安德烈的强项,老爷子的吉他水平和顾劲臣有一拼。
安德烈抬头望了容修一眼,“我要在你面前班门弄斧啦。”
容修愣了一愣,这老人家知道他是玩吉他的?
坐在顾劲臣同桌的女主编,也愉悦地笑了起来,那句话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安德烈大师对容修有过了解。
不管是她提交的资料起到了作用,还是对电影节“配乐银狮奖”的关注,至少安德烈对这个东方年轻人是有印象的。
老人家的吉他水平委实一般,却坚持将这支曲子演奏了下去。
偶尔会弹错,不是高了就是低了,但他始终没有停下来。
苍老的双眼紧盯钢弦,仿佛要将这把吉他由外到里看个穿,好像怀里抱着心爱的人。
时而弹奏出天才的和弦走向,让容修眼前一亮,这是一段很精彩的旋律。
弹奏到最后,只见老人家一只手在琴把上上下下游移,另一只手猛拨琴弦,狂野了些,连容修也一时间听不出这是什么风格。
新英格兰爵士?摇滚?还是什么大杂烩?
不过,真的很好听。
能听出作曲人的灵性,非常随性,可爱,有天赋,这种才情与气质特点,如果没猜错的话,和那首《混账》是同一位创作者。
正如安德烈所说,是少年时想与他一起组乐队的吉他手。
但容修了解过安德烈的过去,安德烈出身音乐世家,富家子弟,贵族出身,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这样的身份地位不可能与一个吉他手组乐队。
容修不禁产生了一个疑问,他们是什么关系,那位吉他手去哪了?
然后他就想起安德烈唱的那首歌——
——“如果你正行经天堂集市,风雪猛烈地吹在英雄碑上,代我向那儿的一个人问好,因为他曾是我的真爱……”
笨拙的吉他旋律,越来越流畅,现场气氛欢快起来,有人打起了拍子。
容修指尖轻动,跟随着旋律,完全不受控制地,轻轻哼出一段吟唱。
猛然间,安德烈抬起了眼,直勾勾地盯着容修。
就是这段旋律。
记忆之中,他只听过一次的歌,那人再也没有给他唱过。
安德烈注视了容修很久,透过绚烂的星光与月光,望着眼前那抹挺拔的身影。
仿佛透过时空隧道,看到了过去的那个人。
然后,不知察觉到了什么,安德烈的目光忽然挪开,看向坐在台下圆桌前的顾劲臣。
与全场的来宾都不同,打从安德烈点名要与容修对话,顾劲臣就没有再看向舞台。
什么音乐大师,什么全场名流,仿佛都不在那位小家伙的眼里。
安德烈的脸上充满了慈祥的笑意。
顾劲臣也微笑着,桃花招子里映着星光,温柔而又缱绻地,目光始终落在容修的身上。
安德烈忽然笑出了声,短促而又沙哑的一声,眼前的画面如此熟悉,他垂眸看怀中吉他,轻声说:“已经五十年了。”
他只低着头说了这么一句。
在场人看不到他的口型,根本听不清他嘀咕了一句什么。
然后,他随着容修一起,轻声地哼唱了出来。
这么多年,他只知道和弦走向的歌曲,竟然被眼前的这位年轻晚辈,八|九不离十地将主旋律哼唱了出来。
是那个人当年为他写的歌,对方只唱过一次。
*
就这样,最后一首歌曲,是安德烈随着容修的哼唱一起完成的。
五十年了,他根本不记得主旋律,只知道一个和弦走向,还时不时地弹错。
但这都不重要了,他以为,有生之年,不会有机会在自己的派对上演唱这首歌。
安德烈一生未婚,他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全球著名的“安德烈的派对”的这一天,其实是那人的生日。
他们约定过,将来在他们每一年生日时,都要在家里后院开一场音乐会。
在世人眼中,安德烈出道六十年零绯闻,一生奉献给音乐,音乐是他的神,他就是一个信徒,终身侍奉他的神灵。
……是他当年退缩了。
歌曲尾声时,安德烈望向坐在台下的顾劲臣。
他也曾像Gu那样,用那种眼神望着心爱的人啊。
但是,他在无数镜头前,在犹如被全世界人通缉的压力之下,畏惧地退缩了。
朦胧泪眼之中,安德烈垂下了高贵的头颅,就这样深情地注视着怀里的吉他。
安德烈的歌声愈发地沙哑。
清新而又简单的旋律,却隐藏着恐惧与苦涩,容修站在舞台对面,抬手为老人家鼓掌。
简单才是最难的,干干净净,深情款款。
真是一首好歌,是容修喜欢的风格。
歌曲带来的那种氛围感,有点像他曾经为“猫吉祥”创作的主题曲,容修曾经在节目上弹吉他,与顾劲臣一起合唱过,那首歌至今还在抖音排行榜上,被翻唱了无数次。
音乐真的是需要用灵魂诠释的,只要用心体会,就能体会到歌者的心情。
时光和音乐都有痕迹,安德烈结束了最后一首歌的演唱,乐队弦音也停了下来。
全场响起掌声。
名流与明星们望向今晚的那位东方幸运儿。
或许并不纯粹是“幸运”?银狮奖获得者与音乐大师,肯定会有更深刻的交流话题?
