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吧 > 言情小说 > 春莺啭 > 第三十五章 春莺啭
  天还未亮,京城外已经是一片喧嚣。

  角鸣声低低响起,众军士在将官们的催促下纷纷整装。一时间,军马嘶叫,火把光辉汇聚,灿若星河。

  曹让清点着各处人数,核对名册。当点到一名年轻的小校时,觉得此人甚眼熟,看看他,又看看名册。

  “你不是郭三郎的从人?”曹让道。

  那小校笑起来,道:“郎君好眼力,小人郭池,家里刚刚送来充军。”

  郭三郎郭维,鲜卑人攻城时战死,这些曹让是知道的。他们素日里也有些情义,曹让心中不禁黯然。

  他看着那小校,问他:“你可有擅长?”

  小校答道:“小人擅射。”

  曹让颔首,拍拍他的肩,“好好干,建功立业,也对得起家里。”

  小校笑起来,“那是自然,小人领命。”

  东方亮起微光,大军开始沿着大道向南行进。无数双脚踏起尘雾,夜色中,将火把的光照漫得氤氲。

  馥之站在城楼上,望着那些火光远去的方向,许久,仍一动不动。

  “夫人。”身后传来内侍低低的声音,“该回府了。”

  馥之没有答应,好一会,才转回头来。晨风吹来,面上凉凉的。馥之略一颔首,随内侍离开。

  不远处,守卫森严,一人身披大裘立在雉堞前,头上的玉冠洁白,更衬神色清冷。

  似乎听到了动静,皇帝回过头来。

  目光相对,馥之没有驻步,向他微微欠身,随着内侍下了一侧的阶梯。

  青灰的城墙将晨曦挡在了身后,铜炬中的熊熊火焰把台阶照亮,人影在地上铺得巨大。

  马车旁边,一辆漆车稳稳地停着,面前,一人身披鹤氅,火光将俊美的面容映得明亮。

  馥之怔忡地停住脚步。

  “我听府中人说你还未归,便寻来了此处。”谢臻笑了笑,声音清澈依旧。

  馥之望着他,扯扯唇角,想回以微笑,眼眶却倏而模糊。

  谢臻注视着她,双目微黯。

  “送你回去吧。”他舒口气,轻声道。

  馥之望望身后的城楼,少顷,回过头来看着谢臻,莞尔颔首,“好。”

  零陵江面上,寒风呼呼地刮过。波浪翻滚,卷着焦黑的木块残箭等物,一浪一浪地拍打着岸边。

  濮阳王的大帐中,众将齐聚,人人眉头紧锁。

  “……那些兵士不知从何而来,一夜之间将十几县全占!”巴郡来的使者发髻散乱,向王钦哭诉道,“我等发信向土人求救,竟无一人前来。郡兵苦苦抵挡几日,锦城被破,王府官署也尽落入贼人之手,王妃世子俱不知下落!”

  号哭的声音响彻大帐,凄厉得让人发冷。

  濮阳王王钦坐在上首,连日操劳,神色已经不掩惫态。

  他看看使者,又看看众人,向一旁的主簿略略抬手。

  主簿会意,上前好言安慰那使者,领他下去。

  帐中瞬间寂静。

  “诸公有何对策,但说无妨。”王钦缓声道。

  众人相觑,皆面色不定。

  下首一名副将率先出列,向王钦一礼,“臣以为,巴郡为我根基,当火速回援,夺回巴郡!”

  话音刚落,另一将出来反驳,“三日前锦城已被占领,我等竟消息全无,可见其行动周密。回援说得轻巧,焉知不是圈套?”

  此语一出,帐中立刻议论纷纷。众人有的说回援,有的说要另辟途径,一时间,吵吵嚷嚷。

  王钦看着他们,眉头愈加紧锁。突然,砰地击案。

  帐中众人一惊,纷纷安静下来。

  “慌甚!”王钦面色沉沉,通红的双眼瞪着众人,“失了巴郡又如何?我等蜀郡在握,又兼勇兵良将,巴郡收回乃是迟早之事!”

