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卿卿偏头看了眼外头长街:“你帮我看着外面。”这条小巷甚少有人经过,但还是小心些。
月折微微点头,林卿卿便是猛地蹲下身坐到地上,又以手肘抵在地面反复摩擦,脸上也些许抹了点灰,看得出潦草,也看得出她是谁。
待她重新起身,竟是勉强有些受尽苦厄的模样。
两人一道丢了面纱,走至最近的公示栏处。一衙役正好走来,正预备将往后都用不着的告示揭下。
“等等!”月折上前一步,“公差,这告示我揭了。”说着,径自错过那衙役先一步将告示取下。
衙役原是不解,目光落在月折身后的女子身上时,忽的瞪圆了眼睛。
“你你……”他张着嘴,不能囫囵说话,只伸手指着林卿卿。ωWW.chuanyue1.coΜ
这告示日日贴着,还日日都是他来换新。画上的女子,怕是再没人比他看过的次数要多。
不是说已然死了,林家正办着丧事吗?怎么好生生站在这里?莫不是鬼魂也可站在阳光之下?
衙役呆愣着,另一只紧握着官刀的手亦是不停地打颤。
月折没去管他,拉过林卿卿的手腕,便是向着不远处的绸缎庄走去。
一进门,月折便是放开林卿卿,她自个双手环胸,搁在外面那只手还紧握着剑。不管周遭人群吵嚷,月折气运丹田,扬声道:“老板娘,给这位姑娘找身干净的衣裳。”Μ.chuanyue1.℃ōM
月折一身黑,气质凛冽,又手握长剑,一看便是身手了得的江湖中人。
那老板娘赶紧近前来,满脸堆笑:“不知姑娘喜欢什么布料的衣裳,是柔软……”她说着,便是去瞧月折身边的女子,这一瞧不打紧,亦是如那衙役一般,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老板娘经营这锦缎庄多年,自比那衙役经事。悄然喘了两口气,便是不确信道:“这是……林家的二小姐?”老板娘说着,眼睛不自觉将林卿卿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个遍。
姑娘一身破旧,满身脏污,但那模样却是林家二小姐无误。
林卿卿不常上街,但这间铺子却是她难得来过多次,且这老板娘是正正经经的认得她。
遂是颔首问好:“老板娘,许久不见。”
老板娘猛地深吸一口气,抚住胸口,若非身后便是柱子,险些直直栽过去。
青天/白日/见了鬼了?
“你这是……还活着?”老板娘仍是呼吸不平,不可思议地凝着她。
死而复生,寻常人哪经过这个?尤其方才月折进门便是一喊,早惊动了其他买衣裳布料的姑娘小姐,此时人群渐渐将目光聚集过来,只是都不敢近前。更有甚者,还悄然退了几步。
林卿卿原本柔柔弱弱地站着,此刻那老板娘一问,似乎顷刻被勾起了伤心事。她抬眼望向月折,眸子已是腥红,要垂泪一般。
“多亏这位女侠相救,才使我免于落难。”
老板娘瞧着林卿卿那泪珠挂在脸上,真真切切。终是上前一步,小心摸了摸她的手腕,一面说着:“真是幸事,幸事啊!”
触及指尖温热,老板娘彻底放下心,赶忙带着林卿卿去挑了套素白色的成衣。又着人打了盆水,让她将脸也洗干净。
只是待林卿卿换好衣裳,老板娘才乍然反应过来。方才她只以为这林二小姐往日买布料都是素净的颜色,且她肌肤莹白如玉,眼珠漆黑,穿干净的颜色应最是好看。偏偏忘了,今日林宅那葬礼,可是办得满城皆知。
方才她只念着这姑娘大难不死,竟忘了这事。且林小姐自个,不知是否知道此事呢?
老板娘原地徘徊,瞧一眼女侠姿态冰冷不敢搭话,又不好在林卿卿换衣裳的档口进去,只得在外焦急踱步。
她心下想得清楚,稍后林卿卿出来,不论如何,都要给她换一身才是。
鲜艳夺目的不合适今日,便选素一些的蓝色,或是品竹。怎能一袭白,仿佛回家参加了自己的葬礼?
