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庆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赞赏地点头,“正是。”
轮到馥之瞪大了眼睛。她脑中浮起顾昀那张黝黑的脸和剽悍的身姿,只觉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西京玉”或谢臻摆到一起。
见她惊诧,余庆得意地笑,拿起地上的刀拨拨火堆,道:“我可不骗人。不瞒扁鹊,卫丞相在将军十岁那年往顾府作客之时,余庆我是服侍在侧的。”
怪不得这样了解……馥之心道,却看着他,好奇地听他说下去。
“将军幼时可不是这个样子。”余庆继续说,眼中闪着回忆的光,“将军幼时生得白皙如玉,京中可是人人盛赞的。他乘车过市时,还有人作诗而赞哩。”说着,他想了想,清清嗓子,吟道:“轻车随风,飞雾流烟。尔形既淑,尔,尔……”吟了两句,余庆神色尴尬,笑笑:“记不得了。”
馥之看着他,仍不解:“那为何成了现下这般?”
“为了上沙场啊。”余庆道。
“上沙场?”馥之愕然。
余庆点头,他往四周看看,压低声音道:“顾氏世代武将,将军恐容貌过于女相无煞气,便专在毒日头下练武骑马,过了三年方成如今模样。”
馥之瞪大了眼睛。
余庆却笑,“不过京中女子可都仍喜爱将军,扁鹊若得同我等一道回京,便可见到满街满巷的人,都是来看将军的。”
馥之眉头蹙了蹙,正要再说,却忽然闻得身后传来田文的声音:“说什么这般高兴?”
二人望去,只见田文背着一大捆棘草回来了。刚才他说草不够烧,要去寻些来。
“没什么。”余庆笑嘻嘻地起身,接过他手中的干草,“时候不早,快歇息吧。”
田文应了声,瞥向一旁的馥之。
馥之已经裹好了脚,也看着他。
田文笑笑,却很干涩,忙转过头去寻地方打铺。
沙漠中的夜空似乎格外清晰,虽已是秋冬,星斗却仍旧明亮,像时刻会垂到眼前一般。时而,远方会有一两声狼嚎传来,不久之后,天地间又归于平静。
馥之仍想着刚才余庆说的话,一时还睡不着。
她也曾经细细打量过顾昀,平心而论,若不论肤色黝黑,长得确实也是上品。不过,或许颍川士族中面相出众之人多的是,馥之无论是见到王瓒还是顾昀都不曾讶异,反正不会再有人能比谢臻长得好了。
想到谢臻,她想起年前在伯父家曾见过谢臻一面,如今的他,姿容丰伟,谈吐清雅,文赋通达,早已成为当之无愧的“明珠”。
而顾昀呢?馥之越想越觉得造化奇妙。他仍是个英俊的男子,或许还更为孔武,却早已远远不再是那“西京玉”所形容的美丽少年了……
深秋时节,草原腹地之中却仍有美景可观。
王瓒骑在马上,双眼朝四周遥望。只见天空深邃广阔,一眼望去,干枯的牧草在阳光下映着满眼的金黄,小片的胡杨星星点点,长河蜿蜒流过,缀于其间,却是一番壮丽颜色。
第一次出塞的军士见到此景,无不惊叹,四处张望,似乎总也看不够,向老兵问东问西,队列中时而笑声阵阵。将官士吏知道征战欢乐难得,除了偶尔声音过大便训斥阻止,倒也不去过多约束。
不过,这草原中除了偶尔跑过一些野物,却不见半个放牧牲畜的人。
羯人果然都撤过了乌延山么?望着极目处一片缩得小小的青灰色山峦,王瓒心道。他想起那夜忽然离去的顾昀,心中虽然知晓将来两军必有接应,但往羯境的路有许多,或平坦或险阻,顾昀却想不出他会走哪条。还有姚馥之。那妖女当初只说要出塞,却不知她跟着顾昀要去哪里……
说到姚馥之,王瓒觉得自己有些云里雾里。一路上,他按姚馥之所嘱服药,倒未见什么中毒异状。不过,他对妖女的东西都不大放心,曾经将解药拿去医帐,请毛医正分辨一二。毛医正拿着药瓶,闻了闻又尝了尝,说虽有两三味辨不出到底是何药材,却可断定是清火去毒、消炎扶正的药性。
此言自是消解不了王瓒的疑心。也是凑巧,前日王瓒腹痛不止,又寻不见军医,一急之下想起毛医正所言,便吞了点螟蛉子解药,竟立刻无事了。王瓒疑心这真是毒物发作,恰好,张腾也说腹痛。他灵机一动,也让他服下那解药,张腾竟也立刻惊喜地说不疼了。
后来军医来到,为他们检视一番,结论是水土不服,让他们吃东西当心。
王瓒愈加觉得摸不着头脑,这解药还可消水土不服?
