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倪回来了。风风火火,说回就回,一如走的时候,说走就走,下午五点登机时打了电话,晚上八九点就已经敲响了明珠的门。
她取下卫衣的帽子,明珠吓了一跳,只见她的额头有一道新结的血痂,脖子上有一道红色抓痕。
明珠忙把她带进卧室。
“怎么回事?你跟人打架了?”
大倪依然大大咧咧,笑称:“姐们儿在街头勇追小偷,进行搏斗,挂了点彩,不碍事。”
“见义勇为是好的,可是也要量力而行。”
明珠信以为真,忙去给她拿医药箱。
两姐妹见面,说不完的话。大倪给明珠秀她那蹩脚的广东话——“猴塞雷”“黑凤梨”,明珠抚摸着她的脸,唱歌调侃她“可否抽空想这张狗模样。”这是两个笑点很低的小傻瓜才能听懂的玩笑。
夜深了,两人同床而眠。明珠给肚子上抹一种妊娠纹按摩膏,大倪就凑过来跟宝宝说话,自称是孩子姨妈,明珠脱口而出:“这孩子可不缺姨妈,你还是当干妈吧!”
此话一出,明珠也楞了一下,大倪推己及人,脸上闪过一丝艳羡却又不屑的神色,说:“姨妈?你是说你生母那边的几个姐姐吗?你们算是和解了?”
那股纠结的劲儿又涌上来,明珠的目光躲闪了一下:“也不算和解吧!反正,就那样了。”
“就哪样?”
这么一问,明珠更说不清了,看大倪似有愠色,便安抚她:“怎么了亲爱的?这你也吃醋?你可是独一无二的干妈。”
一层伤感浮上大倪的脸,她幽幽地说:“有些亲情缘分浅,断了,也就断了。”
“大倪,你怎么了?”明珠从她的表情发现一丝异样。
大倪躺回床的一侧,闭上了眼睛,昨夜那肮脏一幕此刻像碎片一般被她一点点拼凑起来。
她本来是不肯喝酒的,母亲说那瓶红酒来自法国奥比昂酒庄,不可多得。
衣香鬓影,美酒入肠。只是一杯而已,她只觉得耳热脸酡,头重脚轻,便逶逶迤迤上楼去了。走廊长且幽深,有无数道门,她头昏脑胀,忘记了这是在母亲的家里,还是酒店?忽然,她身后的门缓缓推开,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拽进去。雪白大床,灯光如昼,她甫一挨上床边,就软绵绵地扑倒下去。
半梦半醒间,她感到一只手在她的后背游走,轻车熟路地摸到她胸衣的搭扣,“砰”的一下,她的心像忽然被揪出来在胸口撞了一下,她瞬间清醒了,转过头,看到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正向她逼近,一个沉重的身体如墙一般压住她,她惊呼出声,灯却在这时灭了,月光白花花地泻进来,照得那人一脸诡异的惨白,她不知哪里来了一股莫名的力量,一把推开了他,拔腿就跑,又被扯住头发拉了回去,一个趔趄,她重心不稳,额头重重地撞击到床角,她被翻转过来,以难堪的姿势仰卧在床上,华丽的礼服裙被撩至腰间。
那人在她耳边含混不清地说:“倪,我喜欢你。”
她看清了那张脸,那人叫罗小文,是某集团公司的二公子,母亲与其父母交好,有意联姻,两人见过两次,此人一身痴肥,且轻佻猥琐,她无意深交,冷淡处之,母亲说:“霞,你真不听话。”
她如砧板上的鱼一般绝望无助,混乱之中,想起了曾经学过的几招女子防狼术,勾起膝盖,朝他的裆部狠狠一击,那人滚下身,痛苦地呻吟起来。她又羞又愤,夺门而出。下楼的时候,跑得太急,不小心和一个女人撞了满怀,抬头一看,是她的母亲,她拦住她,不放她走,大倪强忍泪水:“我要回家。”
母亲温柔细语:“你喝醉了,这里就是家。”
“不!我要回家。”她声嘶力竭地喊。
“霞,你太令我失望了。”
“你同样令我失望。”
她打开门,迎着夜色奔跑起来。繁华,奢靡,喧嚣,她曾热切企盼的母爱亲情,都被关在了那道门内。
……
明珠轻轻地握住了大倪的手,那只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在抚慰中渐渐平静下来。
“所以,是那杯酒?”
