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车驶在沙石路上,夹着绵绵的声音,在寂静的林苑中显得犹为响亮。
车厢内甚宽阔,壁上的纱笼里,灯光明亮。皇帝端坐正中榻上,闭目养神;王宓倚在一侧的几上,一手托腮,静静地望着车后摇曳的帏帘。
“想什么?”皇帝的声音缓缓响起。
王宓回神,转头看看他,淡淡道:“未想什么。”说着,稍稍揉了揉手臂,将车厢扫一眼,向皇帝抱怨道:“这车委实憋闷,窗也不见,不知皇兄为何总爱乘它。”
皇帝微微睁开眼,唇角微扬。
此车乃南海所贡,周身以沉香木制成。月初时,皇帝偶见此车,喜爱非常,随即将之置于章台宫,此后每在承光苑中行走,必乘此车。
“甫辰今日来告假,朕准了。”皇帝缓缓道。
听他突然提起顾昀,王宓怔了怔,转过头来看他。
皇帝瞥着她。
“嗯。”王宓模糊地应了声,又转过头去。
皇帝轻轻地吸口气,淡声道:“母后昨日与朕提起,要为你选驸马。”
王宓一讶,重新看向他。
皇帝笑意浅浅,“可有意中人选?”
王宓望着皇帝,嘴唇微微启开,片刻,却又抿起,双目倏而黯淡,默然不语。
皇帝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颇觉玩味。
他正要再开口,这时,忽闻外面有人低唤了声:“陛下!”
皇帝面色一整,迅速抬手掐灭壁上的纱灯。
车内顿时一片黑暗。王宓吃惊,正要询问,却被皇帝捂住口。
“勿出声。”他低低道。
王宓睁大眼睛。
沙石铺就的道路如同一条灰白的河流,在墨色的林苑中蜿蜒,尤为显眼。
辘辘的声音在远方传来,渐渐响亮。未几,只见光照明亮,一名将官骑马在前,身后,侍卫执戟如林,宫侍持烛,正中一辆硕大的漆车,在烛火的围绕中映着华贵的光泽。
道路将一座低矮的山包开做两半,路旁皆是浓密的树林,高大的古树将墨蓝的天空遮住,投下深浓的阴翳。
众人和马车行进得不疾不徐,马蹄踏在路上,声响清脆。
天幕黯淡的光照终于被深林挡去之时,突然,只听“隆隆”声响起,伴随着草木折断的声音,未几,大石自两旁山坡疾疾滚下,砸向路上。
一时间,马匹嘶叫,人声嘈杂。为首的将官忙大声指挥,侍卫和宫侍欲保护马车,又要躲避落石,乱做一团。
突地,只听砰一声巨响,一块大石落下,正正将漆车击穿一个大洞。
拉车的马匹受惊,嘶声叫起,向前冲去,御人忙死死控住缰绳。
“杀将官者,赏黄金五十斤!得奸帝首级者,赏黄金百斤!”一个尖利的声音高高喊道。
随即,只听呼喝声起,十几人忽从山上而气势汹汹地冲下来,黑衣蒙面,手持大刀,见人就砍。侍卫惊呼护驾,忙举刃迎敌。火把摔在地上,光照明灭,刀刃在空中晃过,铿锵声动人心魄。
缠斗不久,护驾的侍卫似渐渐不支,在将官的命令下,慢慢地后退,围在漆车四周。
蒙面凶徒却不断从山上下来,厮杀愈加凶狠。
火光颤颤,将官年轻的脸被映得棱角分明,看着越聚越多的凶徒,目光落在远处一个瘦长的身影上,沉静而冷厉。
突然,他将手一抬,身后一名卫士随即从腰间拿出一只金角,用力吹响。
角鸣低低,穿透了刀兵的撞击之声,在夜空中传开。
道路两头,火光骤起,马蹄声如滚雷般传来。
蒙面众人皆是一惊。
“公台,这……”一人惊疑地望向身旁。
那人不说话,泛着血丝的双目紧盯着道路上,面色煞白。
远处,嘶喊声混着刀剑碰撞声传来,在寂静夜色中清晰入耳。
王宓凝神屏息地听着,只觉背上窜起阵阵寒意,掌心紧紧捏出了冷汗。
她惊恐地望向前方,车中仍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却可感觉到皇帝沉稳的气息,似能触到他冷峻的目光。
“陛下。”外面响起徐成的声音,“羽林卫来报,贼人已灭。”
“哦?”皇帝应了声,语声平缓,“去看看。”
徐成应下。
未几,车外亮起烛火,御人催马,在侍卫的簇拥下重新走回路上。
“皇兄……”王宓犹自心慌不定,望向皇帝。