还未到午时,日头已经像火炉一样炙烤着大地,风掀着热浪,翻滚着袭向众人。
两万骑兵默默地行进着,皮制的甲胄被晒得发烫,却无人敢脱下,马蹄踏在绵软的沙上,发出干瘪而单调的摩擦声。
馥之学着沙漠游商的样子,用大块的白布把自己的头脸和大半个身体都包了起来,再热再出汗也绝不放开来。
余庆看看馥之,咽咽干得冒火的喉咙,又避着日光低下头去。刚进大漠的时候,他和田文曾对她这般装扮觉得好笑,可没过两天,他们就恨不得把铺盖上的布也拆下来遮在头顶了。
行伍前头,顾昀望着面前的沙海,沙子在烈日下晃眼,他的双目微微眯起。
算起来,进入大漠已经过了六日,从头两天见过一片绿洲到现在,眼前除了偶尔出现的几棵棘草,便只有一望无际的黄沙。
薪柴难寻,行伍中的薪柴早已烧光了,虽然大漠中也能找到些柴火,却不足以支撑两万人。从前天开始,篝火就再也燃不起来了,军士们挤着将就了两夜。
不过,沙漠中行军,最可怕的不是毒虫,亦不是酷热和寒冷,而是缺水。大漠干燥,又兼赶路前行,众人带的水比预料中耗费得要快,近两天来,因缺水而中暑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行伍中的将官不断向军士们鼓励,说他们的向导常常进出大漠,很快就会带着他们找到绿洲。可是这样的话每天重复,将官们自己也口唇干裂了,绿洲却仍然不见踪影……
“将军!”正想着,突然,前方一骑匆匆奔过来,却是前锋曹让。
他看起来满脸振奋,打马疾驰到顾昀跟前,“将军!前方五里有绿洲!”
“哦?”顾昀精神一振,抬眼朝远处望去。
“绿洲?!”身后众人也一下惊喜起来。
“可看得确切?”顾昀问。
“确切!”曹让抹一把脸上的汗,笑道,“向导说那正是绿洲!”
