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乐山一愣,思绪全被打乱了。
堂外,小溪对面,陈塘一身戎装,左手扶着腰间刀柄环,下巴略微上挑,紧闭双唇,眼光直射内堂。
区区一个百夫长,如此气势,堂内儒生略有诧异,互相间耳语询问,片刻就了然。
青北王心中苦笑,知道必是去取物件的骑兵,引起了陈塘的警觉,因此急急赶回。
虽然有些被戳穿布置的狼狈,但是毕竟也没有做到什么,也不以为意,只是可不好再行阻拦。
当下传令进来,陈塘推金山倒玉柱地向青北王拜倒,大礼极致到位,
显然是负气而来。
青北王先行拦住他的言语:“此非军中大帐,本都督只是碰巧来看看梁师范,今日不论尊卑长幼,权作好友相聚,陈塘无须拘礼,但坐无妨。”
胡士奇心中郁结:这军中大帐,看来也是个机灵物件,是与不是,还真在一念之间。哼。既然陈塘来此,那就少不得再争取一回。
毕竟是帝国的血肉,药石虽苦,总比壮士断腕来得好。
乐山早已心虚地回到座位,目光内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心中哀嚎:学点武咋就这么难。
陈塘不说什么,也没有寻个座位,腾腾两步走到陈乐山的背后,站立不动。
乐山只得回首起身准备施礼,一声陈叔刚出口,就被背后陈塘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按,言语和身形一并按回原地。
区区一仆,即可震慑群英,更何况陈乐山呢?怎教众人甘心割舍。
场中人反应各不同。
梁师范总算有了援军,这颗忽上忽下的心,可好受多了。
李玉和胡士奇均是一脸的悻悻,李玉更是感叹:青北王的真性情啊,好也在此,殆也在此。
落尘道长鼻子打个哼哼,抵御住陈塘的锐利目光,抿着嘴收敛眼神,在空旷的桌面上到处乱扫。ωWW.chuanyue1.coΜ
这番大考,可真是此起彼落,一众人等,心情波荡起伏,归去来兮,扬清沉浊,端的是乐闹非凡,结果却是回到了原点,都是做了些无用功。
此刻陈塘既然来了,在这身份并不寻常的忠仆面前,再去玩弄花样,难免被他以力破巧,甚至当面直斥,面上不好看,搞不好还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然而,坐中各位,俱是为天下大势而来。虽然皆是位高权重,极爱体面,只是大道争锋,一进一退,有大恐怖,身不由己,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魄力,谁又会有半点缺乏呢?
品鉴堂大学士胡士奇清了清嗓子,对着青北王拱手,又对其他人拱手,而后对空中拱手,看着梁师范:
“本官奉圣命,此次慰问巡察西北小中正,定品西北才俊。”
他站起身,对着梁师范躬身行礼,梁师范连忙起身以对:
“梁师范十余年远繁城,入原野,寂守边塞村落,为学家续脉,为国家养士,于小处现大意,十年之力,可领百年之功。我辈为俗世杂物所累,枯守岁月十几载,何及万一;敢不称大师范!请受同门一拜!”
这话说得如此谦虚赤忱,即便明知其心思的梁师范,也被感动了,连称:“不敢领,但有大师范万一真意,心实足矣。”
众儒生,乃至青北王,陈塘,尽皆跟随行礼。梁师范一一回礼,一时间,竟是眼中含泪。
就连安平公主,也是起身,把梁师范请回他的书桌,自己找个侧位坐下。
虽然理念有别,各方争斗异常惨烈,动辄生死以向。可是,帝业上千年,儒家义理深入人心,各方的目的还是一致的。
庙堂之外,师范如点点繁星,照亮帝国广阔的疆域,区区十年,帝国就有盛世至极的气象,甚至已经到了满则溢的程度。
是以,庙堂之外的师范们,虽然已经隐隐成了帝国第三大派,但是却没有人去觊觎打压。更有告老官员,依然跻身师范之中,教化百姓直至烛灭,已是蔚然成风;即便庙堂大员,却没有人会对师范有一丝一毫的不敬,甚至这也是他们的最终的归宿,最后的荣耀。
师范中各色人等,志趣难免有异,但是都有一个禁忌:只教导学家经典,绝不进行一家释义。所以,即便乐山表现出明显的抗拒,梁师范也只在心里骂他泼皮,却绝不会去试图强行斧正诱导。
哪怕是这样的大考,各派大牌云集,也只是问和听,任由新生由心而行。
不能不说,这是儒家千年以降,层层厚积至今的强大自信(落尘道长深感无力)。
这也是陈塘至此,摆明了护主的心思,不愿意让他们有所偏拉,众人也并不以为怪。事实上,即便是陈塘自己,也不会对陈乐山进行任何的引导。
就是如此自信,极其蛮横的自信。
大学士正正衣冠,继续说道:‘本官身居品鉴堂大学士,即到此,还请借梁师范举荐一观,吾姑且勉力定品。”
陈乐山刚才一番话,到此时落座,梁师范哪里有时间写什么举荐呢?
