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豪归自豪，接下来的日子，周漾与急救中心的伙伴在“钟老师”的指挥下，开启了连轴转的模式。
经过一个多礼拜的档案室蹲点，钟佑麟对院前急救前期归档材料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审核脉络，院前团队发送的文档中任何一点疏漏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某晚，周漾结束了一天的急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刚滑开手机屏幕，就被“生音”院前团队群里徐雯婉的吐槽糊了满眼。
「说是需要近二十年院前急救中遇到的自杀案例，又把九几年的一桩病案甩过来让查询后续的入院治疗方案，我真是搞不懂哎。」
「倒不是说抱怨的意思，但也要考虑一下我们的时间成本吧。」
「还有里头的数据啊，为什么我们急救部门一审再审过后，还要给他一个外行审核？而且每次他还都能找出一点问题？」
「地铁老爷爷看手机.jpg」
张楠：「那你们尽量别让他发现问题嘛。」
徐雯婉：「谁出错，谁改正，谁引以为戒。」
她们二人在群里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项目组的分站员工一声没吭。
冷场了一会儿，群主兼负责人的程暮问道：「上一次出错的归档材料是谁整理报送的？」
群里一片沉默。
周漾回想了一下，昨天她调休，和其他分站的同事在档案室里忙活了一天，汇总报送的是静水分站的小秦。当时她把自己和另个同事负责的部分反复检查核对后一并交给了小秦，但并没有经手小秦归档的部分。
“出错”是个非常笼统的概念，大到一个病例的归类，小到一个数据的不够精准，都能算“出错”。但是徐雯婉只是一味吐槽，并没有给出具体的“错处”。
她点开通讯录上的小秦，犹豫了一会儿，又退了出去。
整理好语言，她在群里回复徐雯婉：「昨天是我们递交的材料。你说得对，为了不重复工作，之后在归档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小心再小心的。」
她只说“我们”，没有提及另两个分站同事。
徐雯婉本来也不是指名道姓地针对哪一次的出错返工，看她这么说了，也就顺水推舟地说道：「没事，其实我也看了钟老师发的反馈，很多都是小问题。可改可不改的那种。就是因为我是最后的审核关嘛，直接和他对接，难免要一层层往下问。」
顿了下，她又解释道：「其实我也是没想到钟老师那么严格的，简直要精确到头发丝儿上雕花。」
张楠开玩笑般@程暮：「男神，是不是你帮着审核了啊。钟老师不是心理学方向的吗？怎么会对急救知识这么熟悉？」
程暮：「没有没有。我自己手头的事也很多呢。应该是阿佑自己搞定的吧，他学习能力挺强的，可能这段时间把简单的急救知识掌握得七七八八了。」
一直旁观的郑晓插了一句：「嚯，那可别跟我们抢饭碗啊。」
原本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周漾一边回复郑晓的调侃，一边腹诽钟佑麟“头发丝儿上雕花”。虽然，她对这种“严格”早有预料。
群里渐渐安静了，小秦却突然在这时冒出一句：「那不是你们让那个什么老师去数据库学习的么？外行指点内行，总搞出一堆没事找事的任务。」
周漾：“……”
好在程暮很快打着哈哈干预进来：「严格要求是好事，有改正才有进步的啦。」
他是冲锋陷阵的急救医师，又任职总部的督导，一线的伙伴崇拜他，职能部门的员工也尊敬他，他发话了，自然没人再多说什么。
这一次，群里的风波是彻底平息了。
周漾想了想，还是私聊小秦：「最近辛苦了哈！下一次我们一起再多核对几次，一定让钟老师没话说。」