众人大喜。
顾昀心头亦松开。
沙漠中有幻象,昨天,军士们突然发现远处出现一片树影,欢呼起来。正要奔上前,向导却阻止,说那是海市蜃楼。众人起初不信,待走前,却发现果然一片虚无,不禁大失所望。
没想到,今日却果然见到了绿洲。顾昀心里高兴,却依旧沉稳,转头对传令官命令道:“吩咐下去,速往前。令各伍长管束行伍,不得争先。”
传令官大声应下,策马驰向后军,
消息很快传到了馥之这里。三人听到前方有绿洲,皆兴奋不已。
周围的军士也是满面喜色,正要赶往前方,队列中的伍长士吏却出来呵斥,不许他们失了秩序。
“我等本该在前。”余庆被一名军侯责令回到原处,恼火地说。
“绿洲就在不远,慢些也渴不死你。”田文笑斥他。
馥之微笑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这几天她一直小心饮水,又不像军士们那样耗费得多,到昨夜还存了一点,日出后却已经喝光了。正愁此事,所幸天无绝人之路。
终于望见远方树影的时候,众人又是一番热闹。许是嗅到了水的气味,馥之的座骑鼻子喷了喷,似乎很是欢喜。
队伍的行进却慢了下来,好容易进了绿洲,只见这里长着大片的胡杨和低矮的棘丛,中间,一潭泉水映着已经挂在正空的太阳,格外清亮。
早有将官士吏守在泉边,教军士将人马分来,轮次以水囊取水。
“扁鹊将水囊给我,留在此处看马便是。”走到一棵胡杨下,田文对馥之说道。
馥之答应,将他们二人的缰绳接过,连同自己的座骑一道栓在树干上。
见田文和余庆朝泉水走去,一匹马儿打了个响鼻,刨刨蹄子,似乎想跟着走。馥之拍拍它的头,“且等着,稍后才到你。”
马儿耳朵动了动。馥之笑笑,望望头顶的胡杨枝叶,伸手将包在头上的巾布拉下来。颈间霎时一阵清凉,树木的浓荫罩在脸上,馥之甚至觉得自己上次站在树下是已经是上辈子一般遥远的事了。
她朝四周望望,胡杨黄叶满枝,灿灿地遮住蓝天。再望望不远处的泉水,馥之忽然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仔细回忆,她记起来,上次随叔父去氐卢山,似乎也曾在这样一片绿洲中待过……想到这里,馥之心中一阵欣喜,行伍到底比商旅快上许多,那时他们走了将近二十日才到的地方,顾昀的大军只用了六日。她又不禁向北方张望,心怦怦跳起来。记得那时,他们再走不足三日就到氐卢山了,而现在,也许明日或后日,她就会看到叔父……Μ.chuanyue1.℃ōM
“扁鹊!”这时,不远处传来余庆的声音。馥之转眼望去,只见他和田文笑嘻嘻地回来了。两人肚子鼓鼓的,手里的水囊也又胀又沉。
“扁鹊先饮,不够饮完再取,那泉水可足呢!”余庆道。
馥之谢过二人,接过水喝了一口。许是人多搅浑了,水里有些沙土味道,却是许久不曾尝到的清凉甘甜。她正要再谢二人,忽然听传令官在远远地喊,说左将军命令将士们在绿洲中暂歇,下昼继续赶路。
“下昼就走?”余庆听到之后满脸失望,“我还道今夜可宿在此处。”
“做梦。”田文瞥他,“我等只带了十日口粮,半日都耽搁不得。”
太阳光依旧辣辣的,绿洲里到处是人,却静悄悄的。军士们都躺在了树荫下歇息,趁这难得的清凉养精蓄锐。
馥之想着氐卢山就在不远,一时竟有些睡不着。她看看正躺在几步外打鼾的田文和余庆,轻轻起身。
干燥的黄叶铺了满地,脚踩上去,沙沙地脆响。馥之怕吵到他们,把脚步放轻,小心地朝前面走去。
胡杨林一直长到了水边,树荫也一直遮到了水边。馥之挑一个人不多的地方,在水边蹲下身。
沙漠中的泉水格外清澈,透亮得可以看到水底白色的细沙。水边的淤泥上,留着些奇怪而小巧的脚印,馥之想,平日里,此处也许会有些大漠中的野兽来饮水,不过现在是看不到了。馥之朝水潭四周望去,几名军士零零散散地坐在泉边,有的在洗漱,有的在低低说话,见馥之打量,纷纷瞅过来。
馥之低下头去,将自己的巾帕放到水中洗了洗,再拿起绞干。她把巾帕覆在面上,深吸一口气,片刻,把巾帕取下,细细拭面。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脚踩落叶的声音,馥之一惊,转头望去。太阳从胡杨的缝隙中漏出,正落在她眼睛上方,馥之眯眯眼,却见顾昀一身甲胄,手中提着盔,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
馥之怔了怔,片刻,神色自若,“左将军。”
顾昀略一颔首,许是阳光仍炽烈,他的眉头微微微锁着,显得眼睛的轮廓更为细长。他瞥瞥馥之,语气淡淡,“扁鹊不歇息?”