“是她。”
头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大倪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在现代社会,竟然还会做出强按头拉郎配的事来。她自到达广东后,与母亲朝夕相处,龃龉不断,早已后悔,趁此机会,落荒而逃。
“你还有我。”明珠说。
“对,我还有你。”
“经过这次教训,你以后要记住,喝车不开酒,开酒不喝车。”
“哈哈哈哈!好傻的笑话。”
就是这样蹩脚的冷笑话,两人在黑暗中肆意地笑出声来,把另一个房间的保姆吓了一跳。
失去的快乐又回来了。
冯母郁闷无比,这日她做好了饭,仍不见老冯回来,打电话过去,也是关机,由不得自己乱想。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她捱啊等啊,如今半生已过,人到暮年,老头的心还不见收,她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电视上网上整日宣扬女人独立,女人要活出个精彩的论调,她也想精彩啊,为自己活,没有男人老来伴,自己也能吃好饭,她就打起精神,给自己盛了一碗饭,橱柜里还有一瓶做菜用的花雕酒,她也像模像样地给自己斟上了,喝了一口,直辣喉咙,眼泪都呛出来。
就在这时,明晖又发信息过来:“阿姨,你考虑好了吗?”
一看到这小子的信息就让人郁闷。两万块,她有,可她宁愿是岳娥那样畏畏缩缩腆脸来借,也不愿被一个无赖这样捏着把柄敲诈,两者都是拿钱不还,但感觉是不一样的。可她又很想知道他知道的那些她所不知道的事。
她又喝了一口酒,想了想,回复:“明天吧!明天。”
她想,等一会儿老冯回来,问问清楚,今天到底干什么去了?如果他态度还好,她就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如果他让她不满意,那她就好好闹一闹,让自己也爽快爽快。
刚回完明晖的信息,有电话进来,是老冯的棋友老杨打过来的,他的声音是严肃低沉的:“何兰,老冯不行了。”
冯母赶到医院时,冯父已经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冯母看到那具被白布包裹的尸体时,心咯噔一下,像是跳到一半,被腔子里的骨头绊住了。过了几秒,泪才后知后觉地从眼底汪出来。
喝酒误事,是冯父在生命最后一刻才悟出的人生真谛,可惜已经为时已晚。他本就有肝硬化,平日吃着药,白天里和几个老战友聚会,得意忘形,逞强喝了几杯,人就不行了。ωWW.chuanyue1.coΜ
几个老朋友满心愧疚,不知道该说什么,嚅嗫着叫:“老嫂子!对不起!”
老冯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怪不得别人,冯母摆摆手,叫他们别说了。
灵堂重又摆起来,屋里陡然多了许多人,自然有相熟的部下,自家的子侄,热心的邻居来执事帮忙。冯母和几个亲戚给老冯换寿衣,他的手僵硬,冰冷。他们有多久都没有这样握过手了?冯母有时也羡慕人家老夫妻手牵手互相搀扶,她要是主动拉一下他的手,他肯定不耐烦地脱开,他不跟她并排走,他总是走得很快,走在她前面。
这下好了,这趟路,他也走在了她前面。冯母松开那只僵硬的手,坐那儿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明珠接到电话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婆婆沙哑着声音,疲倦地说:“建奇他爸走了,你跟宝宝来跟他告个别吧!”
“走了?”她一怔,下一秒,忽然明白了。
大倪和保姆一起陪着她回去。
在路上,明珠想,生命到底是什么呢?是一阵风,一滴水,一朵花,一条鱼,一只花蝴蝶,一道残阳铺水中,生命有很多种形态,有的生命很短暂,死亡来临,总是令人伤感的。
她对冯父没有深厚的感情,但她觉得伤感,忧虑,无奈,茫然,各种情绪浮上心头。
她甫一进门,婆婆就抱住了她。以前她们从来没有这样的亲密举动,但她知道,此刻婆婆需要这个拥抱,她就用一只手拍了拍婆婆的后背,颤颤地叫:“妈!”
