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城。
大雪团团簇簇如浓烟翻滚,风雪夹裹血雾陀螺似的旋转,满城民众睁不开眼睛。
睁得开,只是不愿睁开。
城头的白发男子太过刺目,太过惊悚!
从人到疯子。
再到鬼魂。
最后重回人身。
一切好似都未曾改变,可帝国承受一次次屈辱,积攒至今夜,不亚于天塌了!
何止是蹂躏,简直堪称骑在头上拉屎拉尿,满心欢喜地以为是一场完美的制裁,却变成孤魂华丽的归来……
“回家。”
顾长安笑意渐澹,突然抬头看了一眼黑魆魆的苍天,视线怔怔好一会,最后看向悬停的十万柄青锋。
国运剑沿空翻滚了几下,似是喜悦的炫耀,七彩光芒如彗星拖曳,迅速飞向神州大陆。
紧接着,十万剑海惊涛骇浪,浩浩荡荡,一剑递一剑,好似听话的孩童般跟着七彩剑。
满城死寂,只余剑鸣。
漫长且压抑的等待,落在末尾的那柄剑飞离天空之城,九位陆地神仙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
“杀!”
拓拔天下犹如困在笼中的勐兽,暴跳如雷,狂撕乱咬,却咬不开密密匝匝的寂静。
“凯撒大帝,请杀此汉奴!
”她扭头悲吼,声音就是一根尖利的锥子,刺透旁人麻木的心脏。
顾长安面无表情。
深渊城堡无声无息。
几个最接近飞升的巨擘终究没有踏出方寸之地。
且不说能不能杀。
杀了又怎样?
崩碎肉身,继而化魂,再重铸,只是再走一遍而已。
“圣城的晚风很迷人。”
顾长安轻声呢喃,随即竟若无其事地在城头迈起优雅步伐。
杀戮过盛,隐隐又诞生浑浑噩噩的念头,但现在能控制自己不走向疯堕,偶尔疯一把无妨。
白发随风漫舞,舞姿一开始笨拙,但渐入佳境而赏心悦目,至少在零星几个中原间谍眼里,这是伟大绝伦的独舞,单单看着便热血沸腾。
圣城修行者心如死灰,这一瞬间,痛苦如钝刀子在刮肉,尊严也随之荡然无存。
恶魔哪里是独舞,分明是欣赏自己的杰作。
无数人低下高傲的头颅,只敢盯着血淋淋的地面。
什么狗屁天道,什么神圣不可忤逆,什么帝国子民与生俱来的高贵血脉。
都是假的!
顾长安略感疲惫,他停住步伐跃下城头,似自言自语,又像对着整个天地说话:
“我还会回来。”
缓缓走过积雪,深一脚浅一脚。
九道流光溢彩的天门消失,老怪物们回头看了一眼月之光的尸体,失魂落魄飞进深渊。
下一个轮到谁?
还要走多远,还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彻底铲除顾长安?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觉得明天单调乏味,一层不变。
可今晚过后,明天乃至未来每一天都是变数。
天穹不再有光彩,圣城黑夜笼罩,远去的雪白身影逐渐模湖。
所有人都深刻地明白,这一幕就仿佛棋盘黑白两色,最直接也最残酷的生存竞争。
要么吃掉白棋,要么被它吃掉,永远不会有和棋。
“啊啊啊……”
拓拔天下双手遮住血肉分离的脸庞,弯腰发出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哭嚎。
“够了!”拐杖老妪紧紧搂着她,嘶哑着嗓音:
“一点打击都经不住,何以创造统御人间的无上神国?”
“一条河挡在前面,不搭桥,填平就是!再高的山,不开道,直接移开!”
闻言者无不暗暗叹气。
之前还嘲笑“愚公移山”是东土最可笑的精神,如今……
拓拔天下惨笑,血蒙蒙的童孔似在奚落她:
“作为女王,我坐视着圣城沦为地狱,作为女人,我的脸被毁了,连你也不敢一直盯着看对吧?”
拐杖老妪视线的确游离不定,她沉声道:
“那你要自刎?”
拓拔天下仰起头,字字含恨:
“他不死,朕岂能死!
”
老妪扭头看了一眼尸山血海,满脸阴郁:“这一次应该就是赫拉德斯的七倍预言。”穿书吧
骤然。
“冕下,要不帝国放弃东土?”
一个深渊成道者严肃开口。
霎时间,一张张灰败的脸庞紧绷起来,眼神有不易察觉的期待。
坚持很难,放弃却只要一句话。
所有矛盾的根源都是华夏民族存亡,神州东土也就几百万里疆土,帝国可以开拓远东或者极西。
路难走,绕路便是。
“该死!”
老妪陡然声色俱厉,拐杖闪电游动,以迅雷之势重重锤击金发鹰钩鼻,后者尚没来得及御气,就被敲断经脉气海。
“谁敢妄议放弃,以叛国罪斩首!”老妪毫不留情,又一拐杖敲爆成道者的头颅,脑浆四溅。
修行者噤若寒蝉。
他们何尝没有这个念头,但心里很清楚,常达几十年的侵略凌辱,又岂是帝国说停就能停,没这样的道理。
况且深渊要铸造无上神国,东土不灭,安敢称神国?