馥之淡笑,转回头去,“将军不也未歇息。”
顾昀没有说话,只听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待馥之再瞥去,顾昀已经在离她一步开外的地方坐了下来。
馥之有些诧异,看着他。
顾昀没有理会馥之。只见他将头盔放在一旁,又伸手将护胸甲胄下湿透的领口拉了拉,向后仰倒,躺在铺满了胡杨落叶的地上,自顾自地闭上眼睛。
馥之却双目瞪起,片刻,收回目光,低头看看手上的巾帕,继续浸到水里清洗。平静的水面被掬起的水花打乱,涟漪层层漾上池边。
心里头有些怪怪的。
跟着舅父多年,馥之对礼法教条原本也早是一副阳奉阴违的心思。可这般身份的人在她面前敞衣仰躺,馥之却的确还是第一次见到。
“……京中子弟!啧啧!”馥之想起去年从御史中丞位子上告老还乡的族叔公提到京城纨绔时,那一脸鄙弃的表情……
“明日入夜前可至氐卢山。”
这时,顾昀的声音突然缓缓响起。
馥之心事被触及,抬起头。
只见顾昀的眼睛睁开了狭长的缝隙,看着她,“先前约定之事,扁鹊须牢记。”
馥之知道他在提醒白石散人的事,唇角弯了弯,不答却问:“将军寻陈扁鹊,所为者何人?”
大风吹过,胡杨叶子沙沙地响,渐渐平静的池面又微微皱起。
顾昀盯着馥之,眸光如墨。片刻,却转过头去,重又闭上眼睛。
“我亦为我叔父。”
到了下昼,眼见日头西移了,将官来传令,让众人即刻出发。
余庆揉着眼睛,望望天空,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脸上却是满足的笑容。
晌午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上路时,军士们的精神显然高涨了许多,连马都比素日跑得轻快。馥之身边,以前那两个在日头下如霜打茄子般的人恍然已经不见,余庆和田文兴致很好,两人在没完没了地聊了好一段路。
太阳在中天经过,马蹄踏着尘土,骑士们的影子在阳光下愈发拉长。夶风小说
夜里扎营的时候,众人正生火,突然,馥之听到远处有些嘈杂的人声响起。
“怎么了?”余庆手里拨着火,望向那边。
田文看了看,想了想,道:“许是又猎了野骆驼。”
余庆笑起来。
正说话间,却见一名小校急急地奔跑过来。他的眼睛在人群中到处望,看到馥之,忽然一亮,忙疾至跟前一礼,“姚扁鹊!将军有请!”
馥之讶然,“何事?”
小校一脸着急,“扁鹊去了便知!”
馥之觑觑田文和余庆,对小校点头,随他去了。
待赶到顾昀处,只见这里火光通明,围着许多人,神色急迫。见到馥之,他们神色一展,有人大声喊道:“姚扁鹊来了!”众人目光投来,纷纷让开一条路。
馥之疑惑地走到他们中间,正对上顾昀焦虑的目光。他蹲着身,正为地上躺着的一个五尺大汉卸甲。那大汉似乎是个将官,双目紧闭,已然没了知觉。
馥之走上前,也在大汉面前蹲下身,只见他面色发紫,嘴唇青黑。馥之忙伸手把脉,只觉脉搏虽虚弱,所幸还未消失。
“怎会如此?”馥之皱眉问顾昀。
“曹校尉方才抓了一个胡人,被其施蝎毒。”顾昀简短地说。
“蝎毒?”馥之一讶。这曹校尉的样子确是中毒之象,却不想竟是蝎毒。她看向曹校尉周身,只见他右手上的袖子已经被卷起,小臂上紧紧地缠着布条,散发着雄黄粉的味道,以下的手已经乌紫肿胀。
“如何?”顾急促地问。
馥之未答,却问:“那毒物可还在?”
