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春晖院。
周嬷嬷站在长廊上,屋檐下的昏黄灯笼照着她消瘦却挺拔的背影,她时不时的扭过头去,朝着外头庭院的方向看上一眼,眼神里有着淡淡的焦灼。
不知道等了多久,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吱呀之声,那是有人推开院门的缘故。
周嬷嬷惊喜回头,就看到她等了这么久的人,沈云琦出现在门扉后面,低着头,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二少爷!”她连忙欣喜的奔过去,一把将人扯进院子来,关了门领着一路往上房走去:“你怎么才来啊!老太太等了很久了!”
“祖母她……还没睡啊?”沈云琦一脸纠结的问。
“当然没有了,您没有来,她怎么睡的着啊?”周嬷嬷笑着,一路将他领进屋去:“老太太,二少爷到了!”
沈老太太端端正正的坐在堂屋里那张黄梨花雕刻百子福图的罗汉床上,身上披着一身很朴素的绛紫色袄子,闻言缓缓睁开眼睛,朝着沈云琦看了过来。
“祖母。”
沈云琦当即上前,扑通一声在老太太面前跪了下来。
沈老太太相比于白天已经平静了很多,看到他时已经没有那么激动了,见状蠕动嘴唇,好半天才缓缓开口,声音十分平静:“你答应给张财主的那三万两银子,我老婆子出,你不用再为了这件事冒险去上船了,那不是什么好活儿,很容易丧命的。”
他就知道是这样!
一瞬间,沈云琦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他抬起头来看着老太太,一双黑黝黝的脸孔上唯有那双眼睛极其的透亮,仿佛外头夜空中闪耀的那些繁星,口中缓缓道:“不,祖母,这事儿孙儿不打算借助任何人的手,三万两银子我自己来还!男人说出来的话,就要做到!希望祖母成全孙儿!”
说完,伏地不起。
沈老太太倒是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拒绝,闻言盯着他足足愣了好一会儿。
等反应过来,她顿时冷笑出声:“你来还?你拿什么还?这是欲擒故纵么?我已经说了那三万两银子我老婆子来出!你又何必要去冒险送死呢?你也不看看你今年才多大!连个媳妇儿都还没娶!”
“祖母,孙儿没有欺骗您。”沈云琦闻言并未动怒,缓缓的抬起头来,面色平静的回答道:“孙儿是真真切切的打算凭借自己的力量去还这三万两银子,我在爹娘还有大伯面前说的是真的,祖母如果不相信孙儿,孙儿可以立刻离开,从此再也不踏入这里一步,银子没有还完之前,绝不来碍您的眼。”
沈老太太是这个意思么?
她只是想填了那三万两银子的窟窿,好让沈云琦安安稳稳的待在上京里,不要去冒险而已!【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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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听了这话,心中不由的动怒,再次冷笑着开口询问:“我再说一次,你真的不需要祖母帮你还那三万两银子么?”
“是的,孙儿打算自己还。”沈云琦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沈老太太有些动容。
她不由得认真的审视了一下自己这个孙儿,她从沈云琦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属于过去的那种轻浮浪荡,以及肆无忌惮的神情,他整个人干干净净,虽然脸晒黑了些,但是笑容却真诚了许多。
这个孙子,在外头流浪了几个月,真的是改头换面了。
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头,沈老太太终于没有再冲着沈云琦发火,尽管他拒绝了她的资助,沈老太太还是第一次送银子给人,给的十分憋屈之感。
“好,那你就去做,祖母虽然老了,却还能等。”沈老太太缓缓的开口道:“等着你还完银子的那天,如果你真的能够完成这件事,祖母会亲自去跟你大伯父说,让他在上京里替你谋取一官半职,为你说上一门好亲事。”
“多谢祖母好意,但是不用了。”沈云琦闻言依旧是一口回绝,并且脸上流露出一丝愧疚之色:“我们二房已经给大伯父一家增添了很多麻烦了,这些年大伯父跟您为我们擦了很多次屁股,从今往后,我会承担起二房的责任,前程自己努力去挣,媳妇自己去娶,我有双手双脚,完全不需要依靠别人。”
他居然这样说!
沈老太太不由自主的就露出一丝笑容来。
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疼宠许久,也曾失望许久的孙儿,她终于收起了满身的冷意,笑着招招手,示意沈云琦走上前来,亲昵的伸手摸摸他的黑黝黝的脸蛋,轻声的问道:“这些天在外头,你吃了不少的苦吧?”
