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忘了什么呢?
那是狼烟将起的明末,秦淮河上的百花阁却有络绎不绝的来客。
都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世人大多不知国忧,哪怕知道,也只会浅浅的借诗消愁一番,又怎么会真正的挺身而出。
可有谁能懂那些穷酸书生的文墨?他们来寻的,都是百花阁里那个叫香君的姑娘。
香君姑娘人长得漂亮,字写得好看,而与人对诗也从不输阵,是秦淮江上有名的名妓。
来者都说,谁能入得了香君姑娘的眼,那就证明了谁的文采更好,因此无数文人前赴后继,只为博得香君一笑。
然而在这一众人中,香君却偏偏看上了侯家的儿郎。
二八年华的香君不顾一切的倾心于科举落榜的侯煜身边,甘愿与他相许终生,但这事儿春桃却不愿意了。
春桃自六岁起就开始唤香君姐姐,她虽然不是百花阁的妓女,却与香君的感情极好。
桃家落难至金陵城时,路遇的香君曾拿出一笔卖唱得来的钱接济自己,才让春桃自己不至于落入卖身的境地。
她还记得当时,那个只比自己大了四岁的漂亮姐姐拉住自己的手,满脸疼惜的告诉春桃:
“这一生一定不要走我的老路。”
后来桃家在金陵城安了家,春桃有事没事就去寻香君。
她亲眼瞧着香君由一个只会唱曲儿的小姑娘,吃了无数常人所无法想象的苦,一步步变得出类拔萃,成为叫万人追捧的一朝名妓。
姐姐吃了太多的苦,她应该享更多的福。
所以在得知姐姐看上的是侯煜时,春桃急得都要哭了。
在春桃眼里,侯煜就像个懦弱的怂包,他软弱又犹豫,还带着满心在乱世毫无用处的怜悯。
“那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姐姐,除了一副皮囊,他还有什么,他连科举都没有中第。”
“他有一颗赤诚的心。”
春桃永远记得姐姐说这话时,望向天空的眼睛里,闪着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光亮。
这一刻春桃知道,她拦不住姐姐了。
因为姐姐的性子刚烈又坚定,只要是她真正认定的事情,从来不会因任何旁的人或事而停下。
然而香君还没等到侯煜的赎身金,东林党里就有人给她送来了厚礼。
那是个奸臣,想来通过香君,与常来百花阁的政客搭上关系。
然而大明的气数在那一年因为崇祯的自缢而终止,君不再是曾经的君,臣也不再是曾经的臣。
侯煜性格的缺陷让他在明清交替时无法站队,他一边怀着满腔的抱负,希望自己可以为这个天下开创一个清明盛世,然而他一边又走不出天下由“明”到“清”的变换。
而就在这时,曾经的奸臣已经投身于清军麾下,转身为大清献计,身价也倍增。
一直觊觎美人的他开始对香君威逼利诱。
然而英雄每多屠狗辈,自古侠女出风尘。
香君怎么可能会为那点权势而低头,更何况,她是大明的人。
春桃还记得在百花阁里,香君面对那一身官场气息的大人面不改色,然后将曾经收到的那一箱厚礼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m.chuanyue1.com
面对持续的刁难,她还直接拔了头上的翠珠,脱掉身上的华丽的外衫,那时候的姐姐脸上带着绝决,对对方说道:
“如果你铁了心带我走,那就带一具尸体离开吧。”
姐姐无所顾忌,那个时候的她觉得,只要自己不退缩,她与侯煜就会有未来。
然而她却忘了,事关情爱,双向奔赴才有意义。
侯煜退缩了。
他不仅放弃了娶香君的打算,他还甘心成为了大清的臣。
局势所迫,他再也没有踏足过秦淮,他将那个为了他奋不顾身的姑娘丢在了他二人定情的地方。
春桃陪着姐姐一直等,等到百花阁门口的桃花都落了三槎,侯煜也没有来。
阁里的妈妈已经放弃了香君,逼着要将她许给秦淮的一个富商做小妾,收一笔赎身的银子。
那一天的秦淮江上泛着靡靡之音,天空中还飘散着小雨,春桃跑去百花阁见香君,但推开门时,满屋的血色刺痛了她的眼。
香君拔剑自刎,那血液溅了一墙面,连同曾经她与侯煜的定情信物,都被血色沾染了大半。
。
“你还记得那定情物是什么吗?”