顾昀回头,身后一个军士颔首上前,将一块布递到馥之眼前。
馥之看情那毒物,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布上放着的一只硕大的蝎子,虽已经被砸得扁烂可怖,却看得出通体黄如琥珀,尾上的蜇针已经没有了。
蝎子为五毒之一,自南方瘴地至北方沙漠均有分布,人所共知。一般的蝎子,毒性并不大,人被蜇了,涂上些雄黄粉便无大碍。可是这种蝎子却不同,产于西域,是有名的毒物。白石散人数年前从西域商人手中买得几只,让馥之拿去浸了药酒,现在还储在太行山的石窖里。
顾昀看着馥之,只见她长眉微拧着,面色沉凝。他隐约感到此事大约不妙,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馥之低头,伸手往腰上摸出一个小小的皮口袋,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只药瓶。
“烦使其张口。”馥之拔开瓶塞,倒出几个黑乎乎的小丸,对顾昀道。
顾昀犹豫片刻,依言把曹让的嘴掰开。馥之抬手,几个小丸落入了曹让口中,又让人给曹让喂些水,以助消解。
“向导何在?”忙过后,馥之又问。
顾昀看她一眼,即命人去请向导过来。
未几,一个四十上下的壮汉随着军士走了过来,向顾昀一礼,“将军。”顾昀颔首,看向馥之。
馥之望着向导,问:“足下可知穴蛛?”
向导一讶,点头,“知道。”
“附近可有?”馥之问。
向导点头,“有,我方才还见到一只。”
馥之颔首,向顾昀道:“烦将军遣人随向导去擒些穴蛛来,五只足已。”
顾昀诧异地看她,沉吟片刻,却命身后军士照办。
军士领命前往。
馥之没再说什么,只低头给曹让把脉,又小心地翻动他的手臂,细细查看蜇伤。
“曹校尉如何了?”顾昀再问道。
“暂无性命之虞。”馥之道。
闻得此言,周围众人都舒了一口气。
“那施毒的胡人是何来历?”馥之问。
顾昀的目光从曹让身上离开,看看她,淡淡答道:“方才曹让发现一队商旅,那胡人是商旅中人。”
馥之微讶,正要再问,向导却已经带着捕蛛的军士回来了。
“穴蛛夜间觅食,我等没走几步便捕足了。”向导笑道。
军士将一个小布袋呈上来,顾昀接过,只见布壁上一动一动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顾昀看着,不禁皱了皱眉。
“给我。”馥之伸手过来,接过布袋。只见她先用一块巾帕隔住手,然后打开布袋,看了看,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只穴蛛。
待顾昀看清那穴蛛的样子,只觉身上一阵疙瘩。此物与平常家宅中的蜘蛛不一样,体型大出许多,脚上还有密密的毛,端的怪异。
周围众军士亦是疑惑,议论声渐起。
馥之的表情却一派平静,她一手捏着穴蛛,一手握住曹让的手臂,将穴蛛轻轻放在蜇伤上。
顾昀突然觉得上头的火光有些亮,微微别过眼睛。过了会,周围的人忽然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顾昀讶然回视,却见那穴蛛已经落在了地上,肢体蜷曲,竟是死去了。
馥之却继续打开布袋,再捏起第二只穴蛛,又放在伤处。
顾昀这回没有移开眼,只见那穴蛛定定地伏在伤处,火光下却看不分明动作。少顷,穴蛛动了动,竟也蜷起八脚,滑落到了地上。
馥之看看众人和顾昀的表情,并不意外,伸手再往口袋中去取穴蛛。一边取一边开口道:“穴蛛居于沙穴之中,喜食蝎,尤爱其毒汁。而其吮之时,亦蜇其汁,以而克蝎毒。”
众人听她这番解释,豁然明白过来。顾昀看向曹让的手,果然,那紫胀的颜色竟消减了许多;再看他的脸,唇色也恢复了些。
待最后一只蜘蛛抽搐落地之后,馥之摸摸曹让的脉搏,已经平稳了。她松口气,看向顾昀,道:“可置帐一顶,将曹校尉移入,明日便可转醒。”
顾昀心头一喜,立刻让军士去置帐。众军士皆兴高采烈,忙抢着去张罗帐篷铺盖之物,纷纷奔走起来。顾昀再回头看馥之,却不见了她的身影,拦住小校问起,却回答说姚扁鹊回去了。
顾昀愣了愣。
“小人再去将扁鹊请来?”小校道。
顾昀望望馥之营地的方向,却道:“不必。”说罢,转身大步走向置帐之处。
曹让躺到大帐之中的时候,已经近子夜了。
将官们劝顾昀去歇息,让其他人来看守。顾昀却没有答应,命众士吏商量半个时辰换一次看护,他守头一轮;又沉着脸,把要同他一起留在帐中的人都赶走。
帐中静静的,夜风寒意凛凛,从小帐四周的缝隙里钻进来。
顾昀坐在铺边上,看看曹让,他仍闭着眼,却不再是中毒时灰败的样子了。顾昀的心亦安稳许多,伸过手,为他掖好被角。又看向帐门,站起身来,想去遮严实些。
正伸手,突然,帐门被掀开了,一人出现在面前,却是馥之。
顾昀一愣。
馥之抬头看着他,亦是讶然,“将军?”