“无事。”皇帝看看她,和声安慰道。光照自车帘外晃晃透来,将皇帝唇边的笑意勾勒得愈加深刻。
夜风缓缓地吹来,带着浓浓的血腥味道,王宓双足刚触地,看到面前尸横遍地的情景,只觉腹中突然似要翻倒一般,忙借着皇帝的身体挡住视线。
“臣恭迎陛下。”响亮的声音传来,一人大步上前,向皇帝稽首一礼。穿书吧
“顾卿请起。”皇帝含笑,将那人虚扶一把,“顾卿英勇,当领首功。”
顾卿?王宓觉得好奇,抬眼看去。
火光中,一人身着甲胄站在面前,年轻的脸上,眉目清俊。
王宓将他看了看,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大司马果有虎子。”只听皇帝道。
王宓闻得此言,幡然了悟。此人正是大司马顾铣的长子,顾昀的堂弟顾峻。她与顾昀自幼熟识,顾峻也见过几次,有些印象。几年不见,她听说顾峻做了郎中,不想已是这般模样,竟一时认不出了。
“陛下过誉。”顾峻再礼道。
皇帝又转向其余众人,勉慰一番,没多久,在顾峻及众人的恳请之下,重新坐回漆车上。
王宓跟随在皇帝身后,登车转头的瞬间,不经意地触上一道的目光。
顾峻看着她,火光中,双目明亮。
王宓怔了怔,随即转开眼去,神色平淡。
夜色渐渐深了,曾氏枯坐在堂上,面前的饭食仍一口未动。
“夫人,饭凉了。”侍婢在身旁轻轻地说。
曾氏摇摇头,没有言语,眉间淡淡蹙起。
温容这几日早出晚归,回来时,总是面色沉沉。
曾氏觉得有些不妥。平时,温容也常出去宴乐会友,却无论清醒还是酒醉,归来时总还算神色舒畅。
她心中感到会有大事发生,也曾向温栩询问,温栩却斥她妇人浅薄,不予理会,转身便径自去了傅氏那处。
都是那贱妇!曾氏心里恨道,手紧紧攥起。
“夫人……”侍婢再低声劝道。
曾氏望望外面的天色,心中长叹一口气。
“去将饭食热上一热。”她对侍婢说。
侍婢忙应下,动手去收食器。
正在这时,突然,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未几,一人急急地奔上堂来,却是府中的掌事。
“夫人!”他满头大汗,擦也来不及擦,将手指着身后,“外面来了人!”
曾氏惊诧不已,往外面望去。
只见两排火光从门庭中进来,队列整齐,却是家人装束。当前一人,衣冠整齐,行走如风,不多时便到了堂前。
“你……”曾氏看着他,疑惑不已。
“弟妇安好。”来人看着她,浅浅莞尔,火光将他的面容照得清晰。
曾氏仔细将他辨认,好一会,猛然记起。此人她曾见过,却是多年前被赶到上党的温唯之子,温容的堂兄温栩。
她面色一变,猛然站起身来。
“兄长来此做甚。”她目露敌意地看着温栩。
温栩道:“家中有奸人,余奉命前来搜寻。”
“奉命?”曾氏闻言冷笑,“兄长说得有趣,却不知奉谁人之命?”
温栩神色从容,缓缓踱至她跟前,将袖下一物亮出,“自是家中长辈之命。”
曾氏一见,面色顿时煞白。灯光下,一根两尺余长的物事光亮夺目,正是东海公世代相传的信物金杖。
“搜。”温栩转头,对身后家人吩咐道。
“慢着!”曾氏陡然出声喝道。
她怒视向温栩,“此宅如今乃我夫君名下,兄长要搜,也须待我夫君归来!”
温栩看向她,唇角微扬,“如此,只恐弟妇失望。堂弟谋逆未遂而逃,廷尉署正拘捕。”
“温卿多劳。”紫微宫中,皇帝端坐上首,微笑地看着面前的温栩。
“臣略尽薄力,不敢言劳。”温栩恭声答道。
皇帝唇角扬起,双眼打量着面前的人。只见他一身布衣,许是常年在外的缘故,面上有些日晒之色,与京中同龄的贵家子弟相较,却多出些沉稳与历练之气。
“朕多年未见东海公,不知其身体尚安稳否?”皇帝缓缓道。
温栩道:“已稍好转,臣年初返乡探望,彼时,祖父可恃辇而行。”
皇帝颔首,目光中似有追忆,“自高祖以降,东海公世代相承,乃我朝股肱之臣。前年惊闻东海公染疾,朕心甚忧。”
温栩一礼,“谢陛下关爱。”
皇帝看向他,“卿如今仍居上党?”