  帐中众人虽神色各异,却纷纷应和。

  高充在一旁看着这般情景,心中长叹。

  什么“蜀郡在握”,要拿下成郡谈何容易。别的先不说,单看面前。大司马顾铣的水寨像块顽石一般,与他们对峙已近一月。十日前,细作探得,那水寨中所有兵将不过五万人。濮阳王闻言大喜,即命强攻。不料就是这五万之勇,凭借着零陵天险和几百已经不堪修补的兵舟,硬是把濮阳王的三十万人挡到了现在。日子一天天过去,人心已是难安,这个时候巴郡被占,无异雪上加霜。

  高充明白,真要说什么盼头,大概还要看鲜卑那边了。濮阳王与鲜卑约好里应外合,事成之后则分南北而治,若鲜卑能得手,目前的处境倒也不算什么……

  忽然,高充望见王瑾正看过来,目光相遇,高充缓缓抚须。

  “瑾见方才帐中,众人皆恐,唯先生神色安然,不知可是有了对策?”江边上,芦苇丛生,王瑾与高充并行,温文向他问道。

  高充笑笑,“小人有甚对策,不过发怔罢了。”

  王瑾想了想,望望四周,低声道:“以先生之见,父王可是在等鲜卑?”

  “嗯?”高充看向王瑾,片刻,点头莞尔,“公子果睿智。”

  王瑾皱眉,“可过了许久也不见消息。”

  高充捋捋胡须,缓缓道:“京城路遥,消息总有阻塞。”穿书吧

  王瑾紧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高充摇头,“即便鲜卑得手,亦远水不救近渴。”

  王瑾懵然不解,“那……”

  高充微笑,“巢覆鸟兽散,公子若为明日计,还当早作打算。”

  王瑾看着他,面色苍白,眸色渐深。

  “白鹮矶,留以千人即可。”零陵水寨中,顾铣身披大氅,将手指在地图上指了指。

  “千人?”吕汜讶然,抬头道,“零陵各处江防坚固,唯白鹮矶江平水浅,若强攻,此处仍是最佳。”

  顾铣面容血色寡淡,神色却平和如故,摇摇头,“濮阳王此人,最是猜忌多疑。上回我等于此设伏,他损兵近两万,此番他宁可全力攻水寨,也必不肯再……”话未说完,他突然重重咳了起来。

  吕汜忙为他拍背,看看他的脸,劝道:“还是请医官进来吧。”

  “不妨事。”顾铣缓下,摇摇头,说着,却又看向地图。

  吕汜看看旁边,为他盛来一碗清水。顾铣就着水碗喝下一口,笑了笑,缓缓叹道:“巴郡被占,濮阳王已是逼急了。三十万人一齐攻来,只怕到时便是生死之战。”

  日头沉入大江的另一头,天色暗下。天空中没有月亮,只余几点寒星闪着微弱的光。夜幕降下,越来越深。大江的南边,忽而出现几点火光,越来越近,倏而连成一片。

  北岸水寨之中,鼓角声鸣起,响彻夜空。楼船与兵舟纷纷开动,环卫营寨。

  王钦身披金甲,坐在最大的一艘楼船上亲自督战。望着北岸渐近的火光,他的唇边浮起一丝冷笑。

  “传命,擂起大鼓。”王钦对身旁的军司马道。

  军司马答应,忙去传令。不久,楼船上的大鼓擂起,各舟亦相继配合,低沉的鼓声响亮,远远地传开,一下一下,似乎能击到北岸军士的心上。

  顾铣立在土台上,望着远方,神色从容。

  “令水陆各部勿动,楼船备好火油投石,听命而动。”他吩咐道。

  将官应下,飞奔传命。

  吕汜在一旁他的脸色,仍不放心,低声说:“不若教人移来木榻……”

  话未说完,顾铣淡淡打断,“不必。”

  吕汜知他脾性,只得收声。

  南岸的兵舟渐近,突然,北岸鼓点响起。霎时,流火如蝗。被火石砸中的兵舟不计其数,哀号声不住,江面被团团的大火映得如同白昼。

  “命小舟为先,还以投石!”王钦怒起,向军司马令道。

  一时间,叛军的舟上,箭矢和石块如雨点般纷纷落来。朝廷兵舟多经修缮,已是伤痕累累,遇得这般重击,前沿的不少兵舟即刻瓦解。叛军前锋的兵舟乘势上前,一下冲入阵中。

  短兵相接,舟阵上,双方军士白刃相搏,喊杀声伴着远处的鼓点,嚷嚷传开。

  突然,朝廷阵列中,十几艘身披铁刺的楼船闯将出来,直直撞向叛军的楼船。

  “调头!调头!”王钦舟上的军司马朝舟子大吼。

  舟子们连忙将楼船调开。

  旁边另一艘楼船连忙来挡,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二舟相撞。朝廷楼船上的铁刺深深地嵌入了木板之内,各自动弹不得。此时,刀兵之声铿锵响起,未等叛军舟上的人回过神来,朝廷军士已经顺着舟板掩杀过来。

  “王公!可要暂避?”军司马犹豫地向王钦问。

  “不必!”王钦却直直盯着前方,突然拔剑一指,大喝道:“顾铣就在岸上,传令下去,得顾铣首级者,赏金千斤!”

