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寅时三刻。
太阳未升,月色未褪。
整个送葬队伍苍白如雪。
前来悼念的外客仅只剩下八位,除了巫零等人之外,还有两名二十岁上下的男子,以及一位中年美妇人、一位同样是二十岁上下的女子。
大多都是生面孔,不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侠客。
他们逐一上前向玉海山庄庄主三鞠躬,随后围着棺木绕行一周,瞻仰其遗容。
慕白紧随巫零之后,趁机观察尸体。
玉海山庄庄主傅德辉约莫四十出头,脸上尸斑呈暗紫红色,肤色凝白,脚长八寸,双手笼在袖中,看不清楚形态。
巫零低声问:“能看出来死因吗?”
慕白:“看不出,要剖。”
巫零:“……”
慕白:“他是傅德辉?”
巫零:“是。”
慕白:“……”
吉时已到,哀乐响起,管家朱柯谕下令封棺。
一沓青纸洒下,拖着灵柩车的骏马都踏着沉重的步子向墓地走着,后面跟着前来悼念的江湖客,再往后才是山庄里的人。
巫零仔细观察过,这群人手上都没有伤痕。
傅庄主的大墓也在玉海山庄,巫零见墓碑在前,不禁触目兴叹。
傅德辉出生武林世家,即当世名医,也是当世刀法名家,出名很早、威望很高。他素来很少管江湖事,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在二十年前他因为抢夺名剑“红玉海藻”杀了天下第一铸剑师邢西扬。
从此之后,他似性情大变,杀人无数,成了杀手榜排名第一的人。
关于这段过往,巫零曾非常好奇,也曾想拜会这位庄主。
不想,她初次来到玉海山庄,就站在他的墓前。
一应流程之后,管家朱柯谕令人将十个木箱随灵柩放入墓穴,最后亲自推动墓碑,封锁墓门。
中年美妇人见此,一下子跪了下去,颤抖着肩膀捂住嘴,泪流满面,几乎痛不欲生。她身边的女子也跟着跪下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穆思渊在巫零耳边轻声道:“她是傅庄主的妻女吗?”
巫零摇头:“江湖只闻傅庄主一生无情。”
“那她这是……”
穆思渊没敢继续往下说。
寂静的月色宛若流水,从每个人的身上划过,无论是何种表情,月色都在他们脸上铺了一层银霜。
卯时四刻,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花瓣上刚刚凝结的露珠都被晨风轻轻吹落。
葬礼结束后,朱柯谕邀请在列的八位江湖客到山庄厅堂用膳后,独自转身去了别处。
厅堂之上只留有一位女婢,看似三十岁出头,发间簪着一朵新摘的白芙蓉,衬得整个人气质越发温婉柔美,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女婢见到众人入厅堂,便低下头,盈盈拜了下去,然只有巫零三人还了一礼。
厅堂主位无人,左右两边各摆有四人桌案,上面放好了茶水和一些吃食。中年美妇人率先坐在右上,原先跟在她身边的女子则坐到左上。
女婢一直垂手低头,站于一旁,唯见此,微微仰起下颌,目露冷光。
美妇人与少女入座后,巫零与朋友分别坐在左右两边的末尾,与妇人、少女之间各隔着一位陌生男子。
众人各自进食,无人客气寒暄,厅堂一片肃静,仿佛一根针落地也能听见。
美妇人环顾四下,目光莹然:“大家既然有缘坐在一起,就请诸位介绍一下吧,也方便相互认识。”
她说话的口气像一家之主。
巫零本没在意听她讲话,可忽然感觉到一股杀气,仿佛有人在暗中窥伺着美妇人,然而她自己却浑然未觉。
巫零心中一惊,暗中观察厅堂之人,却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美妇人左手边的年轻男子忽然站起来,质问着美妇人:“你又是何人?”
他一身青布衣裳,一张国字脸,横眉怒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傲气。
美妇人不甘示弱,微扬了眉眼道:“程冰蓝。”
旁边有人一惊:“‘红尘仙子’程冰蓝?”
