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昌二十三年冬月初三,长安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夹杂了些许的雪星子。
太傅理了理身上的袍服,走出含元殿大门,看到了立于殿门前的燕王萧衍。
他一身玄色大氅,头束墨玉冠,偶尔有少许的细雨雪花飘落在他身上,他也浑不在意。
只是眉目泛光,聚精会神地与几个廷臣探讨着政事。
四皇子萧衍,数月前从漠北归来,因身负战功,圣上赐予燕王之爵,特允其提前出宫建府。
虽回到长安的权力中心日子不久,但太傅观其四周围绕的朝臣,已俨然有旭日东升,众星拱月之势。
在萧衍回朝之前,朝中最得势的是三皇子和五皇子,他们二人,母族强劲,德言才学也不错,近一年,一边在弘文馆进学,一边上朝听政。
圣上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对哪位皇子更看中一些,但朝中却是人心各异,心思浮动。
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地都在打算,计量,该站队,或者暗中协助哪位皇子,或许就决定了家族未来几十年的荣衰。
这时,萧衍却恍如天降,携退突厥三百余里的奇功回到了长安。
他带着还未脱去的凶戾之气,一身残冷地回朝。
所有人都以为这定是一个铁面阎罗,待人狠辣,不通情面,准备却步七米时。
却发现这位新封的燕王,眉目如高山美玉,眼眸静光含顿,似雪山圣湖。
他既不过于疏远,也不过于亲近那些朝臣,没有明显外露的戾气,却又带着一股不容冒犯的威势。Μ.chuanyue1.℃ōM
渐渐的,有些朝臣敢于去试探性地接触萧衍了。
他们以朝中近日的政事相探,意外地发现,萧衍不仅对答如流,还别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其中不乏一些闻所未闻的新奇观点,点醒了不少人。
全然不像是一个离京几年,一心征伐的战神皇子。
萧衍以礼待朝臣,态度算得上是温和,却又在被触犯原则之时,毫不犹豫与心软地迅速处置,决断。
不少想投靠他的朝臣的心都定了下来,觉得他可堪大用,有扶持的必要。
不知不觉,萧衍就有了自己的派系,那些朝臣虽然算不上心腹,但关键时刻也可一用。
太傅向萧衍走过来,朝臣们见到了他,纷纷让开一条路。
太傅一眼便和尽头的萧衍对上了视线。
萧衍的眸光如高峡出平湖,天然深邃,沉静自然,他回视着太傅。(1)
太傅说:“燕王殿下品高德望,贤士趋之,能人仰之,他日功成,许是天下之幸。”
周围的人或多或少都听出了太傅话中的隐义,神色微动。
萧衍道:“太傅过誉,本王从来都是遵从本心罢了。”
太傅以为这句话不过是他的谦语,并没有太在意。
他眉心微凝又很快散开,想着,若萧衍有朝一日要争那个位置,他不会阻拦。
总归,萧衍登上帝位,远比三皇子四皇子要好得多。
说不定,还能为黎民百姓带来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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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腊月三十,万家团圆,灯火通明之夜,数以万计的兵马悄然进入了长安城。
守卫的兵士看着远处天幕上绽放的烟花,喝得烂醉,歪倒在城门上,醉在这年节的气氛中。
临近新年之时,皇城正门口放出了最盛大的烟花火炮,一共三十六响。
响响直冲云霄,炸开巨大的焰火,色彩缤纷,银光四溅。
真乃火树银花不夜天。(2)
太傅持酒樽步入院内,此地向北,正好可以看到皇城门口的新年烟火。
此时,家家户户欢度佳节,人人尽兴歌舞交织。
明明是欢乐的盛景。
太傅却潜意识下觉得,盛大的繁华与热闹背后,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喧嚣?