  众人闻言大振,各舟不再后退,争先上前。

  不久,朝廷水寨被撕开口子,叛军蜂拥而入。失去了前防,水寨之中的朝廷军士抵挡艰难,不住后退。

  “得顾铣首级者,赏金千斤!”

  疯狂的喊声不断响起,叛军军士如同着了魔,争先恐后地朝岸上杀去。

  王钦站在楼船上,水寨燃起的熊熊大火将他的脸庞映得通红,双目炯炯,笑容中满是嗜杀的狂热。

  密集的鼓点声和搏杀声越来越近,吕汜风尘仆仆,快步登上岸边的土台。

  “大司马!”他急急地说,“叛军将至,请大司马后撤!”

  顾铣昂首立在土台上,没有说话。片刻,他回过头来,苍白的嘴唇含着浅笑,声音低低,“你听。”

  吕汜一怔,转向他所指的方向。

  夜风中,一阵鼓声正传来,远远的,却清晰分明。

  吕汜精神猛然一振。只见黝黑的夜色中,一道亮光正向这边移来,如同火龙一般,将原野照亮。

  “王公!快看!”楼船上,将官指着前方。

  王钦视去,面上的笑容渐渐凝住。火光熊熊,无数军士突然从浓烟之中冲出来,如潮水般,将本已经攻到栈桥的叛军杀退。一时间,喊杀声满山遍野地传来,几乎将楼船上的鼓声也淹没殆尽。

  “王公!”一名将官急急跑来,气也顾不上喘,大声道,“朝廷……朝廷援师!”

  王钦面色霎时铁青,这时,朝廷的旗幡在火光中清晰落入眼中。

  胸中一阵气血翻滚,突然,王钦哇地大叫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在旁人的惊呼声中,直直倒了下去。

  夜色浓黑,江上燃起的的火光已渐渐小了。前方还在厮杀追逃,水寨中,军士们已开始收拾着可用的兵舟,预备乘胜追击。

  岸上的主帅大帐里,却是沉寂一片,哭泣声低低。

  “大司马一直立在台上,直至将军来到才倒下。”吕汜仰头吸一口气,双目通红,声音在喉中已经哽咽。

  顾昀身披铠甲,定定地站在榻前,一语不发。

  顾铣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神色一贯的安详,却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

  他看着顾铣的唇角,似乎仍带着微微的上扬。

  “……甫辰此去京城,若得成功,必威名冠世。”临行时,顾铣含笑的话语在心间徘徊。

  鼻间一阵酸涩涌起,顾昀眼前倏而模糊。

  突然,他转身,大步走出帐去。

  “将军?”曹让和余庆跟着出来,各自擦擦脸上的泪迹,惊讶的看他。

  “大司马的战事还未完。”顾昀声音沙哑,说罢,将头盔戴上,头也不回地向前方走去。

  北岸水寨中,舟舸满载军士而出,似乎要将大江拦腰截断。前锋的兵舟已经攻入了叛军水寨,鼓声连绵擂响,似乎已经昭示着胜利。

  顾昀站在在舟首,风呼呼地将铠甲下的衣袍撩起,血污与烟灰在素色的衣料上格外触目惊心。舟楫的残木和尸首漂得满江都是,不时地被兵舟撞开,咚咚作响。旗幡在叛军营寨的尽头飘扬,顾昀望着面前,有什么贴着脸颊流下来,满是热气,竟分不出是汗水还是泪水。

  “将军!”曹遂跑过来,兴奋地禀道,“我等在江口截获了叛军楼船,上面正有濮阳王!”

