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程被问得一滞。
他就是突然发现叶延不是认真读书科举,家人还在透支健康赚钱供养他,看着生气。
倒是忽略了自己现在还是个文盲,没条件识字。
他短暂的沉默了下,那双又大又亮的杏眼直直盯着叶延,把叶延看得心里发虚。
“你没给云娘说吧?”
于是云程懂了。
这叶延真的在瞒着家里人写小说。
所幸叶延也没有问他怎么会识字的,云程便抛之脑后,直接问他:“你没读书?”
叶延被这么一问,也确定是稿纸的内容被云程发现了。
他叹口气,满脸颓色,“读了,只是家人供我读书辛苦,我又不如存山会赚钱,也别无所长,想要分担又不得其法……”
钱没赚着,纸倒废了不少。
还因没好好看书作文,他也做贼似得心虚。
加上根本写不出来,人也急躁着。
叶延心理素质不怎么好,或者说他憋着早就想跟人说说解闷,一句话诈出来以后,还说了些有的没的。
“已经按照时兴话本写了,可是我写不出来神女,妖女,贵女,也无法丑化糟糠之妻,更无法抛弃她。”
“昨晚是我最后一次尝试,这润笔费我是拿不到了,你别告诉她们,免得她们也为此伤神。”
这就好比一个高三考生,操心家里经济条件,一边复习,一边压榨时间搞副业。
最后两不沾。
高考失利,钱也没赚着。
要云程来说,既然知道家里辛苦,不如咬牙拼一把,也不负这阶段所有人的努力。
倒是一时分心,最主要的院试落榜了,才让人压力倍增,前路无望。
这话云程没说。
人要能完美控制情绪,也就没那么多烦恼了。
云程看他这么一大高个,蹲地上拿着棍棒戳地,一家子也个顶个的憔悴,全靠一口气吊着,也不落忍。
“你都知道时兴话本流行什么,又关糟糠之妻什么事?你写小说,又不是让你真的抛弃。”
叶延抬头看他,黑眼圈硕大一个,眼底也是血丝密布,“贤弟不懂,那就是想想也无法落笔的。”
云程是真的不懂,“你要真心疼堂嫂,那就不该是文字里心疼,要拿出点实际行动。你拿了润笔费,她能少操劳多少事?”
别的都是虚的,银子才是实实在在的。
叶延被他说得僵在原地,半晌无言。
云程确认他不是玩物丧志,是好心办坏事,也就不跟他多说,扔下叶延去找刘云。
纸张她已经都剪碎了,大盆里也倒进了两桶水。
因云程没有过来确认,她剪完了一遍,又把纸屑再剪了一遍,现在簸箕里的都是纸末。
云程捻了几撮,觉得差不多,说:“把纸泡软一些,就可以打浆了。”
刘云倒进去,用手压了几遍,确认所有纸末都沾了水,才回身擦擦手,笑着问,“我给你倒杯糖水喝吧?”
云程不想喝,他怕喝水上厕所,也怕蛀牙。
被刘云殷切紧张的眼神望着,他才温软一笑,“好,谢谢堂嫂。”
他坦然接受,刘云也自在。
泡纸时,云程继续缝制棉衣。
刘云下午没去侧屋缫丝织布,坐他边上修整抄纸竹帘,将边边角角的翘起的细丝刮平,也把剪过的芦苇席周边缝了一圈线固定。
叶延今天是没有心情看书了,也跟着帮忙,找了光滑的木板出来冲洗干净晾在一边,备着晾纸用。
云程也没经验,打浆这一步,就是一刻钟试一次。
刘云把纸末剪得碎,半个时辰后,就打好浆,可以抄纸了。
云程挽起袖子,回忆着动作,自己试了一遍。
抄纸后揭下竹帘,倒贴在木板上,稍作按压,再揭下竹帘,一张纸就贴在了木板上。
还没有干透,不知道厚薄,也不确认是否晕墨。
但在场三人都是眼睛发亮。
“这是成了?”
叶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围着木板转了好几圈,几次想伸手摸,都怕把纸戳花。
他甚至想拿个火盆过来把纸烤干,现在就试试能不能用。
刘云比他干活利索,一看木板大小,就知道今天靠着这一块木板他们造不出几张纸,就赶忙去屋里把竹席拿出来铺着了。
沾水的纸有粘性,竹帘她用竹竿石块支着,也不会倒。
家里有个炉子,等到再冷些才会用,她也拿出来生火烤着纸。
云程不自觉点点头,夏晾冬烤,堂嫂无师自通,很厉害。
云程说:“也可以先放桌子上叠着,后面再揭纸。”
这次不用刘云动,叶延就小跑着把堂屋的饭桌搬出来了,夫妻俩配合着擦干净桌子。
弄完这些,刘云擦擦手,那张过于悲苦的脸终于有了真心实意的喜悦,发黄的脸颊都冒着红光,她问云程:“这水挺凉的,不然我来试试?”
