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外的夜色那么沉。
满殿的寂静让呼吸声都变得清晰无比。
兵马大元帅薛文远将军请求出征,皇帝冷冷地哼了一声,站起来高声怒道:“薛文远,此事已发生数日,你居然此刻才上奏请旨……方才你坐在这里听歌看舞时,可有想到那些浴血厮杀的地方将领?可有想到我大乾山河正在被人吞噬?你心中可有半分愧疚!”
盛怒之下他面色如雪,浑身都在轻微发颤,怒吼声中却透着赫赫威仪,但也是压抑着满腔热血。
薛文远一怔,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若放在以前,皇帝一定怯懦地询问旁人意见,绝不会这样直截了当地质问他。
皇帝又道:“你乃元老重臣,掌管天下兵马,朕原以为你德高威严,却想不到你竟不恤民命!你可知因你延报军情,此刻前线的百姓又有多少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老臣……”
薛文远呼吸一滞,被皇帝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
他本是久经沙场的铁血军人,年轻时在狼烟战场上呼啸如风,直取敌军首级。即便如今年迈,他的血也不曾冷却,只是不知道何时起,他越发看不惯朝廷众人,越发对无能的皇帝心生厌弃。
日前他与睿王都分别收到一封神秘信笺,说如今在位的皇帝早已不是有着正统血脉的天子。他便一时拿错了主意,想揭穿皇帝的真面目,通过当场检验虎符的法子戳穿朝廷这些年的假象。
可如今被皇帝质问,薛文远羞愧难言,仿佛是被千万柄利刃直戳心底。
皇帝深吸一口气,眼神肃冷起来:“朕且问你,你此刻既已呈报军情,到底有何打算?”
薛文远眼色渐血,陡然拔高了声调:“请陛下赐虎符,准臣领兵迎敌!”
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大殿回响,皇帝却忽然噤声不言。
阎修竹站在他二人之间,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三十年了……
他已经记不起这是薛文远第几次请求出征,可如今事端突生,外敌来犯血已成河,再以各种理由阻拦或者退让,山河必失!
可是虎符早在三十年前庞氏政变中遗失,倘若这件事情被人知晓,朝野上下必定大乱!ωWW.chuanyue1.coΜ
但若不出兵,就只有割地赔偿……
慕白刚刚坐上皇帝的位置,如此这般并不利于他树立威望,反而多了一个昏庸无道的名声。阎修竹一念至此,竟然只能咬咬牙。
莫修见好戏来临,心中冷笑,不慌不忙地吃着糕点。
阎修竹挡在皇帝身前,冲着薛文远厉声道:“陛下问的是薛将军瞒而不报是何意?”
薛文远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明白阎修竹的意思,这个与他同是元老重臣的老东西是打算给他定罪量刑。
可前线已经溃败,眼下急需一场大胜以定军心,他已延误两日,万不能再拖延下去。
薛文远磕头点地,言语促急:“望陛下准老臣戴罪立功,以赎死罪!”
莫修一听,眼底露出几分笑意来。
阎修竹立刻转身面对皇帝拱一拱手道:“薛将军瞒报军情,已不适合再上前线,老臣建议……另择良将。”
“良将?”
睿王站起来,遇上阎修竹那一双深邃幽凉的眼神,冷冷一笑,“放眼我朝武臣之中有谁能胜过薛大将军?又有谁能比得上薛大将军在军中的威望?还有谁比薛大将军更加熟悉敌军后梁?”
阎修竹知他心思,睿王与庞氏不一样,他对朝廷没有恨意,他的目的也不是覆灭大乾王朝,但是他此番咄咄逼人,一定是想将揭开“假皇帝”的真面目,将慕白从皇位上拉下来!
如果真如他所愿,到时候且不说慕白性命难保,永煕帝一脉再无后人,大乾也将正式落入旁系手中,再无正统!
阎修竹立刻道:“薛将军之威望自然无人能及,但他同老臣一般已经年迈,若再上沙场只怕难当重任,还望陛下采纳老臣的意见另择良将。”
他饶有深意地看了慕白一眼。
皇帝(慕白):“……”
他竟不作声。
薛文远听了阎修竹的话,抬起头来,厉声道:“廉颇老矣,尚能一战!老臣尚不及其高龄,怎不能出征?如今强敌来犯,老臣愿用向上人头担保,必将收复失地,护我大乾江山!”
