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晴不住地喷吐鲜血,连话都说不出,更不知道哪儿疼哪儿困,送到医院后,立刻有医生上手抢救。
“她有胃病吗?最近吃了什么?”
推袁晴去急诊时,医生问。秦斯泉皱着眉头使劲回想:“不清楚有没有胃病,刚吃了隔夜米饭。”
担架车的车轮碾压着绿色地板,袁晴紧紧抓着他的手,两只瞪圆的眼睛充满强烈的求生欲望,让秦斯泉不由得又回想起袁朗。他的身体不禁微微发颤。
“没蒸熟吧?”医生懊恼地斜瞅他一眼,拐头通知护士:“可能是硬物划伤胃壁,立刻安排胃镜检查。安排手术室。”
秦斯泉目送袁晴被送进手术室,护士递过来《手术知情同意书》,让家属签字,他却又茫然不知如何下笔。
“她没有家属。”
“那你是谁?男朋友吗?”
“我是她……”秦斯泉的思绪马上跳跃到那个让他操碎了心的妹妹秦二嫚身上。
“我是她哥。”他拿起笔,在知情人一栏里签下自己的名字。
“拜托你们一定要救她,他们袁家就剩她一个人了。”
袁晴手术,手术室外除了秦斯泉,再无他人。孤独、焦灼、不安、恐惧的坏情绪又从记忆底层复苏,占据了他整个人。
“袁晴,你一定要活着。”他紧紧捏着拳头,暗中发誓,从今往后,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异姓妹妹。
为了给袁晴更好的调养,秦斯泉选择了价格更高一点的双人病房,交足了押金,用药也尽量选择最好的。
使用肮脏手段赚来的钱,这时又显得极为神圣和可贵。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古人的遗训,可在现实的各种对比选择下,抵住需求和诱惑,真正要做到“有道”,又谈何容易。
袁晴身上的麻醉效果还将持续一段时间,偶尔睁眼,继而又沉沉睡去。
秦斯泉给她盖紧被子,小心地陪侍病床旁,随后到医生办公室了解病情。
“确实是硬物划伤胃壁,造成大出血,幸亏送来及时,要不真会出问题,以后注意不要吃硬物,隔夜饭菜一定要蒸软,人的胃没那么强大。”医生点头示意他坐在对面的椅子里,告知术后调养护理方面的注意事项,随后,眉梢紧蹙,似乎遇到什么不可解的难题。
“医生,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病人比较奇怪,胃壁被划伤,病人首先应该会感觉到来自腹部的剧痛,但是,在我们诊疗过程中发现,病人对自己大吐血的原因非常迷茫,感觉不到任何来自腹部的痛感。之后我们有对她做了其他测试,可以确定,她对痛,没有感知能力。”医生扶了扶眼镜,“江北市大医院曾经接受过一个女童,贪玩被机器绞断了手指,全程都好像无事人似的,一点都不哭闹,孩子爸妈认为孩子懂事,可当时却把在场的医生都吓坏了。”
“她……怎么了?”
“和女童一样,我考虑,病人患有无痛感症。”
“无痛感症?”秦斯泉差点从椅子里跳起来,这个病陌生地不得了,却一听就是个疑难杂症。
他有点不知所措:“怎么……还有这么种病?”
“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病,它的临床特征就是,患者自出生以来,任何情况下,身体的任何部位,均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夜风微凉,从窗外飘进来,在各色城市噪音搭载成的高速公路上,秦斯泉的思绪飞驰。
“怎么?你之前都没有觉察到吗?”
“感到奇怪和放在心上,完全是两码事啊。”他喃喃自语。
他记得,殡仪馆袁朗遗体送别会,袁晴的手掌被花圈的竹条割伤,伤口很深,流了很多血,但她完全没在意,见到血时,也仅仅是扯了块布随便包扎了事。当时他还以为,袁晴情绪正激动,在肾上腺素旺盛的情况下,身体上遭受的疼痛尝尝被忽视。m.chuanyue1.com
他记得,和袁晴一起去唐雪薇的学校做调查,校长给她倒了杯热水,烫了她满嘴水泡。可即使这样,她也没喊痛,甚至表情无异,直到他确确实实地在她嘴边发现水泡的痕迹。
他记起来了,第一次见袁晴,她的皮肤就被大大小小的创可贴补着,直到她大吐血,手指上仍然缠着两段创可贴。
“迄今为止,全球报道的无痛症患者仅有四十多例,咱们国家五例,可以说是非常罕见了,”医生长叹声气:“因为感觉不到疼痛,吃东西时容易咬烂舌头、嘴唇,有的小孩会嚼烂自己的手指头,平时身子有个大病小病,除非病症外显,否则也不会觉察到生病。无痛感症患者要想活到成年,是非常不容易的。”
她到底……是怎样长大的?秦斯泉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他到办公室来之前,脚撞到床腿,巨疼,慌得他赶忙检查是否受伤。可这事要发生在袁晴身上呢?哪怕她的小拇指被撞骨折了,哪怕是掉了,她也感觉不到。
太可怕了。
“疼痛是生物自我防御保护的重要手段,缺乏痛感保护的患者,需要更多的细心照顾,肯定会很辛苦。”医生嘱咐:“目前这种病无药可医,她是否能够正常痊愈,会不会引发并发症、高烧、晕厥等不良术后反应,你都得比她更上心。”
……
从办公室出来后,时间已是夜里六点多,安静走廊里,手机铃声的突然轰炸,把他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扯进现实。
“你在哪儿?在做什么?”林鹿劈头盖脸就问。Μ.chuanyue1.℃ōM
秦斯泉不打算把袁晴供出来,却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前辈,怎么气喘吁吁的?不是,你……在跑?”