过分的欢快,就像是在掩饰某种正在进行的肃杀之事。
太傅眉目微沉,派出家丁往皇城方向一探。
家丁却一夜未归。
太傅心思更重,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晨,有宫里来的金吾卫叩响了他的家门。
“太傅大人,请您着好朝服,随我们入宫。”
金吾卫看上去谦卑,语气却是不容拒绝之势。
这让太傅想起了一个人。
太傅毕竟历经两朝,见此情状,还是稳住了神态。
——直到,他跨过了朱雀门。
进入朱雀门后,道路两侧便分别是鸿胪寺和太常寺。
往年大年初一,百官会从侧门而入,在此地聚首,前往含元殿拜会皇帝。
今日,这里遍地伏尸,四处一片哀寂之意。
已有宫人在打扫着地面,搬运着尸体,却像是总也除不干净一样,扫去一层血水,又飘来了一层。
太傅心里已是惊涛骇浪,但面上还是默然不显。
他随着金吾卫逐渐往内宫走去,越往内走,越是心惊,越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看到的场面。
待他走到了含元殿附近,已经看到了尸体堆积之像。
金吾卫们在尸体中铲出一条路,太傅走过去,衣摆还是不免粘上了沉积的血液。
他走到大殿正前方的广场上,发现这里还站着一些战战栗栗的官员。
他们看上去十分不安,惊悸不已,没有人如往常见了太傅一样上来同他问好。
一声尖锐又中气十足的响彻了两万余平方丈的广场上:“先帝殡天,皇四子燕王萧衍,承先帝之遗命,受命于天,今登极在此,特告之于天下,诸位应恭迎跪拜,以示忠顺。”
太傅向殿前望去,只见一身着九龙团章山河日月冕服的少年,正一步步,拾金阶而上。
他的身形或许还没有成年男子那般宽大,但他脚步稳重,一步一步登至了巅峰。
他身后的金阶上还有残余的血迹未清,洇湿了他那长长的拖地衣尾,于台阶一路留下暗红深重的痕迹,色彩浓得深沉。
他站定在了顶端的御座之前,轻轻一个侧身,就坐在了上面。
他气定神闲地抬起头,唇是极淡的粉色,眉目仿佛蕴着参商星子,有隐隐要冒出来的锋锐,又被一股沉沉的力量压了下去。
太傅心道,果然是他。
太傅随着麻木僵硬的百官一起对含光殿上的少年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其实百官不过是一个泛指,昨夜里,不知有多少人永远躺在了这皇城的青砖之上,此时站在这里的,比之前疏落了不少。
“臣等恭迎陛下登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大邺万世相承,永昼不灭。”
萧衍仍是那股淡淡的表情,底下人震天撼地的声音,似乎没给他带来分毫触动,好似登上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权利巅峰,不过是一件顺手做了的小事一般。
他喜怒不显,只是垂眸看向下方:“众卿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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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太傅被单独唤到了含元殿内。
少年天子眉目疏朗,神色冷清,见他来了,只说了一个字:“坐。”
“臣再次恭祝陛下君临大邺,陛下福寿绵长,龙体康健。”太傅沉声道。
倒也不是他多支持,多喜爱萧衍,只不过是他是目前最佳的新君人选,自身条件不说,其余的,既无母族,亦无妻族,行事少了许多干扰。
太傅就是这样的人,只要君主贤明闻达,他便忠于君主。
退一步讲,就算他对萧衍有所不满,大局已定,他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太傅是三朝老臣。以后多有仰赖。”萧衍举起酒樽,遥敬他一杯。
话虽然说得客气,但他面上却不是这样写的。
萧衍斜倚在御座上,姿态懒散,两手摊开放在两侧的扶手上,右腿伸到了边侧,左腿翘到了右腿上。
他龙靴底部的金边上还粘着凝固干涸的血痕。
萧衍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发凉不带什么温度:“希望日后我们能相处愉快。”
太傅俯首一拜:“君主圣明,臣子自当竭力。”
“太傅未忘记朕一月前的话罢?”萧衍说,“最好不要有太过的期待。”
他站起身,斜斜地伸了一个懒腰,轻放下手中金樽,发出细微的“哐”。
“否则,到时候结局惨烈得难看,便不好收场了。”
“朕累了,先走了。”帝王抛下一句极浅极淡的话,便消失在了红漆描金双龙屏风后。
徒留下太傅,独自一人,望着上首高高在上的空御座,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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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面前的御座慢慢地消散,化为烟云,重新凝结成那紫宸御极的帝王的模样。www.chuanyue1.com
这一次,太傅身着囚衣,跪坐在湿冷的牢房里,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披着。
而他,则着暗紫色的山河连理织金龙袍,腰间扣着一颗华贵的东珠。
“太傅,你让朕很失望。”帝王这样说着,话里尽是漠然。
“老臣不悔。”太傅说,“老臣一生所做之事,均为万民之息,天下福祉。就算欲对临安公主不利,也只是因为她惑了陛下的心智,老臣从未想过谋害陛下,动摇君位。不管陛下信与不信。”
“朕不需要信或不信。”帝王说道,“这些年,天下海清河晏,歌舞升平,大邺蒸蒸日上,国力日渐强盛。”
“岂是你一句话便能抹消的?”
他的声音仿若冬日里最冷寒的冰柱断裂:“柔嘉来后,有黎民因她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吗?”
“内廷今日开支,不如前朝十一,柔嘉所用之物,多是出自朕之私库。”
“太傅这辈子最大的错处,就是,自以为是,冥顽不化。”
空气沉默了半晌,太傅嘶哑着声音开口:“老臣自当认罪受罚,只希望陛下能永远遵从当初的本心。”
“朕当初的本心?”帝王轻提唇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朕的初心,从来都不是什么中兴大邺,开万世之太平。”
“朕的初心,是让她在太平盛世安度无忧。内无叛乱,外无强敌,纵使去了它国,也是天.朝子民,荣光万丈。”
“敌不敢辱,内邻和睦,这便是朕求的初心,要的太平。”
所谓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3)
煌煌盛世之景,不过是为她造的一场无与伦比的幻梦。
帝王唇边噙笑,手指摩挲着腰间莹润皎洁的明珠:“你们,不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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