然林卿卿踏出来那一刻,老板娘一时惊愕,竟忘了言语。
眼前女子白衣如雪,恍若仙子临世,哪是参加葬礼所着的素衣白绫?尤其腰间唯一异色,那暗红色锦带,缠住女子不盈一握的腰肢。
甚至周遭之人,亦是满眼惊艳。怪不得,毅王府的世子会有那一句“卿世无双”。
老板娘迟钝了片刻,还是依着方才的念头道:“这衣裳小姐穿着好看,只是,可要再挑挑?”
“不用了。”林卿卿摇头,“我很喜欢这件衣裳。”
言罢,月折便是结账。
临出门时,老板娘迟疑了片刻,到底是上前一步:“小姐若是没有别的事,便尽快回家吧!”
“嗯。”林卿卿依旧是温和柔顺的模样,“我只是怕爹爹担心,他看我衣裳破烂,定会以为我吃了许多苦,这才央着女侠来带我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老板娘一口气卡住,愈发不好说什么,只附和着笑了笑。
林卿卿亦是温和一笑,只是错开眼那一刻,目光打老板娘身后不远处一位小姐身上掠过。
进门时,林卿卿便望见她,那是郑家小姐,是三妹妹林瑶瑶的密友。在江城,她因着父亲是一城知府,也是有些美名与才名。
从前郑小姐所办诗会,瑶瑶每次都去。只不知,这间锦缎庄在江城并非数一数二,最有名的是如意楼附近那间,缘何郑小姐今日来了这里?
林卿卿无意猜测,只知进门时,郑小姐身侧丫头犹在,这会儿却是不见了踪影。
林卿卿与月折走过长街,一人端庄大家闺秀,一人仗剑江湖义气,全不在意周遭人谁撞了柱,谁被揪了耳朵,还有谁满眼好奇又吓得腿软。
直至前方硕大一片空地,两人还未走至那牌匾之下,就被忽然冲出的衙役团团围住。
“给本官拿下!”
忽的一声冷喝传来,林卿卿与月折对视一眼,没有抵抗。
待被压到堂下,惊堂木猛地一落,便是声音都震得所有人一颤。堂上之人更是厉声道:“大胆贼人,还不从实招来。”
林卿卿与月折皆被迫跪在堂下,月折的长剑与那张告示一并被收。此刻月折便是仰起脸:“民女不知,何罪之有?”
月折音色铿锵有力,一眼便知是底气十足,不怕盘问。
然堂上之人哪管这些,当即道:“我看你是不知好歹,来人,上刑!”
说罢,两名衙役便是手执水火棍向月折走来。林卿卿忙仰起脸,慌里慌张道:“大人饶命,女侠待我有救命之恩,不知女侠所犯何罪,民女愿代为受过。”
林卿卿心知,林昌邑做得那一番父女情深,日日要人换着告示。若非他给予了郑知府好处,便是两人有所勾结。
郑知府见过林卿卿,却也不过那么一两回,从未细细瞧过。这时女子蓦地抬眼,像只慌张的小鹿一般,偏偏眼圈还泛了红,竟是比他素来见过的那些红倌人还要惹人怜惜。
这冰冷僵硬的声音在喉咙里转了一转,随即软了半分:“林小姐,你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你呀,是被人诓骗了。”说罢,便是睨一眼立于两侧的衙役,“还不快扶林小姐起身!”
郑知府这般处事,林卿卿便是附和着一脸迷茫。
却是仍跪在地上的月折冷哼一声:“我看大人不妨将林老爷请来,看他这半副身家是否不打算兑现?”