顾昀很快回神,没答话,将身形往旁边让了让。
馥之进来,把帐门掩好。灯光下,只见她穿得极其厚实,全身都裹在冬衣里,手里还抱着一条毡子。
“帐外起风了?”顾昀见她的脸颊和鼻尖泛着淡淡的嫣红,开口道。
馥之正将毡子放到一旁,看看他:“嗯。”说罢,转向曹让,在他铺边坐下,从被子下摸出手腕,为他把脉。
“曹校尉可曾动弹?”过了会,馥之问道。
“未曾,”顾昀道,“一直在睡。”
馥之颔首。
“现下如何?”顾昀问。
“已无大碍。”馥之轻声道。
顾昀点头,心中松了口气。他朝四周看看,走到不远的帐壁边坐下。
馥之将曹让的手放回去,又将旁边放着的水囊拿起,往他口中缓缓地喂些水。完毕之后,馥之亦站起身来,眼睛在四下里转了转。
帐篷狭小,曹让占去大半,能坐人的却只有顾昀那边了。馥之看看他,想了想,从地上拿起毡子,走过去。
顾昀看着馥之在挨自己半步远的地方坐下,没有动。帐篷张得结实,顾昀将身体靠在壁上,可听见外面的风在后面呼呼掠过。
馥之没有管他,自顾自地将毡子张开。
“扁鹊方才给他服的是何物?”过了会,顾昀突然问道。
馥之愣了愣,低下头,从腰间摸出药瓶,“这个?”
顾昀侧视着她,目光平静,没有否认。
“正元丹。”馥之道,继续摆弄毡子,“小可扶正祛邪,大可护心续命。”
顾昀的目光转向曹让,“何不再给他服些?”
馥之头瞅瞅他,道:“不必,其体内余毒无几,可自行化解。”
顾昀点头,没说下去。
毡子已经张开,馥之将它盖在身上,坐好,亦不言语。
正元丹也是白石散人给她的。
白石散人退隐太行山之后,潜心研习多年的药理积累,欲集精粹而大成。正元丹便是成果之一,白石散人坚称其效用甚为灵妙,馥之告辞时,他将此物连同妆粉一道塞给馥之,并千叮万嘱她务必随身携带。
馥之没用过正元丹,且觉得带上此物是多余。她自信以自己的本事,对付小伤小病或蛇虫之属,根本不在话下,又有螟蛉子,遇到恶人也并不放在眼里;便真遇到大劫,那几颗小小药丸也未必顶事。故而。馥之虽遵照白石散人之命,将正元丹收在腰间随身携带,却是从来不用的。
没想到,正元丹真有用上的一日。当时馥之见曹让虚弱,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给他服下,不料,竟果真稳住了他体内的蝎毒。
老叟果然还是强出我许多。馥之心叹……
正在这时,突然,曹让哼了声,动了动。
两人俱一惊。馥之正要去查看,却见面前身影一晃,顾昀已经快步过去。
待馥之近前,只见曹让已是一脸静谧,呼吸平稳,方才似乎是在做梦。
“无事。”馥之轻声道,重新坐回刚才的地方。
顾昀看看曹让,少顷,安下心来。
馥之看着回来坐下的顾昀,片刻,道:“左将军甚是看重曹校尉。”
顾昀瞥瞥她,看向曹让,缓声道:“孝正自幼随我,后来又一同上了沙场。”
馥之颔首,想了想,又道:“将军方才说施毒的胡人是沙漠中的商旅?”