不少年轻的明星鼓掌之后,就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不过还是很快就振作了起来。
就算一会安德烈不坐在己方这一桌,他们还有登台献唱的表现机会。
安德烈大师的娱乐公司一直是年轻的新人们向往的梦工厂。
乐团停止了演奏,花园广场再次安静下来,来宾们纷纷仰头望着舞台,等待着最后的“揭晓”。
嘴唇离开了话筒,安德烈坐在高脚椅上,安静地缓了好一会。
然而,在全场人的注视之下,老人家却并没有再与容修对话,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白桌前的柏林影帝。
顾劲臣仍然望着容修的侧影,温柔深情的光芒在桃花眸子里闪烁,眼底却是通红的。
听着一老一少合唱的旋律,仿佛时空穿梭,顾劲臣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后舞台上的自己,正在与五十年前的容修对视。
这种幻觉十分不可思议,顾劲臣陷入浪漫而又伤感的幻想中,无意识地捻着高脚杯,轻啜一口杯中红酒。
花园广场安静了好一会儿。
“Gu,好听么?”
安德烈忽然从容修的脸上移开目光,视线落在了顾劲臣的脸上。
交流对象的突然转变,让所有人都愣了下。
顾劲臣也微愣,起身颔首,“是的。”他放下酒杯,有明显的鼻音,嗓子也哽咽,“抱歉,我需要缓一下。”
安德烈并不介意对方的失态:“红酒好喝么?”
“是一瓶好酒,阿尔巴巴贝拉,酸度很值得称赞。”顾劲臣说,“非常感谢先生的款待……”
“喜欢红酒么?”安德烈打断他。
顾劲臣不假思索:“是的。”
这是实话。
爱人喜欢红酒,容修是知道的,龙庭、公寓的酒柜上收藏了无数红酒,甄素素还在马场别墅的地下室给两人装潢了一个专业的酒窖。
不过,这样的对话,难免会给人一种曲意逢迎之感。
容修侧了侧身,似乎想上前帮顾劲臣解围。
安德烈给了容修一个眼神,又直视顾劲臣:“是么,你觉得,以你的身份来看,什么样的红酒才是好的红酒?”
顾劲臣恍神一瞬,这次他并没有立即回答。
容修却是皱了皱眉,这个老人家的问话有点奇怪,不过他也说不上哪奇怪。
当然奇怪,这种“意有所指”的对话根本不是容修所能理解的。
也可以说,在场大部分人可能都不理解,他们以为安德烈真的在与晚辈交流红酒心得。
顾劲臣垂眸轻笑了下,而后抬眼望着老人家,反问了一句,“您说,我是什么身份呢?”
话音刚落,四周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这样的反问听起来有点失礼,晚辈怎么能在大师问话的时候反问对方?
然而,安德烈似乎并不这么觉得,反而露出颇有兴致的表情,深深地凝视了顾劲臣一会,解释补充道:“以柏林影帝的身份来看,对你百亿身家的地位来说,你觉得,什么样的红酒才是最好的红酒?”