“还不用刑?”郑知府转向月折时,又猛然变了脸色。
两名衙役上前来,毫不迟疑就要将月折摁倒在地,林卿卿忙扑过去:“不要!”她挡在月折身前,一副若要打了月折,便连同她一起打了的姿态。
意欲摁下月折的衙役一时有些迟疑,此刻公堂外也聚集些人,又是议论。
郑知府顿了顿到底是摆摆手:“好!本官便给你一个机会,我只问你,是何时在何处救下林小姐?”此番若强行将人打了,或是屈打成招,未免落一个暴戾的名声,实在于他官声有损。
月折不疾不徐道:“一个月前,都城楚京。”
自楚京至江城,乘马车缓行确是要约摸一月光景。
“你是楚京人?”郑知府惊异道。
“民女江湖人,四海为家。在烟雨阁落脚时,听得邻座言谈,知晓他们掳来一个女子,正商议要将女子卖一个好价钱,我便将人救下,辗转送回江城。”
郑知府年前便去过楚京,天子脚下,无尽繁华。确有烟雨阁,烟雨阁内也确实有红倌人。
“你既行侠仗义救了人,缘何不将林小姐送回林家?莫不是你贼喊捉贼,自己将人掳走,反过来又要得一笔赏银。”
果真是反咬一口的说辞。
这便是月折最初担忧,只不曾想,不是林昌邑质问,而是官府要借此定罪。
“我本这么打算,但……”月折特意停顿片刻,轻笑一声,“告示在那显眼处贴着,我瞧见了,顺带得一笔银两,有何不妥?”
郑知府厉声道:“何人作证你是清白?”
“何人作证我将人掳走?”月折轻飘飘反问。
堂上一时陷入僵局,郑知府满腹气愤,偏又瞧着下面女子理直气壮,这气直冲天灵盖,撒也不是,憋也难受。
一侧的林卿卿见此情形,颤颤地抬了抬手,小声道:“民女或可作证,女侠是清白的。”
“民女虽从未去过楚京,但自全然昏暗的麻袋中挣脱后,女侠也曾带着民女在街上行走。这一路走来,用了近一月的光景,还请大人还女侠一个清白。”
郑知府紧握成拳,愈发气得不打一处来。再多说,也不过是“林小姐,你被人诓骗了。”如这女子无法自证一般,他也无法咬死这事。早知如此,他便不该出这个头,随即与一侧的师爷一个眼色。
不一会儿,林卿卿便听得一个声音自远处而来,像是穿过人群,一路奔波。
“卿卿,我的女儿呀!”
来人声音沙哑,仿佛将将才痛哭过。他跌跌撞撞,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满身疲惫。
林卿卿乍然听见,这声音熟稔得要她喉头不自觉涌上一股酸涩,她下意识就要拼命压抑,转眼一瞧眼前情景,索性全然释放出来。
泪水滂沱而出,似大雨倾盆般泄了满腹委屈。
她猛地跪在地上,如走过的那一世一般无二。来人疾步奔来就要紧握她的手,却是在林卿卿那一跪里,手指落了空。
林昌邑僵硬不过一瞬,随即蹲下身,扶着林卿卿的手肘将她托起。
“我的女儿,你受苦了!”林昌邑一身素白,似是过于焦急连白绫都不及褪下。他转身就看向月折,“可是这位女侠救下小女,林某感激不尽!”说罢,便是正经一拜。
死而复生,失而复得,这一幕为公堂外的人们瞧着,不免都有些感慨,偶有几个,眼睛亦是泛了红。
“罢了!”堂上的郑知府随即道,“真相既已明了,你们便自去商量吧!”
“大人稍后!”月折道,“民女记得那张告示上可是盖着您的大印,林掌柜的承诺,还需您监督一二。”
郑知府正欲离去,这时缓慢地转过头来,那眼色,恨不得将月折千刀万剐。
林昌邑做得一副好人模样,赶忙道:“女侠莫急,此事不需劳烦大人,你将小女救下,不说半副身家,便是要了我这条性命,也是应当。”
性命?