顾昀点头,“正是。”
“不知是何来历?”
顾昀道:“那队商旅是中原人士,胡人是个茹茹,商旅头领说是他多年前在和阗买下的奴仆。”
“如此。”馥之沉吟,看看顾昀,“曹校尉那时要杀他们?”
顾昀一怔,片刻,目中浮起一丝笑谑,“扁鹊要说我等滥杀?”
馥之不答反问,“将军还怕人说?”
顾昀神色不改,冷冷地说:“战场之上,非敌死即我死,若为细作走漏,何人担得起?”
馥之很是不以为然,想说你也疑我却又如何准我跟随?话要出口,她却吞回去。这事在二人之间是心照不宣的,捅破也没什么益处。她想了想,改口道:“若为细作,商旅中带上胡人岂不招疑?换做是我,商旅中必全数是中原人。”
顾昀看她一眼,淡淡地说:“将士远征至此,不可大意疏忽。”言罢,头靠在帐壁上,闭目养神。
馥之不再开口,伸手拢拢身上的毡子。
他的顾虑并非无理。一路上,馥之留心观察过,他们走的并非商旅惯行之路,好几次都遇到了流沙,若无向导,几无可前行。除了昨天的绿洲,馥之对这征途毫无熟悉之感。想来也难怪,这个季节正是商旅来往频繁的时候,若要保密,只能绕开他们,去绿洲也是不得已为之……
帐中静静的,顾昀虽闭着眼,心里却想着明天的事。
曹让虽仍昏迷,平旦之时却定要启程。照行速,下昼过后,大军可达氐卢山。那里水草丰足,待补给歇息之后,可乘夜色上路直取羯境。
思索着,顾昀觉得睡意正渐渐消失。又想到大将军那边,照之前商定,明日就是第七日,他们该早已到了乌延山;还有那队商旅,曹让中毒后,顾昀念着解药,命人将他们看起。明日上路之时,仍然先处置掉么……
这时,有窸窣的声音传入耳中,顾昀睁眼,却见一名侍从正掀帐进来。看到顾昀,他忙一礼,“将军,我来换……”
“嘘!”顾昀打断他,用目光示意曹让。
侍从忙噤声。
顾昀又看向一旁,想对馥之说些什么,却发现她全身拢在毡子里,头低低地歪向一边,已经是睡着了。
月亮低低地挂在西方,将附近一抹云彩照得如色如白练。东方微明,天幕中已经带着隐约的晨光,乌延山高大身影嵌在其间,像被什么人用锋利的刀子割去了一块。
一名羯兵换下同伴的岗,点着火在乱石和草木间巡逻。从山上往下面的草原望去,地平线那头,闪着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从中原的大军,来征讨他们的。
说来还是要称赞单于英明,早早把各部族和辎重牛羊都迁到了乌延山以北。乌延山脉高耸险峻,连鹰隼都难飞过,单于在唯一的山口设下重兵,前天中原人来到,声势威猛地朝山口攻来,却被山上箭羽慑住,稍后,几百骑兵从山口中冲出,中原人便潮水一般地仓皇退了回去,之后,再也没出来。大单于又派命几千骑兵冲击中原人的大营,中原人却在营前设了坚固的拒马,怎么也冲不进去。
消息传回来,众人都讥笑中原人是羊,千里迢迢地跑来,居然就缩在圈里不敢出来。千夫长甚至说,他们下次去中原可以直接闯到中原京城里,享受无数的珍宝、美酒和女人,就像他们的先辈那样……
一阵寒风从草原那边吹来,羯兵手上的火把呼地一响,几乎熄灭。羯兵忙弯腰,借着旁边的大石将火把护住,
这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问他在做什么。羯兵转头回答一声,再看向火把时,却猛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身影。他不及惊呼,眼前刀光一闪,羯兵瞪着双眼,面前的世界永远消失在了面前那张中原人的脸上[???]。
大漠中,号角低低吹起。
当顾昀再踏入帐中的时候,曹让已经醒来,两名侍卫正在馥之的吩咐下给他穿衣喂食。
“……说了不必,我会吃!”曹让满脸别扭,手里扯着半边袖子,却又要去架开侍卫喂来的浆食。
“将军要我等务必周全,不可使校尉劳累。”一名侍从劝说道。
“将军……”曹让瞪起眼,正要发火,却猛然瞥见顾昀来了,神色立刻像见了救兵,大喊,“将军倒是叫他们住手!”