然而，要让钟佑麟挑不出毛病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一次不同于徐雯婉口中的“头发丝儿上雕花”，是一个很明显的数据讹误——在制作近二十年接诊自杀患者中服药人数的城乡数据比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把两个数据比例弄错了。
钟佑麟看到最终生成的数据图表后很是困惑，溯本寻源才发现当时出错的地方在哪里。
由于当时提交上去的只是两个比例数字，并不知道它们是报反了，还是合成比例时已经出了错。“生音”院前组的成员又得从卷帙浩繁的病例中再次整理计算。
一早，调度大楼档案室机房中，被召集在一起的各路伙伴满脸愁云惨雾。
周漾知道，这个调休日是不会轻松了。不仅要修正之前出错的城乡数据，还要赶工新一批的归档资料。
钟佑麟第一次线下约见院前组所有的成员，一开口十分客气：“这些天辛苦大家了，我代表整个项目向你们表示感谢。”
为表尊重，他穿得很正式，身上是醉酒那一晚接待金主时的黑色镶暗红纹的西服套装，波点领带打得一丝不苟。
低沉又有磁性的声音慢慢搅进机房电脑的轰鸣，也不经意冲散了一句低低的感叹：“钟老师好帅哦。”
周漾扶额低头，非常想与身边发花痴的女同事划清界限。
她也有点惊讶，本以为钟佑麟会开门见山地布置今天的返工任务，不料他客套了好一会儿工夫，从对院前部门近期工作的感谢，检讨到自己分派任务时不够有章法，又称赞了在座各位的专业能力。
三月煦风顺窗而入，他立在晨光与电脑投影交汇处，半明半暗间，脸上温和谦恭的笑容分外清晰。
这一刻，几乎所有项目人员都从“捧着一腔怨气来”切换到了“埋头整理数据去”的状态。
徐雯婉按几下鼠标，还是忍不住兴奋地与郑晓咬耳朵：“真是让人如沐春风啊。头一回领教这个成语的意思呢。”
周漾坐在她斜前方，不为所动地继续敲打面前的键盘。
她心里想，徐雯婉已经完全忘记了“魔鬼”之前是怎么折磨得大家疯狂吐槽了。
不过，钟佑麟很快便提醒了徐姑娘。
她自查他查反复查后，终于把又一批归档好的病例资料——院前部门遇到的自杀（伤）者数以百例的急救护理方案——发送到了钟佑麟提供的邮箱。
没多久，她便收到了回复。钟佑麟先是赞扬了她在这个重要归档材料工作上的付出，感谢她及时地照顾到了“生音”项目的最迫切需求。接着，他试探地说：“希望可以重新给发来的材料排个版。”
徐雯婉小步跑到前头：“钟老师好！”
钟佑麟右手拈着根没点燃的烟管，从自己的mac前抬头，疑惑地望着她。
“我是刚才给您发送邮件的，在东华急救中心办公室工作。您的修改意见我收到了。除此之外呢，有没有其他需要改正的地方？”
钟佑麟莞尔：“没有，这种专业的急救方案，你们一定拿捏得很准确。”穿书吧
彬彬有礼的回复传入周漾耳中，她轻撇嘴角：钟佑麟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动听了？肯定是他浏览完后实在找不出错了。
徐雯婉客气了两句后，向他解释道：“钟老师，不好意思我的排版不太好看，但之后负责整理成文的同事会统一用indesign进行排版，是不是不需要我们这边再重排了？”
钟佑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以。”
在徐雯婉如释重负眉眼松动之时，他又补充道：“我是参照了之前递送的文档。如果大家都用统一的格式来，最后汇总攥文的伙伴工作量就会相应地减少一些。”
徐雯婉：“……”
她默然走回她申请的电脑前再度打开刚才提交的文档，与之前过了终审的格式比对，一一进行修改。
周漾没留意这后头的插曲，专注地重新检索数据库里城市与乡村服毒自杀者案例。
她想起之前钟佑麟曾征询她的意见，特地留意了数据库中没有归类为“自杀”、但送医原因显示“服药过量”的病例，另开了一个文档记录。
201×年2月9日，辜××，14岁，送医原因：误服大量硝.酸.甘.油。
目标医院：新化
院前急救措施：……
院内急诊：……
留观反馈：……ωＷＷ.chuanyue1.coΜ
周漾的视线停在这个病案上。这是她目前检索到的“中毒”患者中年纪最小、接诊时间最近的一位。