林卿卿于林昌邑身侧站着,冷眼瞧着这一切。她想的不错,林昌邑私下里如何不紧要,紧要的是这大庭广众,他要维持他是个善人的面目。
只是这好的……仿佛真的一般,毫无破绽。
林卿卿越想越是觉得可笑,幸而低眉垂眼,也不会有人瞧见。
“别!”月折忙摆手,她记得在那条小巷林卿卿的嘱咐,一一应对。遂目光坦然道,“我只拿我应得的部分。”
“是是是。”林昌邑不住垂头,然他不停地抿嘴,迟疑了好一会儿,似乎极是为难,“只是家中实在没有那么多现银,不知女侠可否随我去家中住上几日,卿卿的母亲与姊妹都甚是想念她。”
“另外,也略等几日让我筹措一番。”
“等自是可等!”月折说罢便是起身,一把拉过林卿卿,挡住她在身前。“只是不便去您家中,这几日我便同林小姐住在客栈,您何时筹够了银两,我便何时送林小姐归家。”
“也好也好。”林昌邑赶忙应下,而后眼瞧着月折带着林卿卿离去。
公堂外众人随之散去,坊间流言也渐渐换了势头。
“原来这林二小姐没死啊!那林家白绫高悬,怎弄得跟真的似的?”
“谁知道呢?说是死了,连着满城的话本子都拐着弯说人家小姐死得不明不白,身子都遭人……啧啧,你看,是位女侠救了人家,哪来的清白有损?”
“哎!这林二小姐也是命好,失踪了一月有余,竟还能囫囵个回来。若是美人香消玉殒,那才是可惜。”
“我倒是觉得那女侠运气好,随手救个姑娘,这百万两就入手了。若是我前些日子能往楚京走一走,这后半辈子可就不愁了。”
……
长街之上,除却满耳议论,便是一道道目光射来。
林卿卿往日衣着素净,为人又是低调,这还是头一遭,整个人虽仍是温婉的模样,却也因着腰间暗红色锦带,掠夺她一身寡淡,平添了些许魅色。
林卿卿偏头与月折低声道:“咱们今夜不回三辰宫,你可要与陆安之送个信?”昨日她央求陆安之时,毕竟说过了会回去。
月折抬眼望着远处,蓦地收回神,正要说一声“不必”,转念又道:“嗯,过会儿我飞鸽传书与公子言明。”
顿了顿又道:“咱们今夜,便住在如意楼。”
林卿卿想起曾在如意楼见过的女子,后来在三辰宫也曾得见。知晓这如意楼或是常年有他们三辰宫的人在,遂是低声应下。
及至小二领着在三楼开好了厢房,月折搁下剑,方才凝着林卿卿道:“你说,林昌邑今夜会不会来?”
些许话林昌邑明面上不好说,不好质问。最好的时机,便是入夜后悄然而至。
林卿卿下意识脸色一暗,随即又是恢复如常。
她坐在窗边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人,哑声道:“来了也是寻常。毕竟,他看起来那么挂念我。”
有那么一瞬,林卿卿几乎相信了他。
她很想相信他。
月折凝着林卿卿的脸色,也不再多说什么。在那条小巷里,林卿卿与她说了接下来的每一步,如何被所有人瞧见她活着,如何应对郑知府质问,又如何面对林昌邑面不改色。
只是再好的筹谋,也挡不住心口剧痛。
如此,两人便是百无聊赖的坐着,只等深夜来临,等林昌邑登门。在等待的时间里,林卿卿忽然生了些许惧意。她开始自心底滋生出一个念头,盼望这一切都是假的,林昌邑从前种种都是不得已的苦衷。可又太清醒,太明白真相,便是再做不得自欺欺人。
咚咚!
门被敲响时,两人对视一眼,眸中皆是疑虑。这日头还未全然落下,林昌邑竟来得这么早?
月折生些警惕,提剑走过去,身子靠在一侧,低声问:“谁?”
门外人轻咳一声,方道:“林小姐可住在这里?”
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林卿卿摇摇头,她并不识得。
门外人又道:“在下江玉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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