温栩答道:“臣随父母,在上党安家。”
皇帝神色平和,“朕闻,卿曾远至塞外?”
温栩早明白去年之事,朝廷必已知晓,从容道:“家计所迫,臣少年时即随父亲闯荡南北。”
“亦曾至巴郡?”
温栩心中微微一震,片刻,答道:“正是。”
皇帝淡笑,又问:“卿所见,巴郡如何?”
温栩稍定心神,道:“巴郡物产丰盛,实宝地也。”
话音在殿上散去,一片静谧。
温栩微微抬眼,皇帝手中端着茶盏,正低头啜饮。
“东海公上月所奏陈情表,朕已细阅。”少顷,只听茶盏轻轻落在案上,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东海公巍巍高门,有卿家为继,乃至善之事。”
温栩伏身,再拜道:“陛下恩泽,臣感激涕零。”
顾昀行至紫微宫前之时,恰逢中常侍徐成出来。
见到顾昀,徐成含笑行礼,“武威侯。”
“徐常侍。”顾昀还礼。抬眼,忽然瞥见他身后一人,怔了怔,视之,竟是温栩。
照面下,温栩神情从容,唇边笑意淡淡,向他一揖。
徐成看看他们,对顾昀笑道:“武威侯许未见过温郎君,东海公嫡孙。”
顾昀面露微笑,向温栩还以一揖,“昀幸会温公子。”
温栩亦笑,谦恭道:“栩幸会君侯。”
殿阁中,皇帝正倚着画几闭目养神,一只雕作蹲兔的青玉香炉放在旁边,微张的兔口中,香烟无形升起,沁满殿上。
宫侍禀报顾昀来到,皇帝微微睁开眼睛。未几,只听窸窣声起,顾昀的身影自殿外而来。
“甫辰来了。”他道。
“陛下。”顾昀行至面前,一礼。
皇帝笑笑,指指一旁的矮榻,让顾昀坐下。
“来品品宫中新调的香。”皇帝懒懒地离开小几,颇有兴致地顾昀道。www.chuanyue1.com
顾昀没有答话,却看着他,“臣闻,昨日承光苑激战?”
皇帝看看他,微笑,“甫辰消息倒灵通。”
顾昀面色沉下,“陛下遣臣等离开,皆有意为之。”
皇帝笑唇角弯了弯,神清气定,“甫辰若在侧,凶徒怎敢动手?他们已被朕逼急,见这般空当,焉有不博之理。”说着,他笑起来,坐直身体,双目奕奕,“甫辰,朕胜了,那些贼人一个也不曾逃脱!”
顾昀看着他,仍皱着眉头,“陛下不该以身试险。”
皇帝不以为然,“欲得大鱼,岂无香饵?”他深吸口气,目光渐渐深沉,少顷,低低道:“朕这命,本就是拿来赌的。”
顾昀心中微动,注视着皇帝,默然不语。
皇帝看看顾昀,莞尔一笑,轻松地拿过茶盏,抿上一口,“你那堂弟顾峻不错,勇而有谋,乃可造之材。”
顾昀已听说昨日顾峻率宫卫迎敌护驾立下大功,行礼道:“谢陛下。”
皇帝一笑,放下茶盏。
他望向殿外,语气悠悠,“此事既出,他怕是不会来了。”
顾昀一讶,未几,即明白他指的是谁。
“臣亦是此想。”他道。
皇帝嘴角勾起深深的笑意。
过了会,他忽然看向一旁,拿起青玉蹲兔香炉,放在鼻下嗅了嗅,片刻,眉头微微皱起:“这香檀气过重,还须再调才好。”
幔帐低垂,药气淡淡地漾在室中,久久不散。
姚虔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脸上血色单薄。榻前,卢文静静地为他把脉,眉头深深蹙起。
许久,他把姚虔的手挪回被褥下,看了旁边的馥之一眼,站起身来。
馥之了然,随他一同出去。
“如何?”刚到室外,她急急问道。
卢文神色沉凝,缓缓摇头。
馥之面色一白。片刻,她咬咬唇,“我去请师父来。”
“馥之,”卢文长叹一口气,看着她,“你亦通医术,当知晓姚公身体已是虚空,师父来到,又有何益?”