“是,外头的确是苦多了。”
沈云琦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但是外头也精彩的多,孙儿经过这段时间自食其力的赚钱,越发后悔当初放浪形骸的那些岁月,也明白了人唯有靠自己,才可以堂堂正正的活着,否则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你都能领悟这些了。”沈老太太闻言又有些惊讶。
沈云琦腼腆的笑了:“祖母,孙儿只怕明白的太晚了。”
“不晚,只要你能知错能改,一心向上,自然永远都是祖母的乖孙儿。”沈老太太笑着拍拍他的手,一脸的欣慰。
沈云琦张了嘴还想说什么,一旁周嬷嬷忽然开口道:“老太太,夜深了,要不还是让二公子回去吧!想见什么时候都是可以的。”
沈云琦当即慢慢站起身来,冲着沈老太太行礼:“祖母,孙儿告辞,明日再来看你。”
“好,好。”沈老太太笑呵呵的点头,目送着沈云琦离开。
等人走了,沈老太太微微的发出一声叹息。
周嬷嬷送完人走到门口,就听到她幽幽的开口道:“有此子在,二房将来必定可蒸蒸日上,我老婆子就算是立刻死了,也能瞑目了。”
周嬷嬷:“……”
……
流真阁里,棋盘交错,风云突起,厮杀正烈。
一声轻轻的吱呀声响过后,脚步声慢慢的靠近,坐在棋盘前面蒲团上的沈念真头也没回,一边继续悠闲的下棋,一边懒洋洋的问:“怎么样,可打探到消息了?”
“回小姐,打探到了。”如画走过来,微微喘息一口气,随即回答道:“老太太果然提出要替二少爷还那三万两银票,可是奇怪的是,二少爷拒绝了,因此还差点惹怒了老太太呢!最后也不知道他用什么话,将老太太重又哄的眉开眼笑了,最后离开春晖院的时候,他只拿了一盘松子糕还有一盘云片糕,那都是二少爷平日里很喜欢吃的糕点,外头买不到的。”Μ.chuanyue1.℃ōM
“他真的没收下那三万两的银票?”沈念真闻言惊讶的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
如画点头:“是的呢!老太太提出日后让大统领提携二公子,也被他给拒绝了,别说小姐您惊讶了,当时据说老太太都惊的说不出话来呢!还以为二公子是在玩欲擒故纵,可是她反复试探,二公子依旧是什么都不要,最后只带了糕点离开。”
神念真闻言缓缓放下手中的旗子,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个沈云琦,到底是经历了什么,难道真的洗心革面,从头做人了?
“这件事的确是很诡异。”坐在对面的沈云澜也放下棋子,缓缓抬起头来道:“不过,有二叔二伯母那样的父母,只怕沈云琦的改变也是昙花一现,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旧态复萌。”
“有可能。”沈念真点点头,重新拿起棋子,沉吟着放下:“不过这又关我们什么事儿呢?静观其变就好。”
“真的与我们无关么?”
沈云澜笑了:“沈云琦之所以能够在商船上做事,并且不被人抢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些人知道他是沈家的二公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多少少照顾了他一些,否则你以为凭借他自己,只是搬运货物出海,就能一年赚五千两银子?别逗了。”
“这才几个小时,你居然连这个都打探到了?”沈念真闻言惊讶的看了他一眼。
沈云澜显得很得意,甩了甩衣袖,自得其乐的道:“咱们身处上京这乱流之中,父亲又是一品大大统领,如果不小心谨慎,消息灵敏,只怕很快就是下一个镇北侯府了,等着砍头吧!其实这件事,我的速度已经很慢了,现在说不定全上京的人都知道,沈家二房四小姐以死相逼,嫁给前镇北侯府世子陆一鸣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不知道想到什么,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嘲讽之笑:“明明是渣男渣女勾勾搭搭,绿了别人,现在因为镇北侯府的败落,沈念慈痴心不改,拼死求嫁的事情,而赢得了上京不少人的称赞!说他们这也算的上是感情真挚,感人肺腑了。”
“是么?那真是恭喜他们了。”
沈念真闻言笑容不变,迅速落下一子:“这件事,与我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往后啊,咱们看戏就成。”
真的只是看戏么?
沈云澜挑了一下眉头,正想问出口,然而一低头,却看见自己的黑子死了一大片,顿时发出一声哀嚎:“妹妹啊!你就不能让你哥我一回么?”
沈念真笑盈盈的看他一眼,吐出两个字:“不能。”
……
半个月后,沈念慈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人也可以下床走动了。
但是,因为那天撞了柱子的缘故,她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疤痕,如果用头发遮挡住,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但即便是这样,沈念慈也接受不了,能下床了以后,她迫不及待的奔到铜镜前去看自己的脸,当看到那条丑陋的疤痕时,她猛的发出一声尖叫,痛苦的砸了一屋子的东西。
人也哭的差点昏厥过去。
消息传到沈老太太耳朵里,原本就对这个孙女厌恶至极的老太太,当即下令,让人将沈念慈送回二老爷沈佩在外头租的那间院子里去。
然而沈念慈不肯离开,周嬷嬷一拉她的胳膊,她就两眼一翻,顿时昏死过去,吓的满院子的人差点没跟着一起晕过去。
任凭众人如何掐人中摇晃,她都不醒。
周嬷嬷没法子,只好将消息禀报给沈老太太。
“还反了她了!既已养好了伤,就该回自己家去!”沈老太太怒道:“难不成她还想赖在这里出嫁不成?那是万万不行的!”