听了春桃的故事,墨陌饮尽杯中茶,然后问道。
春桃听了这话一愣,嘴巴开合了好一阵,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这时她才面带惊慌的看向墨陌,只见对方站起身来,先拍了拍崔子玉,然后朝她一挥手:
“所以,是你忘了,你的后辈们自然也不会记得。”
。
在香君离去后,妈妈请了个道士来百花阁做法,可那个道士看了香君的屋子却说,香君不会害百花阁的,因为她的三魂被打散了,所以她都成不了鬼。
妈妈听了这话放心了下来,而春桃却发现了问题,她追上要走的术士再三追问,才知道,姐姐这是连转世投胎都不成了。
术士还告诉她,要想找回香君的魂,就得先找到香君平日最爱的物件,因为那上面会有香君魂魄的引子。
知道这事儿的春桃帮香君收敛了所有遗物,然而她平日里的物件一个没少,却独独丢了那个染血的定情物。
春桃问了百花阁的众人,她们都一脸晦气的说那是死人的物件儿,不会有人碰的。
再后来,春桃放弃了在百花阁寻找,转而开始向每个往来客打听。
而也因为这件事,春桃将那些懦弱又丑恶的男人视作洪水猛兽,终身未嫁,一直孤身一人,找那件物什。
过了好几年,桃家从金陵搬家到京肆,而她的哥哥又因为在为官的文书里带了一个“明”字,被抓去大牢,判了绞刑,全家连罪,对外发配。
为了保住桃家,春桃四下寻访想求一条生路,就在这时,道士又出现了。
他告诉春桃,她的命里带着福泽,所以才能在小时候遇险时遇到心善的香君,而每当有难都可以逢凶化吉。【穿】
【书】
【吧】
“只是这一次,想要救你的家里人,你需要搭上你的命。”
只有春桃死了,这福泽才能转到她直系的血亲身上,否则只能她一人躲过祸事,全家都要遭殃。
“大人,可是我还没有找到姐姐的遗物,姐姐的魂魄还没有...”
“找你的姐姐,还是保你的家人,这是你要做的选择。”
看着那个术士的如同琉璃色的眸子,春桃沉默了半晌,然后对着他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后来春桃回了家里,这时家里的人还没有全部下狱,她找来爹和小弟,将这事告诉了他们。
“我会救你们的,因为你们是桃家人,但我希望你们也不要忘记在桃家落难那一年,救我们的香君姐姐,所以你们要立誓,在我死后,也要继续去找香君姐姐的遗物,一代一代,直到找到为止。”
桃家人本性纯良,不愿意春桃用命去换他们,但春桃此意已决。
所以在看着桃家人于宗祠立誓后,春桃拿了一匹白绫,挂上了房梁。
。
桃訾听着春桃讲述的曾经,有那么一刻,她好像回到了那个汉人谨言慎行的年代,左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的春桃,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因为墨陌从崔子玉身上借来的一点阴气,混合着白相茶的茶粉,春桃的记忆也开始渐渐回笼。
“我已经很久不去回想往事了,在地府过的这几百年里,所有的记忆都成了一盘散沙,只要回头,它们就都散了,所以我也不太愿意回想曾经的事情。
我早记不清当时的死亡是什么感觉了,我只知道我在青天白日下晕晕乎乎的走着,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一家茶馆门口。
也是那个时候,我见到了墨四叔。
四叔说我有执念,上了鬼路可能也入不了轮回,问我要不要先在这世上多留一阵,为自己做些什么。
可就算我留在人间,除了茶馆我也不能去往别的地方,这对于要找东西的我来说毫无意义,所以我没有接受这项建议。
而等我去往了地府,我拒绝了孟姐姐给我盛的汤,只一个人坐在奈何桥边等,我总想着,无论是三魂聚齐的姐姐,还是给我带来消息的后人,我总能等到一个吧。
然而,一百年过去了,什么也没有。”
墨陌听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你并不是真的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将那些事情忘了,是你不敢去回想,因为你害怕过分的执着后,带来的每一次失望。
那才是你真正不能承受的。”