她的肚子隔着两人,这个拥抱并不紧密,但足够有力,就像两个练武之人的某种交接流通,既像是传授内力,又像是吸取能量。婆婆抱她的时候并没有哭,只是在她耳边说:“这种场合,本不该叫你来。你拜一拜上个香就走,叫老头子看看你和孩子安心。”
明珠依言,在一个女人的指引下,在灵前上了香,对空气说:“爸,你放心吧!宝宝现在三十一周了,很健康,我会好好把他生下来抚养长大。”
听说人死后灵魂七日不散,公公的灵魂一定能看到听到这些。
做完这些,婆婆叫保姆和大倪再陪明珠回去,出门的时候,婆婆又抱了抱明珠,在耳边对她说:“我只有你了。你也只有我了。”
“还有宝宝。”明珠轻轻地说。
冯父是个小小的人物,要办追悼会,冯母像个木偶似的,任由后辈们和单位的治丧委员会安排。明晖不知情,给冯母又发了两条信息,她都没有回复。
冯母看到消息了,但是她忽然不想知道老头的任何事了。人已经变成了灰,装在一个黑色的小匣子里,大概还有一部分随着火葬场的烟囱飘向了天空,消失无影踪,她感到生命的虚无,再追究还有什么意义呢?【穿】
【书】
【吧】
追悼会进行到一半,瞻仰遗容时,一个穿黑衣的中年女子走进来。女人神情肃穆,一言不发,司仪没有介绍,经过家属何兰时,女人也并没有行礼、致意,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面无表情地走了。
冯母一年里接连失去两位至亲的人,整个人木木的,眼前的世界在她眼里是变形的、模糊的,宾客来来往往,有些她认得,有些她不认得,礼数在这时都不重要了。大家都同情她,理解她。
明晖看冯母没回信息,急了,不断地发信息过来——“你不想知道你老汉的事了?”“钱呢?”
冯母还是不理他。
追悼会结束,冯父下了葬,一个生命就这样从光明遁入黑暗中去了。
连日来,冯母身边总有几个侄女外甥或者娘家弟媳妇陪着,明珠不放心,让保姆也回来了,第三天,大家安顿好她,各自散去,下午,冯母下楼透气,在小区的一个桂花树下,又看到那个黑衣女人,那女人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虎头虎脑很乖巧的样子,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在等她。
冯母走过去,电话又响起来,这一次,明晖直接打了过来,他在电话里急切地问:“你老公的事,你不想听了?”
怎么能被这样的人敲诈勒索?她一张枯槁的脸,表情却平展如同蜡像雕刻一般,不动声色地说:“不用了,我不想知道了。”
“你真不想知道?姨,我不是为这点钱,我是为了你和我姐。”他企图抓住最后一点希望。
“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消息,不值钱了。”
挂断电话,她走近那女人。
“老冯走了,我很伤心,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女人哀哀地说。
“瞻仰遗容,你不是看了吗?”冯母面不改色。
“孩子还没见他最后一面。”女人低眉顺眼,说话也和声和气,长得也,其实有点好看的,但也不算年轻了,四十左右?总之和想象中嚣张跋扈的小三是不太一样的。
孩子?看到那个孩子,冯母压根没往老冯身上想,离异女人带个孩子,想找个人依靠,再平常不过。
见冯母没说话,女人又心平气和地说:“孩子叫圆圆,是我和老冯的。孩子是无辜的,老冯就这么走了……”说着,女人抹起了眼泪。
孩子五六岁,也懂点人事了,想必老冯平日里陪伴不少,听到父亲去世不在了,孩子也跟着哭起来。
这就是那个浑小子无赖要告诉她的事吗?老冯不仅出轨多年,私生子都这么大了?所以他对建奇的死,很容易就从悲痛中解脱出来?所以他对建奇的遗腹子,也似乎不那么热心?她总以为老头子只是面冷,不善表达,其实他的心热乎着呢!他早已兴兴头头地开启新生活了,只有她,还留在旧的悲伤里。
冯母的手忽然颤抖,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平展如蜡像的表情终于崩溃了,融化了,扭曲了,忽然厉声喊道:“那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我屋里有一个活的老冯给你瞻仰吗?”