此人坐在美妇人对面,眉眼细长,形貌有些猥琐。
妇人听到有人这样称呼自己,得意一笑。
巫零饮了一口茶,她未曾听过这个名字,也对这些人的花名毫不感兴趣,只大约区分出一个姓名和人物关系。
坐在美妇人程冰蓝对面的女子,是她的女儿程水月。
国字脸的男子名唤王满,坐在王满对面的男子名叫李乾。
这群人介绍完后,慕白心里突有灵光一闪,在穆思渊耳边轻语了几句。
没想到他也跟着朗声道:“在下江湖小飞侠穆思渊,旁边这位是我朋友,江湖人称鬼手慕白。”
巫零:“……”
她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旁人的视线落在巫零身上,都等着她自我介绍。
巫零佯装呛咳了两声,心里琢磨着如何给自己再取一个更花哨的名字,她正准备开口时,管家朱柯谕从外面走来,手里多了一封信笺。
厅上诸人神色数变,盯起朱柯谕手中的信笺,似乎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都十分期待。
朱柯谕走到主位前,目光环顾一周,抱拳道:“抱歉,让诸位久等了。”
他举起手中的信笺,又道,“此乃我家主人——玉海山庄庄主之遗嘱,在下将尊庄主之遗愿,在他故去后将此公开。”
他高举信笺,将信封的正反面都亮出来给众人一看。
每个人都距离他很远,无人能细查上面的痕迹,只听他道:“此遗嘱之前一直藏于我家主人房中,今日是在下第一次拿到,接下来在下将宣读上面的内容。”
程冰蓝垂了脸,缓声道:“那便请朱管家宣读庄主遗嘱。”
巫零撑起下颚,对这一变化越发感兴趣了。
朱柯谕拆开信笺,又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傅德辉之遗嘱:“吾有一绝世神兵,名曰‘红玉海藻’,剑身柔软如绢,却削铁如泥。如吾身故,吾愿将此赠予胸前有血色‘星星胎记’之人。”
巫零一怔,心中暗道:怎么又是“血色星星”胎记?
朱柯谕道:“在座诸位与我家主人皆是旧相识,如今我家主人故去,还请诸位帮在下寻到这位身上有‘血色星星’胎记之人。”
众人神色各异,厅堂之上一下变得寂静无声,特别是慕白,静默得如一尊玉像。
巫零心中疑惑甚多,便率先站起,抱拳一礼问道:“敢问傅庄主因何身故?”
朱柯谕叹了一声:“五月九日巳时二刻,我家主人在花园练功时突然就倒在地上,便再也没有醒来。”
巫零又问:“可查过死因?”
朱柯谕点头:“查过,死于厥脱。”
巫零微微皱眉:“傅庄主不过四十出头,此病事发突然,为何会留有遗嘱?”
朱柯谕语声淡和道:“此遗嘱是二十年前留下来的。”
又是二十年前?
巫零心中疑惑更甚。
程冰蓝盈盈起身,拢了拢鬓角:“我比诸位年长一些,我便先说了。庄主仙逝,留下一封遗嘱,接下来就需要找到继承者,来继承这把传说中的兵器。如果诸位有什么线索,都可以说一说,如果没有的话,我倒是有一些。”
巫零不禁打量起她,此人自信满满,像是早就料到有如此局面。Μ.chuanyue1.℃ōM
原是坐在她旁边的王满听到这话,突然长身而起:“事已至此,我就不再有所隐瞒。”
程冰蓝眉间一皱,只见他将胸前的衣襟扯开,胸前赫然露出一个“血色星星”的胎记,拇指大小,五角皆锐。
巫零与慕白不经意间对望了一眼,但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对面的李乾突地仰天一阵狂笑,也跟着站起来,同样将胸前的衣服敞开,露出一个类似的“血色星星”胎记,指甲大小,五角皆锐。
程冰蓝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突然尖声道:“月儿!”
她的女儿程水月笑盈盈地从案桌后走出来,她虽全身缟素,却如桃花般娇俏,在厅堂之上,缓缓脱下外衣,露出胸前的“血色星星”胎记。
慕白与穆思渊两人将视线转向别处,下意识回避。
巫零细细一看,程水月的胎记有指甲大小,五角皆圆。
她微微皱眉,心生蹊跷:这三人的胎记乍看之下都符合继承者的条件,可每个胎记还有细微的差别,不知傅庄主到底要找什么人?
巫零将目光锁定在朱柯谕身上,只见他似有难色,与旁边的女婢对视一眼后,女婢摇了摇头。
朱柯谕喃喃自语起来:“没想到居然出现了三位继承者……”
三位继承者站在厅堂上,互相打量对方身上的胎记,王满最先观察出不同:“我们三人胸前虽都有‘血色星星’胎记,可形状上各有差异。”
李乾点头道:“不错,不知我们三人中谁才是‘红玉海藻’的真正继承者?”