馥之望着他,鼻间忽而一酸。
昨日她从玄武池回来,到姚虔室中探望,他还好好的,到了晚上,却忽然发起热来。馥之忙为他施救,忙了半夜,好不容易才退热,姚虔却一直昏睡,水米不进。
今晨,馥之遣人去请了卢文来,让他为姚虔一诊,结果却与馥之所见相差无几。
馥之虽明白卢文所言确是事实,但想起自己虽晓医术,却无能为力,又是惭愧又是心急,望着庭中,眼前倏而一片模糊。
身后响起卢文的一声低叹。
“我暂回去,若有事,可随时遣人来唤。”他说。
馥之颔首。
卢文转身离开。
四周一片安静,馥之抬手摸向脸颊,凉凉的,满面湿润。
“女君。”这时,侍婢在身后轻唤。
馥之举袖,拭拭脸上,片刻,回过头来,“何事?”
侍婢道:“主公醒来了。”
馥之一怔,忙快步走向内室。
榻上,姚虔双眼睁着,果然已经醒来。
“叔父。”馥之走过去,望着他,又惊又喜。
姚虔看向馥之,片刻,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可又是劳累一夜?”
馥之眼圈一红,却笑,“叔父醒来就好。”说着,忙叫人去盛粥食来,又亲自去为他倒水。“叔父可觉腹中饥饿?”未几,她端着水盏过来,轻轻地问。
姚虔却将眼睛盯着她的腰上。
“你那玉坠何在?”他问。
馥之怔了怔,看向腰间,面上忽而一热。
“嗯……今日未佩。”她不想教姚虔分神,只敷衍答道。
姚虔没再继续问,将目光移开。
“馥之。”
“嗯?”
姚虔道:“我可曾说过,待你诸事落定,我也便安心了?”
馥之定住,抬眼看他,片刻,忽然,低头向水盏。
“嗯,叔父说过。”她转头身去,声音轻轻。
姚虔颔首,不再言语,片刻,闭上眼睛,唇边笑意淡淡。
“廷尉今晨已往鹭云山中,将温容尸首运出。”新安侯府中,何万向大长公主禀道。
“傅氏何在?”大长公主问。
“傅氏昨夜已自缢身亡。”
大长公主颔首,道:“她可曾说出什么?”
“不曾。”何万道,“东海公嫡孙温栩,昨夜持金杖入温容府中搜寻,找到傅氏时,已只余尸身。”
大长公主听完,长长地舒了口气,毕了,冷冷笑道:“好小子,倒是知道借力打力。”
何万亦沉吟,道:“不想温容败得这般迅速。”
“他是鬼迷心窍。”大长公主冷冷道,“旁支夺嫡,本大不韪之事,却心存妄想。这等人,稍加利诱则应承,然终是目光短浅,急功近利,以致事情败露。我早说过,此人用不得。”
何万点头,“幸而公主留心,否则,几乎为其所累。”
大长公主轻叹口气,将手指揉揉额角。
何万见状,忙上前为她捶背。
“濮阳王虽不安分,却该一直这样才好。”大长公主闭着眼睛,低低道,“他声势愈烈,今上便愈不敢放开手脚。”
何万想了想,“如此,公主可欲阻今上与濮阳王开战?”
“阻他开战?”大长公主笑了笑,摇摇头,“自我皇兄起,朝廷厉兵秣马,为的就是与濮阳王一战。今上雄心勃勃,巴郡肉中毒瘤,焉得不除?”
何万愣了愣,苦笑,“小人糊涂了。”
“不明白亦无所谓,”大长公主笑了笑。不紧不慢,缓缓道,“阿万,你只须知道。朝廷变动,即便身在高位也难预测。我等要做的,不过顺势而为。”
何万颔首,“诺。”
大长公主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面前鎏金枝形灯上跳动的烛火,“牢牢抓住,总会有好事。”
四月末,昭帝陵墓修整完毕,皇帝率群臣往陵前祭拜。
五月初,巴郡消息传来,濮阳王称卧病,将遣国中丞相代往京中谒陵。
此事在京中引得一时热议,不久,另一事却再掀起轩然大波——有秘闻自宫中传出,朝廷欲将巴郡盐业开放,以资民生。
啪的一声,一册奏章被用力掷到地上,把旁边侍立的宫人吓了一跳。
顾昀抬头,案前,皇帝面色铁青,恨恨道:“老匹夫!”