这分明是借机会,利用品鉴堂的大权,直接插手举荐的手段了,确实也不好推却。
还真是才给萝卜,跟着就大棒子来了。
众人都看着梁师范,看他如何应对。
梁师范收拾好心情,拱手,却不曾躬身:“学生惭愧,陈乐山今日策论,义理难解,学生未曾书写举荐,也不宜举荐。”
众人心中暗笑,青北王心道;这儒生虽未入官场,却也油滑,胡士奇想来个软刀子,却不想遇到个滑不溜手的,哈哈。
胡士奇自然不是轻言退却之人:“方才陈乐山策论言辞锐利惊人,言由心生,甚和义理,何以不能举荐呢?”
安平公主被“言由心生”四字说得恨不得逃离。
李玉心生警惕,素知胡士奇饱学之士,儒学大家,但今日一看,其言行犹如羚羊挂角,挑动人心,竟是无迹无痕,这分明是纵横家的手段。
梁师范侃侃而谈:“方才陈乐山所言,确乎锐利坚定。”
“雪莲盛于千刃冰而不赏,贤者达在万重山而无言,皆是人间大恨。此句可谓绝佳,只是后面一句,为师有所不解。”
“是以不得不赏,不得不言,不可不好也。此句虽是径直达意,但又隐含心随意动,太过恣意,学生以为还尚需多加研读经典,领悟克己复礼的要义。”
这番谈论当真是极其苛刻了,要真按照梁师范的严谨,只怕朝堂大半官员要回炉再造了,更别说他这个小小学堂,怎么还会有学生拿得到举荐信呢?
陈乐山赶紧起身为梁师接话:“学生受教了,回去定当苦读经典,不负梁师。”陈塘在身后撇撇嘴,口是心非。
大学士胡士奇非常体贴:“诶,天性宜导不宜堵,千转百回总是春,梁师范何必刻意。”
这话说得轻飘飘,一份拳拳劝导之心,实则暗藏杀机。这已经是在指责梁师范有过分引导的罪责了。
这种事情,总是个大致的规则范围,向来飘忽得很,并不好定性,也没有人过分地去细究;但是胡士奇作为品鉴阁大学士,若是给他抓个现行,哪怕是一鳞半爪,只怕也是不好应对。
胡士奇对着陈乐山,和蔼地说:“陈乐山,心意通达,是学问之首要,今日你不妨由心而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看你尊师重道,这一点还是稳健的,何不至礼部进一步求学,以报效君上?”
当真无耻啊?明抢了!青北王大怒,李玉赶紧上前:
“陈乐山,学问可以慢慢深研,现在西北三省水患严重,各位臣工日夜不眠,你毕竟长于此地,可愿随我等挽救万民于倒悬。”
陈乐山终于有点回过味了。虽然知道自己这个身份多半有些不凡,看今天这个意思,大张旗鼓,明里暗里不断折腾,自己的这个身份恐怕非常重要,以至于这些人需要大力拉拢争夺自己。
他们所争夺的,当然不是所谓的才学,所以倒也不用担忧自己说出错话。他们应该只是在争夺自己的身份。
可是这关自己个什么事情呢?不管是去中京城,还是留在西北,在陈乐山看来就一回事:继续读书做官。
做官有个什么劲?封建王朝的破官,整天算计白菜豆腐的砸吧事,哪比得上求仙问道,实在不行江湖纵横,那来的多畅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刀砍人,今天挑个门派,明天挖个古宝,一不小心就踏破虚空…..
陈乐山赶紧守住心神,不行,我得破局,这两路都不能选啊!该怎么搞?