“我觉得,在我与这瓶红酒之间,我的立场永远是它的欣赏者,是一名品酒者,身份地位不能影响我对它的喜爱,我认为,您说的那些立场,是不存在的。”
顾劲臣嗓音温润,却直接反驳了安德烈的“身份地位”一说。
舞台上下,相差五十多岁的两人,隔着月色与灯光,仿佛隔着时空对视。
“安德烈先生,在我看来,如果您喜欢五欧元一瓶的意大利狮子头,那么狮子头就是全世界最好的红酒,如果您喜欢九百九欧元一瓶的康帝,那么康帝就是最好的红酒。”
说完这话,顾劲臣停顿了下,桃花招子中闪过一丝深邃,望着安德烈的眼睛。
四周一片寂静,隐约传来宾客们的赞同声。
而后,顾劲臣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了容修的脸上。
“所以,回答您的问题——”顾劲臣唇角带着笑意,“我不会被任何人或事物所影响,身份名誉地位都不能改变我的想法,我喜欢的红酒,就是全世界最好的红酒。”
安德烈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久久,老人家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他笑着点了点头,似自言自语:“好啊,是的啊……没错,我的红酒……”
听到安德烈大师的回应,花园广场上这才传来轻轻的掌声。
这个柏林影帝也太会利用“特立独行”来博眼球了啊。
显而易见,大家仍然认为他们在聊红酒。
容修已经来到了顾劲臣的身边,两人并肩面朝着小舞台而立。容修手指轻轻碰了碰顾劲臣的手背,好像在安抚对方的心情。
莫名有一种“学渣被老师点了名,连累了同桌学霸也一起罚站,只好暗戳戳地哄学霸”的赶脚。
安德烈没有再继续提问,他离开了高脚椅,在助理们的帮助下,扶着下了舞台。
毫无悬念地,老人家抬步迎向了容修和顾劲臣那一桌。
圆桌前的女主编也连忙站起身,与安德烈正式问候。
女主编:“老师,这位就是……”
安德烈摆了摆手,大刀阔斧地坐在了这一桌:“我知道,Rong,保罗刚把银狮奖颁给了他,我已经看过了那部电影。”
容修收了收下颌:“我的荣幸……”
他还没邀请,这老人家就一屁股坐下了?
显然少校先生确实溜号了,他并不知道,安德烈大师唱完歌,会选一桌坐下聊天。
这才是今晚的高潮。
于是,安德烈一坐下,四周就传来了一阵窸窣的讨论声,以及沸腾的快门声。
闪光灯和镜头都对准了这边。
顾劲臣威尼斯失利,离开颁奖礼之后,就一直没有露面,他的行踪是全网讨论的热点。
媒体恨不得将镜头怼在他的脸上。
容修再没心思搭理那个老头,察觉到镜头在拍摄,他转头望向顾劲臣。
无数镜头之下,咔嚓快门声中,顾劲臣垂着眸子,手指捻着玻璃杯。
他盯着杯中香槟,指尖因用力过猛而发白,脸色也发白。
他极力地克制着情绪,不与任何记者交换眼神,试图躲开镜头的拍摄。
人都有极限。
他说过,他想逃离人群的关注。
但今晚顾劲臣还是陪他来了。
容修看着一屁股坐下了的老人家,那个位子刚才还是他的,走神了好一会。
察觉到四周的闪光灯,以及无数记者的快门声,容修猛然间回过了神。
容修快步上前,站在了顾劲臣的身旁,挺拔的身型挡住了隔座一位记者粗暴的闪光灯轰炸。
然后,容修伸手,貌似随意地,像兄弟一样揽住顾劲臣的肩,顺便挡住了所有的镜头。
安德烈:“……”
这小子根本没有上赶着和他寒暄,跑去帮影帝挡镜头了……
忙活了好一会,容修好像才想起,女主编是不是没有帮他介绍顾劲臣?
也对,顾劲臣今晚的身份,是他带来的男伴。
他家先生。
礼仪上来讲,应当由他亲自介绍。
于是,容修端正了身姿,对安德烈大师礼貌地介绍道:“老师,这是我的……呃,搭档,顾劲臣,他入围了最佳男演员。”
安德烈大师瞟了容修一眼:“是啊,如果托尼-皮佐拉托那个老家伙没检查出癌症,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今年他根本不会拿到影帝奖杯,那么获奖的一定是顾劲臣,那样一来,就没有你什么事了。”
女主编:“!!”
这是多大的内幕啊。
而且是正大光明的内幕,媒体人们全都知道怎么回事,但是看破不说破,也只有安德烈敢这么说了。
顾劲臣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快速瞟了一眼容修:“老师,请您不要这么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们不是好挚友吗,”安德烈拿起酒杯,“这点小事情,你们都面对不了?”