“陛下息怒。”一旁的徐成忙道,从宫人的手中取过一盏茶来,放在皇帝案上。
顾昀将那简册拾起,看了看,却是襄阳王奏来的。
“你看看他写了些什么!”皇帝指着那简册怒道,“要朕将天下等同而视!”说着,他仍不解气,又拿起案上的另外几份,狠狠地往地上一摔,“还有这几个!一唱一和,串通一气,全拿朕当三岁小儿!”
顾昀心中明了。
襄阳王是昭帝的异母兄弟,在朝中也是老一辈的宗长。襄阳有几处盐矿,产量颇丰,襄阳王此举,无异是拿朝廷改革巴郡盐政做文章,以济私分肥。
“濮阳王大方,只怕朝中受他恩惠的人不少,心存妒忌者亦在所难免。”顾昀将奏章放回皇帝案上,缓缓道。
皇帝冷哼一声,“大方?巴郡盐利多落入了他库中,自然大方。”他说着,站起身来,伸展伸展腰肢,片刻,踱至殿前。
“甫辰。”
顾昀抬头,“臣在。”
“只须一战。”他望着外面的景色,缓缓道:“我只须一战,必将巴郡收入彀中。”
顾昀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凝住。
馥之正在室中照看姚虔,忽闻家人来报,说谢昉前来探望。她忙出去迎接,到了宅前,只见谢昉已经下车,旁边立着谢臻。
姚虔的病情众人皆已知晓,行过礼,各自面上皆有忧色。
“少敬现下如何?”谢昉问。
“叔父已醒来,刚用过粥食。”馥之道。
谢昉颔首。
馥之稍稍抬眼,谢臻在一旁看着她,神色微沉。
寒暄两句,众人不再多言,馥之引谢昉父子随自己走入宅内。
寝室中,姚虔正靠在软褥上闭目养神,听得声音,睁开眼睛。
“伯明来京中不易,如何总往我这处来?”姚虔精神不错,向谢昉微笑道。
谢昉见他这般神色,亦是欣喜,在榻旁坐下,莞尔道:“少敬府中茶甚香,我每来此饮过,总觉难忘。”
姚虔知他素来嗜茶,笑起来,“这有何难,分些与伯明便是。”说完,吩咐馥之去取茶来。
馥之答应,告礼下去。
姚虔平日里不饮茶,用具都收在了堂下的侧室里。侍婢欲代她去取,馥之摇头,“不必。”说着,径自走向堂下。
室中放着好些东西,馥之找到放置茶罐的木架,仔细查看。她找了找,发现新制的春茶都放在了高处。心里虽抱怨戚氏乱摆东西,她也只好踮起脚去取。
刚够到茶罐,忽然,一只手伸去,将茶罐稳稳取下。
馥之讶然,回头,谢臻站在身后。
谢臻看着她,不说话,将茶罐递来。
馥之接过,笑笑,看着他,“你怎来此?”
谢臻瞥瞥馥之,没有回答,却淡淡道:“怎不唤仆婢?”
“阿姆不在宅中,我恐他人不识好茶。”馥之答道,将陶罐打开,嗅了嗅,正是自己要找的。
谢臻不出声。
馥之抬头,却见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目光深黝。两人的距离甚近,谢臻的脸就在上方,几乎能感觉到对面的呼吸。
那日在玄武池畔的尴尬倏而浮上心头,却带着些异样,在胸中引得一阵扑扑的跳动。馥之忽然觉得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过头去。
“上回闻得伯父提起春茶,几日正好得了些,不知……”话未说完,忽然,她的双肩被用力扳住,正对着谢臻。
馥之睁大眼睛。
谢臻却没有看她,低头,将她腰间的螭纹佩轻轻拿起,目光落在上面。
“他给你的?”谢臻低低问。
热气阵阵窜到面上,馥之却怎么也抬不起眼睛,少顷,点了点头。
“虔叔应允了?”他又问。
馥之心中又羞又窘。
谢臻没有说话,好一会,松开手,玉佩轻轻落回裳上。他深吸口气,看着馥之,忽然,唇边挂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馥之,我总想如何会变成这般,你我自幼结下的交情,竟还比不得相识数月的人?”他开口道,声音低沉而缓和。
一番话语突如其来,馥之猛然抬眼。
谢臻注视着馥之的双目,眸若深墨,“我一心说服父母提亲,以周全礼数,可是太笨?”