他虽然仍跪在地上,可凛然之气冲天,像是一团热风烈火灼烧着众朝臣的脸。
阎修竹:“……”
莫修放下手中的糕点,悠悠然起身,拱了拱手道:“睿王爷说得极对,薛大将军自三十年前就统管天下兵马,这三十年来无论朝局如何走向,都没有影响到他老人家的权利与地位,眼下若是临时换帅怕是会动摇军心,还望陛下三思。”
说完后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一抹笑意。
阎修竹自然也懂得莫修的心思。
这三十年来,无论朝局如何变化,都没有影响到薛大将军的权利地位,主要是因为治军制度让手握三军者集大权于一身,其次是因为朝廷不稳,皇帝轮换频繁,没有任何一任帝王有足够的时间和谋略去做改革,再来就是这位薛大将军军功赫赫,威望极高,同时又无心权利争斗,这才让他的地位前所未有的稳固。
莫修用这个理由来劝服皇帝,即便慕白再不懂军政要务,也能听出其中利害关系。
阎修竹的额头上已渗出冷汗。
他不能让局势再这样发展下去,如果更多的朝臣参与谏言,慕白只怕更加骑虎难下。
阎修竹再次拱手:“虽说如此,但薛将军瞒报军情,倘若还委以重任的话……”
他话还没有说完,皇帝就从御案后走出,惊得他将余下要说的话吞了进去。
皇帝(慕白)将薛文远从地上扶起来,看到他连手指间都布满了老茧,心中莫名的牵扯,开口间哑了语声。
皇帝(慕白)道:“从私心来讲,将军年迈是该颐养天年,但山河飘摇,朕亦无人可用,这是朕的过失,与将军无关。眼下局势紧迫,朕只能将此重担托付给将军,还望……”
阎修竹立刻劝言道:“陛下,今日所发生之事必定是有人恶意为之,要不然如此重大的军情不可能延迟数日才……”
皇帝(慕白)打断他的话:“将军心思,朕已明白,今日将虎符交于将军,还望将军大败敌军,凯旋归来,届时朕会亲率百官出城相迎!”
薛文远怔然了半晌,他看着皇帝(慕白)那张脸。
那张脸依旧俊秀,是他熟悉的样子,却不如上次见到那般慵懒萎靡,在他身上没有半点贪图享乐的样子,反而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竟蔓延出了一种铁血的意味,令人心生敬畏。
薛文远暗道:他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心中有天下,有百姓就可以了……
薛文远诚挚地磕头下去,此一战万死不辞。
阎修竹:“……”
他亲眼看见皇帝(慕白)将虎符交到薛文远的手上。
他亲眼看见薛文远验过虎符,并无问题。
纵然阎修竹机诡满腹,看到这一幕也觉得匪夷所思,更不谈冷眼旁观的莫修,倒是睿王似乎显得并不算太意外。
夜更深了,皇帝(慕白)命人送薛文远出宫。阎修竹第一次感觉到,所有的斗争都是乌烟瘴气,争权夺利只会让矛盾更加尖锐,甚至是一损俱损。
大殿之上随着老将军的离去忽然就安静下来,没人注意此前在殿门口死去的宫女已经消失不见,甚至连地上的血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有宫女柳星河(巫零)重回皇帝身旁。
她望着他的侧脸,忽然想到慕白曾经拉着她的手说过的话——
“阿零,你知道吗?披上这身皮,我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是啊……
方才的那一幕幕,让巫零自己都几乎忘了他是谁。
“喵——”
黑猫还在,今夜并未过去。
这一声猫叫回荡在殿中,将众人的思绪拉回到薛文远呈上奏折之前。
皇帝(慕白)又回到御案后坐下,他环顾四下,如今一双眼睛像极了黑猫,深邃幽魅:“继续吧。”
继续?
是继续贺寿吗?
朝臣们面面相觑,开始拿不住皇帝的意思。但从方才那一幕看来,众人心里对这位皇帝多少都有些不一样的看法,可这种微妙的感觉又转瞬即逝。
莫修打量着皇帝,这个人与他日前找来的傀儡眉目相似,但体型似乎有些差别。
他忽然胸口急剧起伏,暗道:莫非又换了一个人?
大殿门前起了一声“呜咽”。
一道金黄色的影子踱步在门前,他额心缀着血色“猫爪印”,嗓子似乎哑了声音,只有“呜咽”声回响不绝,像自坟墓中走出的幽灵,木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众人观之只觉得一股寒意直透背脊。m.chuanyue1.com
就连睿王都浑身起了一阵战栗。
太监总管李云亭见到他那张脸更是忍不住惊呼——
“永煕帝!是永煕帝!”
他似乎……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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