“那自然是与庄主关系亲密之人!”程冰蓝走到程水月身边,执起她的手,转眸望着朱柯谕道,“朱管家不觉得我女儿水月与傅庄主有几分相似吗?”
她话中之意已非常明显。
朱柯谕讪讪一笑,假装听不懂道:“令嫒与夫人一般貌美。”
程冰蓝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
旁边的王满发出轻微的嘲笑:“庄主身故,你说他有多少个私生女都可以,只要你不觉得尴尬。”
“你……”程冰蓝气得脸色发白。
程水月小脸一扬,娇嗔道:“什么尴尬不尴尬的,我一点都不觉得尴尬,我就是傅庄主的私生女,怎么样了?爹爹的东西自然都要女儿继承,有错吗?”
女婢打量着她,好奇道:“姑娘今年多大了?”
程水月斜瞥了她一眼:“快二十了。”
“二十年前吗?”
女婢微微一疑,不知何意。
程水月没听到她的话,面带笑容四顾周围,李乾目光凝注着她袒露的胸脯,微微一笑:“在下就觉得姑娘与庄主确有几分相似。”
程水月秋波一转,笑道:“还是李少侠有眼光。”
她丝毫没有柔弱少女的娇羞之态,看着李乾逐渐发直的目光,脸上蓦地染上一抹红晕。李乾见她没有半点躲闪,脸上露出一丝满足地微笑。
朱柯谕转过头看着巫零,沉思半刻,缓缓道:“既然三位身上既然都有胎记,在下就斗胆为诸位一验。”
“验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只是……”程水月忍不住娇笑着道,“朱管家要亲自为我验身吗?”
朱柯谕干咳一声,道:“这位是罗衣宸姑娘,由她为姑娘验身。”
他指着厅堂上的女婢。
程水月挑眉将罗衣宸上下一打量,冷笑道:“半老徐娘还称为姑娘。”
罗衣宸不由露出尴尬之色,她请程水月进入后厅,离开厅堂时,其目光似有若无地瞥到巫零身上,但随即收回。
一盏茶后,前去验身的几个人一同出来。
罗衣宸在朱柯谕耳边低语了一句。
他微微一惊:“什么?也是真的?”
事情变得一个比一个奇怪。
巫零撑起下颚,细细思量,默不作声。
朱柯谕思量半响:“要不这样吧……诸位都累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夶风小说
“那遗嘱的事情……”程冰蓝显然还不想走。
朱柯谕拱手,道:“我家主人只提到‘血色星星’胎记,并未对其形状做详细描述,所以在下一时半会也无法分辨出真伪,所以还需要时间调查。”
程氏母女对望一眼,也无计可施。
巫零等人并未多客套,抱拳作礼告辞,其余人也随后散了。
卯时八刻,巫零回到花榕院,慕白和穆思渊紧随其后。
穆思渊进屋后,倒了几杯茶,分别递给巫零与慕白,巫零接过后,徐徐吹散杯中热气,浅浅的饮了一口,倒是慕白有些心不在焉,把茶盏放在案桌边上。
穆思渊端着茶盏在屋中踱步,道:“这件事太奇怪了,今天怎会出现三位继承人?”
巫零道:“的确奇怪,不知谁才是真正的继承者?”
慕白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穆思渊又道:“而且这些人都是手持讣告而来,讣告又是由玉海山庄所发,如今玉海山庄请他们来,却不知道谁是继承人?这件事情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巫零默默点头,她也是如此想的。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巫零回神应了一下。
女婢罗衣宸推开门,手捧茶盘斟茶而来,她在奉茶的间隙,往巫零手心里塞了一张纸,却没有作声,只恭敬地后退,离开时将房门关上。
巫零留意到她的虎口有着一道极厚极硬的老茧。
慕白眼尖:“她给了你什么?”
巫零垂目一看:“一张纸条,写着‘小心朱柯谕’。”
穆思渊疑道:“‘小心朱柯谕’?什么意思?难道朱管家有诈?”
巫零摇头,现在的线索实在太少。
穆思渊又好奇道:“你与此婢女认识吗?”
巫零道:“素未蒙面。”
穆思渊奇怪极了:“那她为何要给你这种东西?”
巫零想了想:“通常来说,一个人会这样做,大致有几种可能,其一伸张正义,其二分赃不均,其三报复陷害,但不管是什么,其根本动机都是想借他人之手,铲除异己。”
彼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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