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五年最后一天,接连如雪花般眼花缭乱的圣旨让不少关心朝局的人胆战心惊。
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的大太监王振下狱。
除了昏迷不醒的吴中以外,工部几乎被一网打尽,进阶收押。
内阁四位学士以及其余五位尚书入了宫便没了消息,同样入宫没回来的还有英国公张辅,以及酉时紧急被召见入宫的成国公朱勇。
时间回退,朱祁镇正在偏殿和内阁以及尚书们用膳的时候,太后驾到。
朱祁镇沉吟片刻,起身离席。
正殿内,孙太后正面无表情的等待着,才看见朱祁镇,便开口道:“工部的案子,不要再查了。”
朱祁镇反问道:“娘是怎么知道我在查工部的案子?”
孙太后摇头,攥着衣袖劝道:“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总之听娘的话,不要再查了,好吗?”
朱祁镇惨笑道:“娘,这皇宫大内是孩儿卧榻之处,此地都有如此骇人听闻的事,遑论着高墙之外,难道娘真希望孩儿的皇位不稳?”
孙太后走上前来拉起朱祁镇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搓着,唏嘘道:“我是你亲娘,怎么会不希望你好呢?”
朱祁镇淡淡的说道:“既希望孩儿好,就请娘告诉孩儿,娘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
孙太后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搂着朱祁镇的脑袋,将下巴垫在朱祁镇的肩膀上,说道:“是静臻刚才入宫......”
“阿姐竟参与了此事?”
“不是你阿姐,是驸马一时糊涂,可那时王振势大,更何况那时你......他找上门去,驸马哪敢拒绝?”
“娘是在责怪孩儿吗?”朱祁镇自嘲一声,眼神渐渐失去焦距,他就知道,此事必定是王振的手笔,说不得还是打着他的旗号。
孙太后抱着朱祁镇哽咽道:“娘知道你为难,可娘也没有办法,静臻已有了身孕,哀求到娘这里,娘怎么视而不见,只一听到这个喜讯,娘就想起怀你时的喜悦。”
拉开距离,孙太后注视着朱祁镇的双眼,温声劝道:“左右不过是粮饷罢了,驸马已经知道自己铸成大错,他愿意承担拖欠这些士兵的粮饷,若这些人回老家,驸马还愿意出一笔盘缠。”
朱祁镇却不同意,耐心分析道:“娘,驸马他不该参与进来,娘更不应该急匆匆的来找孩儿。”
现在局势,朱祁镇很被动。
驸马没那么大的能耐,承担拖欠士兵的粮饷,并赠送回家的盘缠,好大的手笔。
从今年三月到眼下,近十个月,按照每人月俸两石计算,近四万人欠下的粮饷是天文数字。
再加上回乡的盘缠,这么大笔钱如果驸马真能拿出来,只有死路一条,朱祁镇想徇私都不成。
“劳烦娘回去告诉阿姐,让驸马上一份请罪的折子,将此事前因后果全都如实上奏,如此,我可保证我的外甥将来能见到亲生父亲。”
“皇上当真一点情面都不讲吗?那可是你阿姐的驸马。”
“娘,我又何尝是铁石心肠?可那几万名士兵也是为大明鞠躬尽瘁的义士,就说那黎二,自正统元年被诓骗到天津卫开始,到如今连家中双亲妻儿是否尚在都不知,我不仅仅是阿姐的弟弟,还是大明百姓的君父。”
“我不管,就当我求求你了,好吗?”
看着不依不饶的太后,朱祁镇冷静下来,突兀的问道:“莫非是两位舅父也参与了此事?”