  顾昀转头看着他,火光中,双目深深。

  他正要开口,突然,破空之声响起。

  曹让一怔,只见顾昀的表情定在火光之中,背后,露着一截羽箭的尾巴。

  “咻”,又一声破空响起。

  “将军!”曹让眼疾手快,急忙拉着顾昀卧倒。

  胸中还在喘着粗气,顾昀睁着眼睛,只觉背后的剧痛正化作丝丝麻痹,浑身渐渐发寒。

  “将军!”曹让神色焦急,对着他大喊。

  顾昀张张嘴,心仍在跳,视野却开始混沌不清。

  黑暗侵来,身下绵绵的,顾昀觉得力气正在流尽,又觉得似乎正变得轻松。

  他觉得自己似乎在骑马。

  阳光灿烂,他正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中,肩膀被顾铣用力拍着,耳边回荡着他爽朗的笑声。

  恍然间,他又好像回到了那时的氐卢山上,他独自走在山间,对着漆黑的森林,一边疾走一边大吼,“姚馥之……姚馥之……”

  “……你可须说话算数。”一个声音似远似近,如风一般在耳畔拂过……

  七十春莺啭

  二月的天气,已渐渐宜人。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路旁的积雪消融,露出青草嫩绿的颜色。

  锦衣玉冠的青年骑马走过乡间,细长的璎珞饰在马身,一柄长剑挂在腰间,俊秀的面容高贵而不乏英气,引得田间劳作的乡人注目,几名在路旁采桑的女子亦忘记了做活,满脸倾慕。

  “这莫非是哪家出来踏青的公子?”一人红着脸,啧啧称赞。

  旁边一人想了想,摇头,“这等偏僻乡邑,哪家公子肯千里迢迢来踏青?”

  银铃般的笑声在身后低低传来,青年似未觉察,只将双眼望着前方。

  几棵柳树立在路旁,青翠的枝条掩映着青瓦的檐角。梢头,一杆酒旗高高地挑着,迎风飘荡。

  青年看看那里,也觉得腹中饥饿,待行至酒肆前,他将马栓在柳树上,径自入内。

  店主人满面笑容地上前招呼,“郎君请坐,不知郎君用膳还是饮酒?”

  青年往旁边看了看,挑一处洁净案席坐下,对店主人道:“可有肉?”

  店主人答道:“还有些肉糜。”

  青年颔首,“来些肉糜和米饭,再上二两春酿。”

  店主人答应,朝堂后走去。

  “……乡野之地,虽无胡姬压酒献舞,酒味却是正宗。”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

  青年侧头视去,另一张案席上,三个布衣之人正在饮酒。

  听得此言,正中一人咋咋嘴,摇手道:“甚胡姬,纨绔靡风。若说京城,我出来前可听说了一件大事。”

  “甚事?”另两人忙问。

  “今上将长公主许给了大司马长子,长庆侯顾峻。”

  这话入耳,青年眉梢微微扬起。

  “大司马长子啊……”一人咽下口中的食物,道,“顾氏英杰辈出,先大司马大将军及大司马皆功勋盖世,可要说年轻一辈,还当数武威侯。”

  “武威侯啊!”话音刚落,店主人端着酒食出来,一边呈到青年案上,一边满脸自豪地说,“我们武威侯可了不得,羯人、鲜卑都是他赶走的,郡里还特地给他立了祠!”

  三人皆笑了起来。

  未几,先前说话的人重重叹了口气,“可惜天妒英才,零陵一战,大司马与武威侯俱折,大不幸也!”

  “可不是。”旁人接口道,“濮阳王实可杀。”

  “我听说濮阳王是降了?”一人好奇问道。

  “降?”店主人满脸不屑,道,“濮阳王可是武威侯率部生擒的,降的是其子。濮阳王前头才败,他就领百官递了降表,朝廷还封了个大庶长。”

  众人唏嘘一片。

  “这等人,说他作甚,饮酒饮酒!”一人摆手道,拿起酒盏。

  其余二人皆笑,各自举盏。

  才吃得半酣,邻近传来几声清脆的碰响,望去,却是那名锦衣青年付了钱物,起身离去。

  “郎君慢走。”店主人殷勤地在后面送道。

  “此人是谁?好一身仪表,打扮得倒似个京中子弟。”一人望着那青年的背影,喃喃问道。

  旁人闻言,“嘁”一声地笑他,不以为然,“乡野之地,哪来的京中子弟,你去两趟京城转晕了吧?”