记忆缓缓倒带，卡在病案日期的齿轮上反复擦洗。那是小年夜，她记得与车组伙伴们一起在外头点了饺子过节，然后接到了一起送新化医院的急救单，然后遇到了一件令他们印象深刻的事。
——“大过节的给人找不痛快！我们欠了你的吗！”
暴怒的吼叫声在记忆深处沉潜，周漾的眼前浮现一张潮.红瘦削的脸、因为激动而瞪到圆睁的双眼。
是那个曾经以“亚硝酸盐吃多少会死”的问题使她和伙伴们齐齐噤声的小姑娘。
周漾拄着下巴，盯着病因那一栏。
当时她和黄齐云他们都认定少女是服药寻死，留档的记录里写的却是“误服”。
她不认为这是当时接诊同事录档的失误。
毕竟，对于一个花季少女来说，留记就诊档案中的“自杀”字样太刺眼，也太沉重了。
她不知道“误服”是少女的描述，还是急诊科的判断，亦或是女孩家人的要求。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钟佑麟之前的判断，归档为“服药过量”的病例中，的确有像14岁少女那样，实际原因是蓄意自杀的例子。
思虑良久，她把这个病例发给了钟佑麟。
「这个女孩，我们当时送院另一个病人时偶遇了，可以肯定她是自杀未遂。」
只闻键盘声响和主机轰鸣的机房里，钟佑麟聚精会神地读取着周漾发来的信息。
看到病例姓名的那一刻，他就与之前营救过的名为j.um_p.free的少女画上了等号。
周漾没有接触过“生音”项目的救援核心圈，他们也不会轻易地透露这些救助对象的隐私。
他简单地回她：「是有什么问题吗？」
「不太明白，为什么留档的同事不放在明确的服药轻生病例里头。那我们要怎么归类？要不要算到比例基数里？」
钟佑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周周，你的想法是什么？你怎么看待自杀这样的行为？」
周漾盯着屏幕上的回复陷入沉思。
钟佑麟的视线越过几张陌生的面孔，找到斜对面发着呆的人。他一度担心“关键词”会触发suicide_survivor的心理创伤，因此很少询问周漾对“自杀”现象的真实感受。
此刻，他观察周漾的表情，看她脸上并无太大波动，一颗心放了下来。
良久，周漾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回复：「我们每天坐着120急救车穿梭在城市的大小街道，去救治很多想要继续活着的人。」
「看尽世间百态的老人，眼里依然有对这个世界的牵挂。突遭横祸的年轻人，嘴里念着在乎的人的姓名。每一份求生的意愿都是促使我们竭尽所能、不轻易放弃他人生命的动力。」
「所以钟佑麟，坦白说，目前的我并不能理解自杀、轻易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她凝视着电脑屏幕，有句话在退格键下慢慢清除。
——「也包括当年的萧若。」
钟佑麟并没有评论她的看法。
过了好一会儿，他发来一串文字：「周周，你的想法代表了一部分对自杀者的社会评价。实际上包括自杀者本人，在被救之后都无法正视自己当时的行为。所以，这些之后归档在意外或是过量的病例，不管是出自什么缘由，我都能够理解。但我还是要做这样的梳理归类总结，不遗漏每一个可能的病例，并把它们量化成数字。我希望自杀这件事本身被大众意识到，让大家知道，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因为承受痛苦而作出这样不被人理解的选择。我们开展这个项目的终极目的不是党同伐异，消除不理解的观念，让每个人去和我们的救助对象共情；而是和你们一样，救治他们心灵上的疾患，帮助他们继续活下去。只要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一样就可以。」
「周周，你觉得呢？」
周漾未加犹豫，快速地敲了个“嗯”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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