这大统领府里面,能堂堂正正嫁出去的女子,只有沈念真。
“老太太,四小姐的伤才刚好,就这么强硬的逼迫,只怕不太好啊。”周嬷嬷一脸心焦的道:“我看还是想想别的法子,不如,叫二老爷夫妇来请她回去?”
“请他们过来,只会越帮越乱!”沈老太太一口就给回绝了:“老二那两口子,最是唯恐天下不乱!,你又不是不知道!”
“祖母,还是我去吧。”沈念真缓缓站起身来开口道:“我去劝劝四妹妹,说不定她就肯走了。”
“真儿,你要去?”沈老太太闻言有些担忧的道:“四丫头都敢撞柱寻死,只怕没什么可怕的,你去了万一受伤了怎么办?要不还是算了……”
“祖母,您这话说错了。”沈念真闻言笑盈盈的道:“四妹妹先前拼命,那是因为被二叔二婶逼到绝境了,所以才破釜沉舟的那么一撞,可是现在,她已经与陆公子订婚了,再有半个月就成亲,美满姻缘即将到来,她怎么可能舍得跟人拼命?放心吧,人但凡有所求,她就不会跟人拼命。”
沈老太太被她给说服了,的确,现在沈念慈根本就没有必要撞柱子,她唯一烦忧的也只是额头上的疤痕罢了。可这又怪的了谁?
“行吧,你去劝劝,带着周嬷嬷一起,见势不好,立刻回来。”她郑重其事的交代道。
“好的,祖母。”沈念真笑盈盈的应了。
随即带着周嬷嬷,往沈念慈养伤的客房而去。
进屋之后,沈念慈依旧昏迷不醒的躺在床上,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全都不知所措,周嬷嬷看了一眼,随即压低了声音道:“还是先前的样子,一动都不动,掐人中,摇晃,叫喊,能用的法子都用了,可她依旧不醒,大夫来瞧过了,说人没事儿,使性子而已。”
沈念真闻言,心中便有底了。
当即转身,对着如画吩咐道:“你去端一盆冷水来。”
“是,大小姐。”如画问也没问,应声而去。
周嬷嬷见状不由的瞪大眼睛,沈念真该不会是想……
很快,如画端着一盆清水进来了,沈念真伸手就接了过去,捧着走到病床前,哗啦一声朝着沈念慈劈头盖脸的浇了下去!
“啊!”
沈念慈骤然发出一声尖叫,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抹抹一头一脸的水,打着哆嗦怒骂道:“谁!是谁拿水泼我!”
“四妹妹,你可算是醒来了,真是让人担忧啊。”沈念真扔了水盆,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
沈念慈一看见她,那嚣张的气焰顿时减弱了几分,但仍然愤愤不平,她从床上下来,怒道:“你来干什么?我这儿不欢迎你!”
“你这儿?”沈念真重复了一句,白皙甜美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嘲讽:“四妹妹可真是睡糊涂了,这儿是大统领府,你的家出府门左拐,一直行到成东那条破旧巷子里最后一家,那才是你的家。”
沈念慈被讽刺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狡辩道:“祖母让我在这儿养伤的!你不能撵我走!”
“可是祖母已经发话了,让你回家去。”
沈念真语气凉凉道:“你该不会是想赖在这儿不走吧?”
沈念慈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一抹心虚之色,她不由自主的想起先前陆一鸣来探望她时,交代过的话,这一次出嫁,她必须要从沈大大统领府的正门坐花轿去陆家!这样,世人还是会以为她们二房与长房不可分割,这对她们以后大有好处。
“你骗人!我的伤还没好,祖母不会这样吩咐的!”她狡辩道。
这幅耍赖的模样,跟她的娘亲二夫人钱氏像了个十足十。
真不愧是母女。
可沈念真是谁?她能任由沈念慈耍心机?压根就不跟她多谈,二话不说吩咐周嬷嬷等人上前,迅速就将沈念慈捆了个结结实实,直接押着就出了房间。
“放开我!放开我!沈念真!你不能这样做!就不怕别人说你冷漠无情么!”沈念慈大叫出声。
沈念真立刻皱眉:“周嬷嬷,还愣着干什么?拿帕子把嘴堵了啊?能由得她这样呼喊?等下放到马车里,直接给二叔二婶送去,另外,可以留个大夫在那儿看着,以防止她寻死觅活。”
“是!大小姐!”周嬷嬷立刻应了,迅速用帕子堵住沈念慈的嘴。
沈念慈不停挣扎,一脸痛苦愤恨。
沈念真慢慢走到她面前去,在她眼前蹲了下来,缓缓开口道:“等回了家以后,你大可以接着寻死,不过那个时候,你很有可能就真的死了,就连与陆一鸣的婚事,你也得不到呢。”
沈念慈听到这阴测测的声音,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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