  那人亦笑,继续饮酒不提。

  日头正正挂在天上,不久,被漂浮的浓云遮去了脸庞。

  王瓒抬头看看天色,片刻,朝系着青云骢的柳树走去。路旁,一树桃花开得正盛,王瓒伸手折下,踏着乘石骑到马上。

  武威的乡间虽偏僻,景色却是不错,有山有水,听说再过几十里就有海。

  那小子做人虽少些情趣,挑地方的眼光还是有的。王瓒心中想着,看着周遭风物,将桃花枝条在指间闲闲地翻转。

  去年,他从巴郡回到京城时,正遇上顾昀出殡。

  满城尽素,恸声震天,顾昀的丧礼可谓隆重。

  不过,王瓒并不相信完全顾昀真的死了。

  因为他一直未看见姚馥之。

  对于她的去向,大司马府中的人说前些时候已回了颍川,因她有孕,家中担心路途遥远又哀伤过度有损身体,故而未将她接回。王瓒曾遣人去颍川打听,待打听回来,却又是一团迷糊,说姚馥之已离去,并不在府中。

  不过,姚府的人还说,馥之离开时,乘的是谢府借来的软榻暖车。

  王瓒径自找到谢臻。

  一番软磨硬泡,谢臻终于答应告知他馥之的去处,不过,条件是要他转让手中的一所屋宅。

  想起那屋宅,王瓒心中便似淌血了一般。京城西面,占地十亩。王瓒买来时费了好大一番心机,花五十万钱买到了手中。本想留着做个家底,不料谢臻开口就要这宅院,出钱不多不少,也正好五十万……

  狐狸。

  王瓒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心里暗骂。

  这时,道路在前方分做了几个岔口,王瓒怔了怔,将青云骢的缰绳拉住。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上面,谢臻的字迹清俊,最后一行写着“过酒家,东行十里。”

  十里?王瓒往身后望了望,估了估路程,再看向那纸上,目光几乎将那字迹穿透,渐渐地,一股无名火气在胸中聚起……

  “阿芊!你再乱走,当心摔伤了,阿母灌你吃扁鹊的苦药!”一个中气十足的童音远远传来。

  王瓒望去,田野中,两个孩童正在追逐。王瓒无暇理会,正待转过头去,一个念头倏而闪过脑海。

  扁鹊?心中一个激灵,王瓒猛然打马,朝那边奔去。

  见到一个陌生人骑马骤至,两个孩童止住步子,警惕地望着他。

  “小童,你说的扁鹊在何处?”王瓒弯弯嘴角,问道。

  孩童两相觑了觑,没有做声。

  王瓒看着他们,想了想,伸手向马背的包袱,想取些米糕。

  “你……你可是仲珩?”这时,较大的孩童突然出声道。

  王瓒一怔,随即大喜。

  “你怎知?”他问。

  孩童笑了笑,转过身去,朝一丛一人高的草间大声喊道:“扁鹊!仲珩来了!”

  王瓒睁大眼睛望去。

  未几,那草间,一人直起身来,拿着镰刀顶了顶头上的斗笠边缘。

  “嗬!君侯!”阿四看着王瓒,笑容满面,露出两排白牙。

  风低低地吹过,凉丝丝的,带着初春湿润的草木气息。

  小道泥泞,阿四坐在牛背上,嘴角悠哉地斜叼着一根青草,后面叠着一捆新割的菖蒲,手里不时舞着竹鞭。

  王瓒骑马跟在后面,看着他,少顷,问:“你怎成了扁鹊?”王瓒在马上睨着他,问道。

  阿四回头,笑了笑道:“阿姊与人看诊不便,我自然就是扁鹊。”

  王瓒扬起一边眉毛,无所表示。

  “郎君听说君侯要来,往后山猎些野味去了,教我来此迎候。”阿四补充道。

  说话间,道路前方出现一片竹林,修竹疏疏密密,后面隐现着屋宅的檐角。

  “到了。”阿四笑呵呵地对王瓒说。

  白沙为径,蜿蜒向前。

  光照透过青翠的竹叶,在王瓒脸上变幻,他望着前方,双目渐渐深黝。

  木门敞开,二人相依立在前,身姿如璧。

  看到王瓒,他们面上笑意绽露,恰若从前。

  ******

  溪水潺潺,清凉地穿过院中。

  草庐内,一只红泥小炉炭火正旺,上面的瓮里,酒香浓郁。

  “……他送信来,我以养胎为名回到颍川,一直等到上月,他才来寻我。”馥之身着裘衣,坐在厚厚的蒲草垫上,声音娓娓。

  王瓒坐在对面,没有说话,目光沉凝。

  “那毒实在重,”顾昀将王瓒的酒盏盛满,缓缓道,“我养了整整两月,箭疮才愈合。”