“康小贝要分娩了,赶紧来医院帮忙!”
就算手术结束,袁晴也需要个人照料。秦斯泉咬着大拇指,再难,也只能再去博物馆搬救兵。没想到,赵逸却丝毫没有为难他,听明白之后就放下手头事务,开车赶来医院。
“你去吧,这里交给我好了。”赵逸打好开水,说,“康小贝是个伟大的母亲,你一定要好好服务。”
秦斯泉距离康小贝要被送去的江北市大医院,还有好一段距离,他一点时间也不敢耽搁,准备搭出租,但恰逢晚高峰,街面上车流缓慢,堵塞严重,不得已,他只好再骑车前进。
那边,救护车闪着红蓝灯一路疾行,却在交通最繁忙的兴华街被辆小轿车挡路。
小轿车也真是糊涂,占用着应急车道不说,救护车喇叭越急,它走得就越慢,简直蜗牛爬,好像故意跟人家拗气一般。车的左侧又是密密麻麻的车流,无法强行变道。
秦斯泉骑车骑得馒头热汗,瞧到这一幕,气得不轻,立刻从非机动车道飙入应急车道,与轿车同行。他腾出只手,使劲拍拍驾驶座的车窗:“眼瞎啊,后面是救护车!”
没想到萌萌哒的车主听他这么一喊,又惊又吓,居然两手一撒,丢开方向盘。
“抓住!”秦斯泉吓得魂都跑了一半,“新手?”
“求关照!”新手司机立即回应。
抢救生命,争分夺秒,秦斯泉跳下车,扛起单车扔进绿化带,只凭跑步就轻而易举地追上轿车,一把拽开副驾驶车门,钻了进去!
“你先冷静下来,不要慌,听老司机的指挥,挂四档,踩油门,直行五百米,在前面的岔道口右转弯,泊入停车位。”
在秦斯泉指导下,轿车平稳加速,离开应急车道,救护车得以穿行而过,一路畅通无阻,直奔医院。
救护车一进医院,康小贝就被运上担架车,连同输液架一起往产科急救室送。林鹿紧随身边,紧紧握着她冰凉的手。
“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我已经通知你先生和家人,我也会陪着你!”
康小贝挺着一颗孕肚,痛得面色发灰,冷汗直冒,要说什么,张口就变成了难以承受的痛叫。
“请在外面等候。”急救室门前,护士拦住林鹿:“情况特殊,你要尽快通知家属。”
“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医院外,秦斯泉扔下车子就往里冲,林鹿拦住他。
“前辈,我……”
“没事,已经进抢救室了,”林鹿抓住他的双臂,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眼:“好了,冷静下来,她会平安的。”
“可是,她的孩子……”秦斯泉捏紧拳头,林鹿从包里掏出湿巾递给他,压着声音:“不要慌,先擦干净汗,你代表的是博物馆,一会儿家属到了,看你这个样子,不消听医生怎么说,都先得被吓瘫了。”
“对不起。”
秦斯泉不敢说,今天他把一位亲近之人送进医院,那些被压抑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场酣畅淋漓的骑车中发泄出来,而林鹿站在这里,使他终于有种痛快到想哭的感觉。
他张开双臂,一把揽住面前这个不平凡的女人。
“谢谢你,我会去警局自首,我会向公众公开道歉,我会重新做人,谢谢你!”
他全身的毛孔都在迸发着热滚滚的汗气,林鹿拍拍他的后背,点了下头,没说什么。秦斯泉能感觉到,那一刻,林鹿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
“对了,前辈,你怎么会和康小贝……”
“节目结束后,我就接到她的电话,希望重新约定遗愿录入时间,也就是今晚。我给你打过电话,但你没接。”
“我……”秦斯泉对手机来电完全没印象,那段时间,估计他自己也正在焦头烂额中。
“我去联系她的家属。”
“不用了。”林鹿拦住他。
说家属,家属就到。
康小贝的公公婆婆率先到,其后,先生也到了,一家人焦头烂额地守候着。
“你是?”小贝先生注意到林鹿,扶着膝盖直起腰来,汗水浸湿了他胸前后背的T恤,连头发都湿漉漉的。
“遗愿博物馆录入师林鹿,你好。”
“实习录入师秦斯泉,你好。”
三人友好地握手,小贝先生很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林女士,我爱人提过你,我们一直以为,主题这么沉重的馆,愿意在馆里工作的,也应该是上了年纪、阅历非常丰富的老者。我们年龄相近,而你培养的录入师,也很年轻。我们都清楚,在这样的行业里想要向社会吸引一批年轻力量有多难。你很了不起。”
“你客气了!我们馆长确实是位60后老青年。”
“她说,想把孩子的事录入你们博物馆。”先生抿着嘴,不想涉及这个话题,他望向急救室,说服自己要尊重爱人的意愿。
“她对你讲过了吗?”他问,林鹿点点头。
“哆啦A梦有了竹蜻蜓,就会飞到它想去的任何好玩的地方。”
小贝先生怔了怔,红了眼眶,他紧绷着下颌,用力点了点头:“是啊,我和老婆小时候都皮得很,孩子像我们。”
他摘下脖子里的吊坠,那中间居然拴着一个小小的、哆啦A梦形状的木质U盘,出自木匠康小贝之手。
小贝先生紧紧攥在手心里,片刻之后才松手,长舒口气,向林鹿递过来:“她想把这个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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