顾昀听他声音中气十足,心中不由一喜。再看看旁边的馥之和众人,只见他们脸上俱无奈苦笑。顾昀唇含浅笑,没答理曹让的话,却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好些了?”
曹让一拍胸前,笑道:“好了!”
顾昀颔首,对旁边的侍从道:“让他自己穿衣吃食。”
侍从应诺,曹让嘿嘿地笑。
顾昀又看馥之,她脸上有些疲惫之色,双眼却仍明亮。顾昀稍稍退后,向她一礼,字字清晰,“此番多亏扁鹊,某等感激不尽。”
馥之一愣。
未待她开口,曹让亦上前,向她肃然一礼,大声道:“让受扁鹊救治之恩,此生铭记在怀!”
馥之微笑,向他们还礼,“馥之不过尽些绵薄之力,当是众人相扶,曹校尉方得以平安。”
顾昀看着她,心中似放下许多东西,轻松不已。片刻,他移开目光,看看四周众人,朗声命令道:“还须启程,即刻收拾!”
众人大声答应。
顾昀正要再对曹让说什么,突然,一名军士急急地进来,向顾昀一礼,“将军,昨夜那旅人头领定要见将军。”
众人皆讶。
馥之想起昨晚的谈话,看向顾昀。
“哦?”顾昀却面色平静,与曹让对视一眼,道,“带他来。”
未几,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被军士带了进来。馥之看去,只见他浑身肮脏不堪,束在头上的发髻已经散乱,面上却镇定,双目炯炯。
见到顾昀,那人长揖一礼,声音有些沙哑,却响亮平稳,“贾人温栩,拜见将军。”
此人样貌潦倒,身上却自有一番不卑不亢的气度。“足下见我何事?”打量片刻,顾昀淡声问。
温栩抬起头,道:“栩不才,上党人士,世代经商。此番领商队出塞,西至大宛,贩尽丝帛而归,不期冲撞贵军。”他停了停,声音稍低沉,继续道:“栩自知此生休矣。然商队众人,在中原皆有父母妻儿,出塞乃为挣一份养家之资。栩身死抵过不足惜,但恳请将军放还众人。”
顾昀冷眼看他。
此人倒善言辞,馥之心想。顾昀要杀他,乃是疑为细作。但这般话是不可挑明的,温栩说冲撞,恰恰掩饰了此事,顾昀若心软,也刚好得了个台阶……
“足下何不说那胡人之事?”顾昀缓缓道。
“那胡人本非我商旅中人,”温栩的神色有些不定,却继续道,“两月前,商队还在边邑,有一中原士人来见,愿出千钱随我等往氐卢山,栩应下。那茹茹胡人便是其买下的仆役,至氐卢山之后,那士人却说谢我一路照料,将茹茹转赠予我,自己上山去了。”
这番话听着荒谬,众人皆不信。
顾昀心中冷笑,却见旁边的馥之上前一步。
她望着温栩,双目明亮,似按捺着激动,“足下可知那士人名姓?”
温栩看着眼前的女子,愣了愣,却摇头,“不知。”
馥之眸中掠过一抹失望,正待再问,却听温栩又开口,不大确定地说:“只知其自号……鹤归处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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