那女人仍是不惊不惧,不气不恼,轻声细语:“我来,只是有些事跟你商量。”
冯母狐疑地看着对方,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圆圆快上小学了,养孩子要花钱,我能力有限,老冯说,给圆圆留了一笔钱……”
冯母听明白了,这是来争遗产了。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心脏仿佛在膨大,屈辱、羞耻、绝望、无奈,许多情绪在身体里酝酿着,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和理智让自己站稳了,沙哑着声音低吼:“滚!”
明珠很担心婆婆,她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陪在婆婆身边,老人家接二连三遭遇这样的打击,如果身边再没人陪伴开解,不知能不能撑下去。大倪不让她去,婆婆也不让她过去,说家里死了人,迷信的说法,对孕妇和胎儿不好。大倪日夜陪着她,但大倪有别的担忧:“你公公没了,那遗产肯定是留给宝宝了吧!你还是得赶紧把你婆婆搞定,把钱抓到你手里,才放心。”
明珠惊愕:“尸骨未寒,怎么可以这样?”
公公忽然去世的消息,养父母那边也陆续知道了,岳娥陪老沈来医院复查,来看望明珠,明晖也跟着来了。岳娥对明珠说:“你婆婆这人对你还不错,好说话,把婆婆哄好,赶紧让把钱转过来。”
老沈就骂人:“妇人之见。馍不吃在篮子里,吃相不要太难看,不要寒了老人的心。”
明珠觉得爸说得对,又好像哪里不对。
一家人一起去探望冯母。
冯母病倒了,在床上躺着,眼泡浮肿着,头发没顾上染色,发根的白头发越发明显,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她血压高,老头晕,医生给开了口服降压药,让多卧床休息。
老沈诚恳地表达哀悼同情,叫冯母节哀,又回头训导明珠:“你和宝宝,以后要好好孝敬你婆婆。”
岳娥也颇感慨,半是客套半是诚恳地说:“你该给我们通知一声,都是亲戚,过来吊唁一下,给你搭把手,帮个忙,也是应该的。”
“他走得急,丧事就是乱事,稀里糊涂就送走了,亲家还在养伤,不兴师动众也好。”冯母解释。
彼此寒暄客套了几句,岳娥终于七拐八拐,步入正题:“生命就是这样轮回的,明珠也快生了,将来有个小娃满屋跑,屋子里热热闹闹的,人就有奔头了。”
“是啊!我得好好养身体,好给明珠带孩子。”冯母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一些,嘴角也有了一丝笑容。
“现在养孩子花销大啊!明珠又没上班,没有稳定收入……”
冯母马上明白了,说:“放心吧!房子啊,财产啊,都是身外之物,我和老沈的,将来都是明珠和宝宝的,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也能保证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岳娥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被老沈一个眼神杀了回去,冯母马上心领神会,又补充道:“哦!就这一半天,我去银行,把那个钱,给明珠一转。”
岳娥倒不好意思起来:“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你对明珠好,我们都知道,你就宝宝这一个孙子,冯家的独苗,还能亏待他们不成?”
明珠听着这对话变了味,非常反感,也用眼神瞪妈,低声制止:“说什么呢?别瞎操心了。不早了,赶紧回吧!”
彼此又客套了几句,最后,明珠一家告辞要走了,冯母起身相送,明晖磨磨蹭蹭,找了个机会,悄悄对她说:“你都知道了?那个女人和孩子的事?私生子,会分遗产的,你们可不能把我姐坑了。”
冯母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小声说:“孩子,别到处乱讲话,别给你姐姐添堵,这事我心里有数。好好工作,像个男人,给父母争口气。”
明晖被怼,撇撇嘴,走开了。
回去的路上,找了个机会,明晖又凑近明珠,神秘地说:“你知道吗?那老头子有个情人,还有私生子,小心来分遗产,到时你一毛钱都落不着,哭都没地哭去。”
明珠慢下了脚步,心颤了一下,心里遽然升起一丝恐慌,过去的许多谜团,疑问,困惑,像迷雾一样在眼前弥漫,像终于要散开了,又似更浓重了,但她不能让明晖看出来,更不能让明晖再搅乱她的生活,于是佯装平静,轻描淡写地说:“管好你自己,别瞎操心。”
明晖还想细说,大倪过来搀扶明珠:“走不动了?医生说,你还是要适当运动的。”
明珠搀着大倪的手,觉得身体越发沉重了,举步维艰地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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