  王瓒看着他,只见他眉间神色舒展,与身上的布衣相衬,一如既往的俊朗,却多了几分平和。目光微微流转,他看向顾昀身旁。馥之正在布菜,低眉间,只见面色红润,乌发间,露出玉簪莹洁的色泽。

  “如此。”王瓒颔首,吸口气,转开眼去。他看看四周,笑笑,“这宅院倒是不错。”

  顾昀顺着他的目光视去,唇角微勾,“乡野之地,购置些田产本不须多少花费。”

  “说到田产,”馥之忽而想起什么,问王瓒,“元德信中说他正为蔡丞相之女在京中寻住处,不知可寻到了?”

  王瓒讶然,持盏的手停了停。

  “阿姊!”这时,一个声音传来。阿四在庖厨前向这边大喊,“肉炙该加料了!”

  馥之应了一声,对顾昀轻声道:“我去去就来。”

  顾昀微笑颔首。

  馥之莞尔,向王瓒一礼,起身离开草庐。

  王瓒饮下一口酒,目光瞥去,她的脚步缓缓,腹部的凸起已不再隐蔽。

  “她近来挑食,煮食放料,必不肯交与别人。”顾昀向王瓒解释道。

  王瓒看着顾昀唇边的柔色,没有说话。

  一阵风吹过,竹叶簌簌的声音传来,鸟鸣清脆。

  “陛下可知晓?”片刻,王瓒放下酒盏,问道。

  顾昀一怔,笑了笑,未言语。

  王瓒没有问下去,却道:“窦皇后生了个公主,你可听闻?”

  “未曾。”顾昀摇头。www.chuanyue1.com

  王瓒道:“陛下下诏,列侯中凡有爵无职者,一律离京迁往封地。”停了停,又道:“他修缮新了安行宫,赐与大长公主为府邸。”

  顾昀看着他,笑意微微敛去。沉吟片刻,他问:“我母亲如何?”

  “我来之前曾见到她,比从前憔悴了些。”王瓒答道,说着,弯弯唇角,“不过依旧风华不减。”

  顾昀颔首,颊边染上一抹苦笑,低低道:“她不知晓,于她于我都更好。”

  王瓒看着他,片刻,点了点头。

  炉上温酒的水已经沸了,顾昀取下,将王瓒和自己面前的酒盏添满,忽然道:“我知晓难瞒得过你,曾交代元德,若你来追问,告知便是。”

  “嗯?”王瓒一愣。

  顾昀看看他,“我几日前接到他来书,说你今日将至,果然如期。”

  王瓒嘴角动了动。

  他望向庐外,深吸口气,少顷,忽然笑了起来,越来越大声,双肩不住抖动。

  顾昀讶然。

  好一会,王瓒突然拿起案上的酒盏,一口将盏中酒水灌下。

  “甫辰,”他深吸口气,道,“我曾想不来,可总是放不下。你可明白?”他看着顾昀,双目熠熠,“就像心里不知何时藏了东西,我发觉了,却不知如何将它取出,你可明白?”

  顾昀看着他,双眸中,目光渐深。

  王瓒伸手,拿起酒瓮将盏中斟满,仰头灌下。酒水溅起,落在他的锦袍上,洇湿一片。

  饮完,他忽而站起身来。

  “你……好好待她。”他转过脸去,声音低沉。片刻,大步走开了。

  “人呢?”馥之回来,看到庐中只有顾昀一人,讶异不已。

  顾昀抬头。

  “回去了。”他站起身来,将她身上的裘衣拢紧。

  馥之愣住,不明所以。

  “为何?”她问。

  顾昀没有答话,却注视着她。

  “馥之,”片刻,他低低地问,“若你我那时未曾在涂邑遇上,将会如何?”

  馥之望着他,少顷,摇摇头。

  顾昀唇边扬起一抹笑意,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你我还会在京城遇上。”只听顾昀在耳边轻声道,“你无论走到何处,都只能随我。”

  馥之面上一红,却绽露出深深的笑意。

  灰白的茅草檐外,露着绿竹纤细的枝条。两只黄莺在墙头相依而立,清风吹过,它们忽而飞起,在翠绿的竹林间留下莺啼声声……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春莺啭更新,第三十五章 春莺啭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