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电梯，周漾的手还被迫蜷在微微潮润的掌心里。
“演完了没？”她仰起脸，眉眼间蓄着淡淡的恼意。
之前他提出让她一起来找季晴海时就表现得很坦然。在与季晴海的短暂“交锋”中，她意识到，他的目的并不只是想让她也参与到救援中来。他仿佛笃定季晴海的当面反应能够证明，证明醉酒那天他看似苍白的解释，都是真实的。
但是……倒也不必人前试探，人后还要继续演戏吧？周漾脸颊有些微微发热。
钟佑麟低头笑了一下，动作轻柔地松开了她的手。
电梯门打开，周漾先一步跨出去，他在后头漫不经心开口：“外头挺黑的。”
看到那道身影毫不意外地凝固住，他快步上前和她并肩。
这次他没有再拉她的手，和她保持着同样的步幅往停车坪的方向走。
身畔的气息干爽温暖，裹着几不可察的烟草味。周漾垂着眼皮，视线一会儿落向踏在水泥径上的马丁靴，一会儿又飘到他近在咫尺的风衣衣摆。
换作当年，这样的身体距离，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蹭过去和他靠在一起。而他往往僵持几秒，便在她半撒娇半耍赖的攻势下紧紧将她揽住。
钟佑麟在车前驻足，不紧不慢地问道：“周周，你什么想法？”
周漾收回思绪，反问他：“你有线索吗？季晴海的微.博里？”
钟佑麟一时没说话。
他知道季晴海除了她口中“公司和经纪人打理”的官方微.博外，还有一个经常去萧若“遗迹”下留言的小号。但他刚才拿过她的手机后，并没有发现她有用小号登录的痕迹。她应该是抢先清除了。
她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把周漾送进副驾后，他说：“季晴海的微.博里没有有效信息。如她所说，应该是交给他人打理的，私信和评论区都是关闭状态，转发里也看不到有价值的信息。”
周漾说：“我有个好奇很久的问题。”
钟佑麟握着手刹，偏头看过来。
“你们在营救轻生者的时候，查看他人微.博，调取他们的各种信息，不会让人觉得在侵犯个人隐私吗？”
钟佑麟眉头轻动，果断地说道：“对于我们来说，拯救生命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之后才是获得他人的理解。”
——“拯救生命第一位”。
对于身为急救人员的周漾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低头滑开手机，通过微.博私信安慰之前向她求助的“小飞”。
汽车一路驶回智忻事务所的方向。
等红灯的时候，钟佑麟看了眼手机上的未接来电，征询的目光转向副驾的人。
对视的一霎，周漾满脸问号。
他说：“季晴海打来的。”
“……”对于这么干脆的“报备”，周漾反应了几秒钟，“她是有线索了吗？”
“不知道。”钟佑麟示意她，“我回个电话。”
周漾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
对于季晴海的主动来电，她的反应很平淡，钟佑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他与那头简短地对话了几句后，视线瞥向周漾：“嗯，她在我旁边。”
挂掉电话，他说：“季晴海说如果需要提供什么帮助，她会配合我们。”
“哦……”周漾长应一声，“还好，我还以为她漠不关心这件事。”
“还好？”钟佑麟重复了一遍她的感叹。
“对。”周漾说，“她之前的反应让我有点吃惊。我们那么着急地想从她那里寻求线索，她却看戏一样，好像我们说的、她即将自杀的粉丝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阿猫阿狗。”
她整理着自己的内心感受，继续说道：“对，冷漠。太冷漠了。”
周漾觉得，哪怕小跳不是她的粉丝，听到一个年轻生命即将逝去时，季晴海也不应该表现得如此若无其事。
“不过，既然她现在这么说了，可能是之前反射弧太长？”她认真地分析着季晴海的表现成因，某种程度上像是给曾经的“情敌”找补，“或者，她只顾着和你叙旧，一时没有关注到我们的重点。”
钟佑麟：“……”
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抵在下巴轻嗽一声：“我和她，并没有多少旧情可叙。”
周漾像是自语，又像在说给他听：“但是，季晴海为什么会相信我们还在一起？”
她一字一顿的质问无比清晰地落在静寂的夜里。
倏忽闪过的路灯光中，她的眼睛格外明亮。
在他再度望过来的时候，她又问了一句：“钟佑麟，季晴海为什么会相信我们还在一起？”
当年，是季晴海亲口告诉她，最痛苦的日夜里，“阿ju”都是和她在一起。说她对钟佑麟毫无价值，请她离开他。也见证了她与钟佑麟劳燕分飞。
而今，她说：“你们还在一起吗？真好。”
“太奇怪了。”周漾低声喃喃，“感觉完全不正常。”
“钟佑麟。”她目光炯炯，“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钟佑麟握着方向盘的手心缓缓渗出汗水。周漾的怀疑正中他“自证清白”的关键要素，然而，他并不能给她一个明确完整的回答。
“周周。”他目视前方，语气平和坚定，“我不能说。这是职业守则。但是，”
他顿了一下，“我、季晴海、萧若，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并不复杂。”