容修颔首打断道:“是的,我明白的,这是规则。”
安德烈并不觉得自己的言语不当,他直视着容修:“毕竟你是一名摇滚歌手,这里是意大利,你明白么?”
说白了,就是换做以前,身为摇滚歌手,拿到威尼斯电影节的奖项,简直是天方夜谭。
哪怕是容修在参展的个人简介上说个谎也行啊,简单地写“音乐人”呢,结果他还真就写“DK摇滚乐队主唱”。换成从前,根本不可能把银狮奖杯给一个摇滚歌手。
顾劲臣向前倾身,似乎还想对安德烈说什么,但容修手指使力,扳住了要发言的爱人。
容修点头:“是的,老师,我明白。”
刚才安德烈的那个眼神,让女主编不禁愣住。
看起来好像对两位年轻人十分熟稔,还隐隐带着慈爱,好似长辈看待子侄般的眼神。
那种眼神,只有在安德烈看向弟子们的时候才会有……也不尽相同,他望着容修的时候,更是多了一丝伤感和温柔。
安德烈眼光落下,忽然地,他的眉目之间笼罩了几分憔悴,还有无穷无尽的惋惜与追思:“五十年了,那些规则,还是没有改变……”
四周安静了一会。
安德烈回过神,似笑非笑地打量两人一坐一站的“体位”,朝旁边的媒体们瞪了一眼,话却是对容修说的:“请坐。”
媒体大佬们在安德烈的瞪视下,终于消停了下来。
容修在顾劲臣身边坐下。
“组委会听过你的其他配乐作品,”安德烈多透露了一句,“所有人都认为,你可以转型到电影幕后,威尼斯电影节需要华人,最好是新人。”
容修沉默地思考一会,点头表示明白。
安德烈像是随口一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之后的打算?”容修理所当然地道,“接下来,米兰天使爱乐乐团的演出,然后回国。”
安德烈:“……”
这小崽子是真不懂,还是装出来的?
明明能听懂意大利语,他问的是会不会转型啊。
容修接着道:“我是一名摇滚歌手,获奖是运气,做配乐是机遇,也是业余乐趣。我觉得,这样才是最好,如果让我一心扑在上面……您知道的,当爱好变成职业,沾染了世俗和铜臭,就可能会失去创作灵感……啊,失去那种如遇初恋一般的冲动和热忱。”
容修用朗诵“情爱诗歌”的语气说道,惹来女主编的轻笑声。
安德烈也笑了起来,扬着眉毛,看了容修一会:“你说得没错,和你竞争配乐奖的那位音乐人,他已经提名七次奥斯卡,音乐越来越没劲,越来越浮躁,流水工业化,而且能明显听出是由团队创作的,听起来就像嚼一只柴鸡。”
容修错愕地呆滞了一会,轻声道:“老师,如果我和您一起评价对手,对方今晚一定会耳朵痒。”
反正,说别人坏话这种事,容修一定不会做,这是乐队纪律。
安德烈的思维跳跃有点大,忽然又问,“米兰天使爱乐乐团?米兰的乐团?你去做什么?”
容修就给他讲了一下这支乐团。
真的是“一下”,简单粗暴——刚出道的,他还没接触过。
顾劲臣:“……”
于是,影帝就用强大的台词功底,绘声绘色将高迪诺那晚介绍的乐团情况重复了一遍,又详细介绍了“生而为人”原声作品中的钢琴协奏曲。
安德烈忽然提高了音调:“我昨天听了一晚上的布鲁克纳和马勒的交响曲。”
像是故意的,四周邻桌的观众都听到了。
这么快就深入谈话内容了吗?
老实说,一般到这种比较高逼格的话题,换成没什么底蕴的年轻人,尤其是流行歌手,可能就只会点头应和,不会继续再聊,话题不会得到延续……然后谈话结束。
容修点了点头:“这么巧,我前两天也在听。”
周遭众人:“……”
这句回答的,曲意逢迎,太明显了吧?
不等安德烈开口,容修说:“身在威尼斯么,所以听了马勒,第五交响曲。”
对于这种疑是“迎合”的谈话,安德烈脸上倒是没露出排斥情绪,只问:“你喜欢马勒?”