孙太后正欲解释,门外响起太监尖锐的唱喏声:“太皇太后驾到。”
朱祁镇嘴角挑起,救兵来了。
果然,孙太后慌了,双手不安的扯着衣袖,似乎没有面对太皇太后的勇气。
片刻之后,太皇太后站在门口,愣住。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就在朱祁镇以为太皇太后要拿出婆婆的犯,数落教训孙太后不要给好大孙拖后腿时,太皇太后面色复杂,迟疑道:“其实我前来是想求皇上一件事。”
朱祁镇道:“祖母折煞我了,但有差遣,孙儿照办便是。”
太皇太后瞥了太后一眼,好像很难为情,好一会才拍着大腿道:“既如此,我便直接说了,阮阿留的案子,我想向皇上讨一个人情。”
朱祁镇下意识追问道:“是长姐求到祖母哪里了?”
或许国朝两位最尊贵的公主驸马全都牵扯进来了,按照王振的手段,没道理不一网打尽。
“静姝还没那个胆子。”太皇太后摇头,或者说以前不得宠的顺德公主没那种资格,连带着驸马没入王振的法眼。
说带此处,太皇太后有些为难,涩声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当着皇上的面,也无所谓了。其实是我的一个族侄收了王振的好处,人已经被我扣下了。”
此时此刻,朱祁镇面露恍然,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似乎从脚底爬上双腿,顺着后背窜到后脑海,最终在头皮炸开。
太皇太后虽没有劝说他不要查了,但话里话外也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意思。
工部的案子,似乎笼罩着一层拨不开的阴霾。
阴霾之后,王振已经露出真身,不知后边还隐藏着哪几位真神。
太后和太皇太后先后找上来,让这场牌局变得更加复杂,阴霾之后似乎有一种得意的声音在说:“万岁,你查吧,我手里的牌不多,只有两张,一张大王,一张小王。”
正巧此时,曹鼐再次求见,不敢抬头,将抄录出来的口供举过头顶,道:“陛下,王振招了。”
朱祁镇死死盯着曹鼐手里的口供,竟有些害怕。
就在曹鼐跪的膝盖酸疼,举的双手麻木之时,手上一轻,朱祁镇已经捡起口供,自顾自的翻看。
杨士奇之子杨稷、杨溥妻舅彭守实、已故大学士杨荣......
只这三个人,就让朱祁镇遍体生寒。
“查,朕要一查到底。”朱祁镇扭头直视陈尚仪,吩咐道:“传刑部尚书魏源。”
片刻,陈尚仪去而复返,请罪道:“万岁,魏大人醉倒,不省人事。”
“好一个醉倒不省人事,传刑部侍郎何文渊。”
再片刻,陈尚仪回报:“何侍郎坠马了。”
朱祁镇头晕目眩,跌坐到椅子里,自言自语道:“衮衮诸公,朕能倚仗谁呢?”
“万岁......”
“陈尚仪,你是干净的嘛?”
“万岁!”陈尚仪撩起宫装跪倒在地,劝道:“万岁不要再查了。”
在太皇太后、太后以及陈尚仪眼里,此时的朱祁镇有些癫狂,似乎被魇住了,嘴里反复呢喃着:“朕还有于少保,朕还有于少保......”
太皇太后想传御医,陈尚仪近些天和朱祁镇朝夕相处,却知道万岁缺的只差一个御姐。m.chuanyue1.com
此时也顾不得是否君前失仪,绕到御座之后,轻轻揉着朱祁镇的眉心,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大殿内几人都能听清,仿佛是故意将尺度拿捏得这么准一样:“万岁,不要再查了。其实女臣知晓此事来龙去脉,船队运送盐粮香料奇珍到北方贩卖,得利颇丰,除了小部分被分肥以外,大多数都被王振孝敬给了您,他没胆子欺君。”
不只朱祁镇不相信,太皇太后和太后也一脸惊讶。
陈尚仪解释道:“万岁想创立内行机要秘书局,让女臣担任第一任机要秘书,是以女臣这些天翻阅过不少府库的账目资料。万岁和两宫节俭,皇家用度又能花得了多少呢,其实大部分都用来供养藩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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