周漾困惑地重复了一遍：“职业守则？”
所以，今天这么“委婉”地暗示她，他与季晴海之间的关系是误会，也是因为职业守则？
她倒是听许悄悄提过，心理咨询行业有他们的道德准则。比如，不能与来访者建立咨询以外的关系，尊重求助者的隐私。
然而，她困惑地看向钟佑麟：难道，季晴海就是一位求助者？
此时，又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钟佑麟靠边停车，很快按下接听键。
是一线干预群c组的志愿者负责人阿金。他们通过与警方联动，在某派出所查找监控时发现了小跳的行踪。她于傍晚五点从所在学校出发，经过两趟公交车的中转，乘上了往东明岛方向的地铁。
阿金的声音从听筒漏出来：“现在住得近的志愿者已经赶去东明岛了，正在与当地派出所联系。”
钟佑麟略微放下心来，叮嘱道：“记得多留意日出观景方位。”
通话结束后，周漾问：“找到人了？”
“嗯。”钟佑麟的应声沉着有力，她的心头也大石落地。
将近清晨四点半，整座东华城尚陷于深寂，却有这么一群不知疲倦的人留守在数字模型闪烁的光波后，为了拯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辛苦奔波。
周漾查看了一下手机地图上的实时定位，他们离东明岛大约8公里。
她与钟佑麟对视一眼。他默契十足地点了点头，掉转车头往西南方向驶去。
东明通岛路派出所内。
周漾第一次见到“生音”项目的一线志愿者之一，是位瘦瘦小小的年轻姑娘。
他们到达的时候，志愿者小圆正和派出所的值班工作人员查看往海边去的沿路监控。
小跳孤单的身影于两点左右出现在视频画面里。穿书吧
周漾仔细辨认那个瘦弱的少女，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
虽然黑白影像不甚鲜明，但女孩走路的姿势、低眉的神态，仍与她记忆里的某个模样重叠。
身旁，钟佑麟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不确定此刻是否要告诉他她与小跳有过几面之交。但总而言之，她与这位少女似乎有着冥冥中的奇妙牵绊。
监控追踪到女孩绕过一间海边咖啡厅径直前进的背影，便再无有效信息。
钟佑麟问小圆：“有人过去吗？”
“我男朋友在那边找人。”
周漾忍不住问道：“这个点，你们都不睡觉的吗？”
小圆“嗐”了一声：“值班责任在身嘛。虽然我家猪是被我薅起来的，不过在找人这件事上，他还是很可靠的。”
钟佑麟沉声问道：“周周，你去过东明岛的海边吗？”
她摇头。来东华快一年，她对跨海桥另一边的地区还很陌生。
他指了指监控最后的定格画面：“这间咖啡厅的阳台对着一座灯塔，是东明岛的网红打卡地，旁边有一块岩礁，不少人选择站在上头，以灯塔为背景拍照。”
他顿了顿，继续：“从那块石头上跳海也很方便。”
话音刚落，派出所帮忙调监控的民警小哥脸色也变了变，说道：“需要人手帮忙吗？我们这里还有几个值班人员。”
“谢谢，暂时不需要。”钟佑麟之前粗略地浏览了小跳的案例笔记，大致掌握了她心理问题的成因，担心营救阵仗太大反而给小姑娘带去心理负担。
“好。”小哥点点头，“有需要随时联络我们。”
“嗯，辛苦你们了。”
道过谢，钟佑麟带着周漾和小圆匆匆赶往灯塔景点。
雷克萨斯一路疾驰，耳畔混入车轮急擦的尖锐声响。半开的车窗灌进咸腥的海风，似乎有浪沫打在鼻尖，溅起疼痛。嗅觉、听觉、触觉全在这一生死时刻陷入混沌，周漾下意识地握紧了安全带。
后座上，小圆联系了她的“猪”，告知钟佑麟分析里小跳可能出现的地段。不久便收到反馈，他果然在灯塔前的岩礁附近发现了少女的身影。夶风小说
周漾手心微松，转脸望向驾驶室。
钟佑麟边开车边下指示：“让他先向女孩子表明身份。”
小圆问：“怎么说？跟我一样的志愿者吗？”
“对。”
周漾听着后座上小圆的语音提示，忍不住问钟佑麟：“这样可以吗？小姑娘不就知道了，我们晓得她打算自杀？”
“沟通要建立在彼此坦诚的基础上，这样才有进一步聊下去的可能。”
不多一会儿，那头的反馈过来：“小姑娘情绪很激动啊，怎么办？”
这一次，小圆没等钟佑麟建议，直接用她的知识和实践时积累的经验吩咐道：“你把耳机戴好，复述我说的话，声音放柔和，同时注意观察她的动作，避免她冲动跳海。”
几分钟后，钟佑麟他们抵达灯塔景区附近的停车场。
他迅速推开车门，顾不上身后的周漾和小圆，迈开长腿往灯塔方向飞奔。
天海交界处泛出一线鱼白。海风凛凛，周漾远远看去，他身后张开的衣摆仿佛超人的雨披。
少女伫立在岩礁，与沙滩上试图挽救她的两人对峙着。
周漾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从钟佑麟尚显轻松的肢体动作来看，此时的谈话应该还算顺利。
等她与小圆走近，猎猎风声里突然裹进一阵轻柔的哼唱，节奏感十足，宛如琅琅上口的儿歌。
一道金光劈开天际，橙红朝晖漫洒云端，丽日奋力跃然于海平面之上，再慢慢地，照亮此刻人迹稀少的海边，也照亮了钟佑麟唇角温柔又真诚的笑意。
小跳从面朝大海的方位转向了沙滩，与几人对视许久，慢慢地坐了下来，抱住自己的双膝，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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