容修:“我对他作品的长度和规模很感兴趣,一部交响曲的演奏时间可以长达两个小时,或者起码八十分钟,我喜欢这种规模,虽然从某个角度来说有点极端,但却有一种把时间当成一块大帆布,在上面画油画的感觉。”
安德烈:“不过,马勒的作品,一些元素是半民间、半高雅的风格。”
容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中国有一句话,叫做大俗大雅,是人民大众喜爱,并且能够欣赏的,您知道,我们都是俗人。”
说到这,容修停顿了一下,用眼神暗示这老头,刚才他还在舞台上吃三明治呢,凭什么鄙视马勒不高雅。
安德烈:“……”
安德烈扬着下巴:“我喜欢布鲁克纳的交响曲,你怎么看。”
容修:“有一种史诗感,像用音符造出来的巨石一样,我第一次听他的交响曲,就感觉到一种神圣的宗教感,后来我才知道,布鲁克纳曾经是一名教堂的管风琴师,可见职业爱好真的能够影响艺术创作。”
安德烈来了兴致,和容修争执了半天“大俗大雅”和“史诗交响”。
直到容修问了一句:“昨晚您听的是哪位大师诠释的作品?您这个年纪,瓦尔.特?霍伦斯坦?富特文格勒?”
我这个年纪怎么了?安德烈瘪了瘪嘴,哼哼道:“富特文格勒,你觉得怎么样?”
容修:“我不喜欢。”
安德烈:“……”
安德烈没有出声,那咄咄逼人的眼神像是要整死这小子。www.chuanyue1.com
容修却慢条斯理,迎向了安德烈的视线,放任尴尬的气氛蔓延。
忽然间,安德烈噗嗤笑出来:“如此狂妄自大,对于新人来说,可不是好事,难道你就不担心,我直接把你赶出去吗?”
容修眨眼:“您不是同意专业人士们把银狮奖颁给我了吗?”
安德烈:“……”
在场众人:“……”
是的,在电影节上,配角部门的奖项都太专业了,所以在新闻发布会上,都没有什么记者会关注。
就算关注音乐创作者本人,也不会问出太专业的问题,连评审团都是专业人士,要么就是像安德烈这样的大师作为顾问。
安德烈没有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
果然是摇滚歌手。
这种性格和气质,真的是久违了。
安德烈还很在意:“总要说说为什么不喜欢吧?”
“富特文格勒?”容修坐直了,认真的表情显露出他并非乱说,“实在是太慢了,那个大高个,特别傲慢,像皇帝一样的指挥家,看着挺有气势的,但他在台上舞得太慢了,您知道吗,他的乐谱上的表情术语都被他推到了极端,细致得在四分音符中间,我都能听出细节。”
顾劲臣:“……”
两人聊到这的时候,顾劲臣才意识到,两人聊的是指挥家。
嫌弃大师喜欢的指挥家舞得太慢?
这个姑且不提,哥哥,你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大高个,还嫌弃别人的乐谱上写的字儿多。
你的乐队总谱上也不素净吧?
顾劲臣再次低了低脸:“……”
安德烈则是张了张嘴:“……”
安德烈笑了起来:“年轻人啊,你嫌他不够带劲儿?所以,你喜欢哪一位?”
容修想了一想:“托斯卡尼尼。”
说着,容修就来了兴致,露出发现宝藏一样的表情,“老师,他和富特文格勒演绎的《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在时间上相差了将近20分钟,一部经典作品竟然有这么大的处理余地,实在是太奇妙了。”
“哈哈。”安德烈笑得更加开心了,神秘兮兮地道,“我介绍你听一听另一位大师的,我敢保证,你没听过,是我的一个得意弟子。”
“好啊,”容修点头应了,又想了想,小声地补充,“不过,您是在搞宣传么?我的粉丝都是摇滚歌迷,但我可以把他介给Gu的粉丝,影帝的粉丝是会听交响乐的。”
影帝:“……”
顾劲臣都听傻了,不知道该不该插嘴,根本不适应气氛和节奏。
打破脑袋他也不敢想象,会是这个风格的一场交谈。
要知道,顾学霸从来都没有这么随意地和前辈老师们聊过天,哪怕是自家的父母长辈也没有。
“噗”一声,女主编实在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
容修刚才说什么,“搞宣传”什么鬼?
安德烈大师的弟子,已经是意大利的指挥大家了,需要他来帮忙宣传吗?
不过……
老实说,确实在亚洲的名声还是不太行,也没有华人公司的人脉,容修和顾劲臣的恒影,也许可以联络合作?
这个容修啊……
该不会莫名就真相了吧?