整个流程云程带着他们做的,没什么技术藏私。
云程也没干习惯活,说让就让了。
抄纸时,只需要注意舀料均匀即可,根据取量决定纸张厚薄。
这部分他做得不会有刘云好,因为手不稳,还怕冷。
抄纸竹帘刘云做了两扇,叶延看着眼热,也想试试。
平时在家,叶延是什么都不干的人。
村里男人是为了面子,觉得家里活儿就该女人和哥儿干,叶延则是想帮没人同意。
今天连着几次动手,刘云都只是看他一眼,就答应了。
云程将冻得冰凉的手塞进半成品棉衣里捂着,不在意这对小夫妻的眉眼官司,心里惦记着叶存山。
等到他回来,看见这纸真的造出来了,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叶存山上午来迟,被杜知春罚了三杯酒。
诗会上对他请来的花魁不感兴趣,又遭打趣,杜知春想起来了云程,问叶存山:“你那个漂亮小同乡呢?这次没跟着一起来?”
这关系叶存山一坦白,少不了被人灌酒。
他决意要复学,又去找杜先生。
杜先生也是个爱酒之人,闻着他身上酒味儿,就被勾起了兴致,师生二人也小酌了几杯。
从杜家出来时,叶存山步子踩得实,人也面不改色,那张黑脸看着比平时还要严肃,走在路上行人自动退避三舍。
单看外表,瞧不出半分醉意。
他先到裁缝店交付了绣活,王掌柜的例行检查。
他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这绣活店里有固定的绣娘做,都是沾亲带故的人。穿书吧
每个月份例就那么多,给了外人,自家绣娘就会少。
王掌柜的上次给杜家大公子面子,分了点绣活给云程。
当时看他穿得破烂,还想着等他交差了,就以绣活不好的理由结束合作。
现在看这细密针脚,精细绣工,摸着那栩栩如生的鸳鸯,他倒是看岔了。
可惜。
大娘子截了剩下的绣活,他想再给云程分配,都没有了。
他对叶存山露出一个满意又遗憾的笑:“绣工不错,之前说好的一两银子,你拿着在登记册上签个字就行了。”
叶存山垂眸,登记册上没几个人名,距离上次过来也才几天,很好找。
上次是杜知春给的押金,他帮云程签的名字。
他拿起毛笔又写了一遍云程的名字,接过王掌柜给过来的三两银子,木木地说:“多了。”ωWW.chuanyue1.coΜ
王掌柜的笑容不变:“加上押金正正好。”
叶存山直视他,直把王掌柜的笑容都看得僵在脸上,才拿了银子说:“他绣得很好。”
王掌柜尴尬点头,“是绣得很好。”
一个黑脸的威武汉子,冷着张脸,语气无甚起伏的跟他谈论绣活优劣,让他额上冒汗。
原想着,要是这壮汉想武力逼迫他给绣活,他嘴里答应着,回头也得去杜家哭诉一番。
但叶存山只是满意点头,转身就走。
留下一个迷茫的王掌柜呆在原地,许久才低骂了声:“什么毛病。”
叶存山又去杜家书斋还了两本书,新拿了一本书带走。
店伙计一看书名就叫住他,“叶公子,这本书不能抄的。”
叶存山把书装进褡裢口袋,一派高冷模样:“我知道的。”
看店伙计还挡在他面前,他还不耐皱眉:“我拿回去学习的。”
店伙计:“……不然你再看看书名?”
叶存山真看了,他还念了出来:“神女伏妖录。”
店伙计:“……”
他也闻见了叶存山身上的酒味,不跟他多言,让叶存山等会儿,就去后院告诉了余掌柜的。
杜家书斋对这些学子一向照顾,哪里能放醉酒的学生在县里乱逛,余掌柜的叫儿子送叶存山一程。
那书他们倒是想拿回来,叶存山护得严实,余掌柜的不想争执中撕坏书页,无奈摆手,“没事,给他拿吧,叶公子是爱书之人,不会随意毁坏,酒醒了自会送回来。”
就这么着,余伙计一路送叶存山买米买面,买大排骨买猪下水,眼看着竹筐装满了,他还溜溜达达到了码头,找商人买了一袋子羊毛。
回头站原地略有些茫然,余伙计问:“叶公子可还有没买的东西?”
叶存山眼底茫然之色更浓:“要买鸭毛。”
余伙计:??
余伙计没见过买鸭毛的,他只想顺利把人送走。
县里也没有什么人家养鸭子,稍加思索他带叶存山去了酒楼,从后厨那边收了一袋子鸭毛。
本以为这就完事儿了,结果兜兜转转,叶存山又绕回了裁缝铺,买了一身棉衣和一双棉靴。
看尺寸大小,是给旁人买的。
余伙计嘀咕:“醉成这样还记得给人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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