春桃在漫长的岁月里,刻意将最关键的物件埋藏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虽然她下意识还是会坐在奈何桥边的彼岸花丛等人,虽然在见到桃家后人时,她还是会去询问东西找到了没有,但为了防止失望所带来的伤害,她索性直接忘记了那个关键的物件到底是什么。
“立誓的后人仍然记得那道誓言,可是他们所效忠的人都不记得那一件要去寻找的物品是什么,他们又该如何去寻找呢,你是在难为你的家人。”
听了这话,春桃的眼神渐渐从回忆的苦痛转变为深深的自责,她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柔弱,小声呢喃起来: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忘了,怎么办,那姐姐应该怎么办...”
春桃是真心心疼香君姐姐,她是多么温婉又善良的人,然而却落得一个三魂分离的结局。
这么些年来,春桃每一天都会站在奈何桥上等,她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看见姐姐那张笑颜如花的脸出现在桥的尽头,哪怕她已经不认识她了也没关系。
可现在,春桃却得知,因为自己的逃避,姐姐至今仍然下落不明,自责的情绪瞬间充斥在她整个人周身,眼泪也随之落下。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哭鼻子,而是在你的记忆里找到那个关键,那个物件儿,到底是什么?”
听了墨陌的话,春桃还在抽泣的表情明显一愣,而后她整个人脱力一般的,重重坐在了椅子上,面容陷入了沉思。
崔子玉见此也有点着急,他一边担心自己回地府太迟了会被老大批,一边又为春桃的经历而感到不忍。
他也希望春桃能赶快想起来那件物什,这样总好过她独自一个人在奈何桥边年复一年无望的等待。
而就在众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春桃时,一道弱弱的声音传来:
“桃花扇...?”
“对!是桃花扇!”
然后众人的目光都落向第一个开口的那人身上。
是桃訾。
看着在场人眼里的惊讶与疑惑,桃訾有些不确定的开口解释道: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两天,我老梦到一把画着桃花的扇子,上面还有黑褐色的印记,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是我没唱好《桃花扇》,它来梦里威胁我呢。”
听到这话,在场所有人都饶有兴致的看着桃訾,眼神里的探究没有少下去半分。
桃訾也知道这事情说来离谱,可她说的全都是实话,她要不是听了老祖宗刚刚讲的事情,哪能想到梦里出现的物件就是老祖宗让人找的东西啊。
就在这时,崔子玉突然开口道:
“既然已经知道了要找的东西是什么,我们就打道回府吧,时间也不早了,关于冥河的事情我们需要尽早处理。”
“可是我...”
春桃本想说些什么,但看了一眼崔子玉的眼神,她顿了顿,最后只说了句:
“那找桃花扇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说完,她就起身站在了崔子玉身后,而后原本明亮的茶馆在一瞬间突然涌现出一团黑雾,崔子玉朝着墨陌的方向拜了拜,然后说道:
“人间的事情就烦请墨家多担待一些了,等有了消息我们定会前来告知的。”
“知道了,再见。”
“再见。”
下一秒,黑雾就将崔子玉和春桃吞没,等雾气散去,两人也消失在了原地。
“我怎么感觉,小崔走的太着急了呢,就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样。”
雒洵安看着人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的说道。
而墨枳虞立马给了他答案:
“崔钰收到秦广王给他发的消息了,里面说,奈何桥前的冥河有凿开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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