女主编观察着安德烈大师的一举一动,以及老人家脸上愉悦的表情。
就像叔侄俩,在家后院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你一句,我一句,家常唠嗑打发时间一样。
舞台上,已经有两位年轻音乐人下来,一位弹奏了钢琴,一位歌手演唱了他的新歌。
但是安德烈大师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舞台上。
容修忽然不太说话了,看起来像在聆听音乐,或是在思考事情。
安德烈观察了他一会,朝舞台上的女歌手抬了抬下巴:“你觉得,还不错么?”
不知是在问美人不错,还是在问歌曲不错。
容修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时至今日,在登场之前,您仍然会觉得紧张么?”
安德烈挑了挑眉心:“是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顾劲臣:“……”
就算您说了没有用啊,全场来宾都在猜测你是不是阿尔兹海默症。
“紧张到穿错袜子,在休息室练声,双手冰冷,全身冒冷汗,两条腿虚弱得几乎要站不住。”安德烈笑着说,“然后,当我上了舞台,我发现,我即使用出了全力,即使观众的反应温暖而友善,我还是唱出了中气不足的声音,技巧也不够稳定,和年轻时完全不一样了。”
容修沉默了下来。
没有安慰老人家,只是微笑着望他。
容修知道,很多年以后,自己也要面临这种情况。
不过,当他失去力量与嗓音,不知能否像安德烈老师一样,舞台上即使翻车,也仍然能够赢得尊重。
后来,他们又聊回到了舞台上演唱的那六首作品。
安德烈说起了《混账》的创作者,说起了当年给他唱这首歌的那个人。
聊起音乐,容修侃侃而谈,顾劲臣一直侧着脸,静静注视他。
安德烈则是望着这两个年轻人。
慢慢地,安德烈的嘴角就轻轻上扬起来。
“他还在世么?”容修问。
安德烈笑了:“吸了毒,跳楼了。”【穿】
【书】
【吧】
容修的心咯噔一下,他猜到对方已经不在,但没有想到……
容修低了低头:“非常抱歉。”
安德烈嘴角扯起一抹苦涩的笑:“已经五十多年了,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容修:“……”
你说谎。
就在这时候,安德烈侧过身,像一个八卦老大爷一样,打量着顾劲臣的脸,忽然问:“你不想让他登台唱一首么?”
顾劲臣微笑:“当然想,能在您的音乐会上听到容修唱歌,我会记得一生。”
容修眉尾轻轻一挑,有些意外,这老头怎么去问顾劲臣?
顾劲臣为安德烈倒了一杯热茶,而不是红酒,放在安德烈的眼前:“不过,您还不想上楼休息么?”
安德烈摇头,不着边地说了一句:“Gu,你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我。”
顾劲臣眨了眨眼:“??”
“做你想做的事情。”安德烈接过了茶杯,“别像我一样,会后悔的。”
顾劲臣怔怔,瞳孔猛地缩紧。
安德烈大师看出什么了?
惆怅的表情只是一瞬间,安德烈敛了神色,转而又是一张大冤种一样的刻薄脸:“既然想听,就让他去唱歌,快去。”
顾劲臣:“……”
明明是你想听吧?
在音乐会上,安德烈还从没有上赶着去请一位年轻后辈上台。
容修停顿了片刻,无奈地笑了笑,站起了身:“请老师指导。”
安德烈露出笑容:“我也很期待。”
一直与安德烈大师交谈的音乐人起身离席,朝舞台走了过去。
全场人的视线齐刷刷地投射了过去。
花园广场传来掌声,容修走上了舞台。
在安德烈大师的示意下,助理将那把吉他送了过去。容修礼貌地接过来,对话筒道:“谢谢。”
容修坐在高脚椅上,快速地调了一下琴弦,对话筒道:“Coccinella.”
台下的人们都愣了下,因为容修说的是意大利语,一位东方明星要唱意大利语歌曲?
Coccinella,翻译成英文,ladybug。
瓢虫。
那天在浴室里,容修一共唱了五首意大利语歌曲,让顾劲臣帮他选。
容修问他哪一首时,顾劲臣站在淋浴下,背朝着他,没有转头,只哑声对他道:“最后一首。”
此时,巴掌大的舞台,容修坐在高脚椅上。
月色动人,四周是绿野,头顶是浩瀚的星海。
两人都很期待,等将来他们老了,有一天能在马场举办这样一场音乐会,邀请他们的朋友前来,大家聚在一起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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