馥之定定地看着他,心跳如擂鼓般撞击。
“我……”她张张嘴,却觉得实在说不出什么,亦不知从何说去。脑中一片混沌,只回荡着他方才的话语。
谢臻目光愈加深沉,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语,却终未再开口。
片刻,他忽然移开视线,一声不吭地转身朝外面走去,留下馥之怔怔地立在室中。
馥之拿着茶回到姚虔寝室的时候,见里面笑语缓缓,却只有姚虔和谢昉二人。
“如何取了这么久?”见她回来,姚虔停下话,向她问道。
“嗯……总寻不见。”馥之遮掩地轻声答道。
姚虔颔首,又想起一事,“元德向我借一卷简册,我想起在书房,让他去寻你。方才他来告辞,我却忘了问他可曾找到。”
馥之一讶。
“息子爱书成嗜,未找到怎肯离开。”谢昉笑道,“少敬勿虑。”
姚虔亦笑,道:“元德文才俊逸,我还欲听他说说些玄理,可惜今日不得久坐。”
谢昉抚须而笑,道:“年轻人自有交际,吾等已是老叟,但随他去。”
两人说了几句,姚虔转向馥之,让她把茶拿给谢昉。
馥之应声,将茶捧到谢昉面前,眼睛望望他,却忽而转开,低头一礼。
谢昉看看馥之,接过茶罐。他将罐口开启,嗅了嗅,眉间一悦,向姚虔笑道:“果然是上佳好茶,却要欠少敬人情。”
姚虔摇头,“区区小物,伯明但取去。”
谢昉看着他,片刻,低叹一声,神色稍黯,“少敬这般身体,果真要往太行山?”
姚虔微笑,“出了京畿便可经由水路而往,并无多少颠簸。我本惯于旅途,伯明安心便是。”
谢昉看着姚虔,沉吟片刻,缓缓颔首,“如此。”
馥之在一旁听着,心微微沉下。
姚虔说俗世羁绊,不想再留在京中,上月末,亲自修书给白石散人。
馥之自然反对。姚虔这般状况,怎耐得长途奔波?她曾苦苦相劝,却是无果,又不敢与他争执。她本以为白石散人定出言阻止,不料就在昨天,白石散人回书来到,说过几日将来亲自来京中接姚虔。
她深吸口气,望向窗外,只觉天光灰蒙蒙的,心事也是一层叠一层。
早晨时,她给顾昀送去信,将此事告诉他。如今已近日中,却不知他得信未曾?
黄昏时,家人手捧食器走入堂上,鱼贯地将膳食放在案上。
谢昉端坐上首,看看下首的谢臻,挥挥手,让左右家人下去。
“吾闻近日来,今上已颁定巴郡盐律。”谢昉道。
“正是。”谢臻答道。
谢昉饶有兴致,“朝中议论如何?”
谢臻道:“褒贬不一。”
谢昉闻言,笑了笑。
“朝中势力纷杂,各有打算,今上欲有为,其道艰难矣。”他缓缓道,说着,看看谢臻,“颍川今日送信来,你母亲近日身体不好,为父觐见今上之后,也该返家了。”
谢臻眉头微微凝起。
皇帝后日在宫中宴名士,谢昉也在其中。此事虽名为风雅,在有心人眼里,却是拉拢人心之举,与巴郡那边脱不了干系。
他向谢昉道:“不知母亲何处不适?”
“旧疾罢了,”谢昉苦笑,淡淡道,“尔不必挂怀。”
谢臻欠身应下。
谢昉莞尔,看向面前,举箸落向面前的一小盘鱼肉。
“今日,我与你虔叔提起亲事。”过了会,只听他开口道。
谢臻执箸的手停住,抬起头。
谢昉剔着鱼骨,缓缓道:“你虔叔无所回应,馥之似已有人家。”他看了看谢臻,“我与他的交情,本比不得你陵叔。但馥之既由他收养,婚姻之事亦由他做主,我儿当知晓。”
谢臻看着他,片刻,微微颔首,“儿知晓。”
谢昉面上笑意淡淡,停了停,道:“你如今年岁,也早该成婚,家中催促也不止一回。我昨日闻得今上正为长公主觅驸马,我儿既意在朝中,想来此事是个时机。”
谢臻注目向父亲,没有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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