陈塘可不希望他接受这两条路,也在身后看到乐山的明显在纠结,手就拍在他的肩膀上,准备帮他破局。
他不掺和还好,这一掺和,乐山更焦急了。因为陈塘不管说出什么,无非第三个选择,绝对还是读书。
此时,落尘道长大约坐着有些无聊,把拂尘在左右拔来拔去,打得桌面几声闷响。
乐山顿时得到了提醒,他绕开两人,摆脱陈塘,走到学堂中间,对着正坐在那里发呆的安平公主行礼。安平公主貌似被惊醒了白日梦,显然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坐在那里还在发怔。
“青梅道长,我生在边关,为军士所照看,我的左邻右舍都是军营回来的勇士,我的同门也都在军中效力,西北将士日夜警惕,戍守边关,我怎么敢独自在书斋之中静静读书呢?”
他这句话,积压在心底,今日说出来,不禁声音越来越大,连外面的将士都听得清清楚楚。士卒自然不知道他的身份,而几位将军知道。
几位将军知道他今日一出门,即是山主的身份起步,陈山主如此维护体恤我西北军!
哈,听到没,陈山主是我西北军罩着的!
行伍之人,历来为读书人所轻视,也是受气习惯了的。但是经由他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还是很给将士长脸。
安平公主总算清醒过来了,对方说得这么庄重,也由不得她使性子,也站起来,听他继续说。
“古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虽然才疏学浅,却也还听说过大师范举家抗敌的故事,因此对这句话不敢苟同,私下以为:大丈夫当扫除天下,扫一屋于天下何益?”
这几句话说的大义凛然,居然还带上大师范,众人想着他的身世,都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穿书吧
“所以,我虽非有心求道,但是却有心求武,还请青梅道长成全。”
胡士奇和李玉,这才见识到此人志向,竟然是要文武双修,以扫除天下为目标的!
两人心中思索,既然扫除天下,自己是不是这灰呢?
落尘道长有些失望地望着学堂外面,几名将军正在耍帅。
安平公主觉得今天很不顺,总感觉被这个小子拉过来扯过去地戏弄了,恨不得马上拒绝他,一开口却说了个字:
“好。”
青北王心中三件大事:一则妹妹很要紧,二则西北边陲很要紧,三则朝堂之上还是君臣相宜的好。
这次处心积虑地前来,本意是拉着这个读书人种子,走上君臣相宜的道路而已,结果没如愿。
他也谈不上有多失望,只要不被胡士奇拉拢了,也就过得去。
却不想得了个大彩头,他居然因为西北边关的原因,要学武,而且是跟妹妹学武。快哉!
他斜眼瞄着面沉如墨的胡士奇,恨不得痛饮百杯。
诶,不对,他不能跟皇妹学武!
青北王跳起来:“不可,不可!”
众人纳闷,青北王走到妹妹跟前,耐心地解释:“薇薇,陈乐山可是我西北军养大的。”
这就赶紧定型上了,怎么就成了你西北军的了。
青北王继续说:“就跟我的兄弟一样(怎么就成你的兄弟了?众人大奇)这可是事关西北军的体面,怎么地也得乃在玄心道长的门下才是啊!”
众人恍然大悟。
安平公主自然是马上明白了,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说什么:
“行,听皇兄的,我就代师收徒吧。”言罢丢了句累了要休息,就想赶紧逃离这尴尬。
“慢慢慢,拿过来。”青北王一遇到妹妹的事情,翰林的风雅,大都督的气度,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好在众人也是见惯不怪了。
他拿过手下送上来的锦盒,打开来,里面摆着两件玉器,分给公主和乐山一人一件:
“这可是皇兄我花大气力搞到手的,说是最能惯气,好好收着。”
所谓惯气,指得是玉器对真气的接纳平顺程度,最能惯气就是能够如臂使指的意思。
一刀一剑,都是绝品,只有9级才能驾驭。
珍贵自不必说,只是一刀一剑分给两人,这就大有深意了。
这只是能惯气的意思吗?
安平公主拿了玉剑,气哼哼地撞开皇兄,飞快走出去,几个背剑侍女紧紧跟去。
陈乐山装作很稀罕地玩弄着手里的小玉刀,假装看不见陈叔的黑脸。
胡士奇面色平复,无事人一般,跟着大家笑起来。
李玉盯着他的背影,藏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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