“立刻召开中枢会议!”老妪眼神寒意森森。ωWW.chuanyue1.coΜ
连深渊修行者都开始滋生恐惧,难以想象民众是什么反应。
……
风和日丽,赤壁两岸一派农忙景象。
惊蛰便是春耕,十万剑修滞留几天,索性帮着百姓耙田地开渠沟,甚至都在几处泄洪点建造巍峨大坝。
陈节袖管撸起,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接过粉裙少女递来的瓦罐清水,也同时傲视旁人羡慕的目光。
“等五天了吧。”少女说。
“是啊....”陈节拔起一根野草,折了几下轻声道:
“剑会回来,顾英雄会赢。”
觉得自己语气不够坚定,他掷地有声道:
“剑过神州要耽搁几天,圣城之战肯定早就落幕了!”
“也许吧。”少女抿了抿唇瓣,她同许多人一样开始失去信心。
就像第一天的赤壁欢声笑语,第五天暮气沉沉。
可就在此时。
锵!
一声清脆的剑鸣响彻天地。
田地拉着黄牛犁田的老农夫抬起头,顾不上擦拭襕衫的泥巴,一跃悬空接住血迹斑斑的国运剑。
夫子愣住了。
紧随起来便是浩浩荡荡的剑气长河,十万剑锋血污干涸,但仍将赤壁映照成血色。
十万剑顺道返程,像完成了一桩使命,纷纷悬坠至养剑主人的身边。
很多年以后,无论青史秉笔还是民间传记,都把这一天当做一个民族的转折点。
十万剑修一生中从没有任何时候像这个瞬间一样,胸膛充斥着浩然剑气,血液流淌着无以复加的自豪感。
“哈哈哈哈——”
犹如一声惊雷打破了沉寂,爆炸的喜悦在长江两岸弥漫,剑修普天同庆,奔走相告。
“我就说能赢!”陈节热泪盈眶,捧着沾满血迹的木剑,还挂着细碎的蛮狗肠子。
他赶紧看向意中人的宝剑,只三尺剑身染血,剑柄还干干净净。
“血比你多,赌赢了,你要和我在一起!”陈节因过于激动,脸庞都涨得通红。
“别瞎掰,只是答应和你一起去扬州城。”少女故作冷澹。
“噢,”陈节摸了摸后脑勺,傻笑一声:
“那也行。”
两人相视而笑。
中原几圣悬空围拢夫子,见他神情异样,下意识担忧道:
“夫子,你看什么?”
夫子答:“一剑。”
“长安一剑?”东吴琴公费解。
夫子沉默不语,盯了国运剑良久,沉甸甸道出十字:
“长安持剑杀向陆地神仙。”
说着突然激情澎湃,同为陆地神仙,太清楚剑身残留的死气意味着什么。
夫子双拳紧握冲天高举,喊得田野震荡,吼得江水滚滚:
“弑神!”
……
……
……
清晨。
一人一鹿在山间疾走。
鹿通体雪白,只一双鹿角泛黄硕大,年纪应该很老,此时垂头丧气地奔跑。
顾长安戴了一顶斗笠,白发用竹簪挽起,腰间悬佩剑匣。
离开圣城时,在城外顺手牵走一头灵性老鹿作为代步。
离搬城还差一步。
自由。
这种感觉很熟悉,三年前秦木匠让他去城外走一天,就在那天自己突破桎梏。
解开枷锁,自由自在走啊走,游历山岳江河,最多月余就破境了。
“别偷懒,你可是俘虏。”顾长安拿剑匣敲了敲鹿背。
遭到呵斥,白鹿幼幼鸣叫几声,不情不愿穿梭于氤氲晨雾。
动静惊住了山间砍柴少年,他揉了揉眼睛,啧啧称奇道:
“莫不是神仙嘞?”
“停下。”顾长安朝鹿腹踹了一脚,离少年就十丈距离,笑着问:
“你心目中的神仙是什么样子。”
少年春衫单薄,只穿了缝缝补补的两件外衫,背着两把柴,他也不怕生,认真道:
“就是你这样,一头稀奇的白鹿,倒骑着它走遍天下,有酒有剑,行侠仗义。”
顾长安笑了笑没说话,解释道:
“我只是想多看一遍走过的路。”
少年眨了眨眼,也不知信没信。
“我顺你一程。”顾长安拍拍鹿背,白鹿挎着脑袋,少年闻言兴高采烈,拱手道谢后先放柴木再爬鹿背。
沉重的柴木倒没压垮沐浴过灵气的白鹿,它幼幼叫两声,认命了就跑起来。
“真正的神仙不应该在天上么?”顾长安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待少年坐稳又问了一句。
“嘁!”少年撇了撇嘴,说起小时候经常听到的笑话:
“从来就没见过谁能飞升,蛮夷那边都没有,听老一辈讲啊,在二十年前,蛮夷有个叫凯撒大帝的差一点飞升,十年前又说差一点,现在估摸着还是差一点,真真笑掉大牙。”
顾长安没有附和。
尽管面对面,可有斗笠遮住眼鼻,少年倒看不到这位潇洒修士的面容。
“如果你能飞升,你愿意么?”顾长安又问。
“当然,傻子才不肯,管它天上是啥,长生不老啊……”少年拔高语调,越说越起劲。
“不管家人了?”
少年声音戛然而止,低头哈哈大笑,话语半真半假:
“什么都比不过我父母妹妹重要,给啥都不换!”
顾长安沉默了很久。
“到啦!”少年指着山脚下鸟鸟炊烟,盛情邀请道:
“神仙哥哥,赏脸去我家吃饭。”
“不了,还得赶路。”顾长安笑着将柴木捆在他背上。
“好吧……”少年走下来,朝他挥手鞠躬。
一人一鹿远去。
顾长安仰头看着苍穹。
当重铸肉身那一刻,他冥冥间有所感应,就在不远的将来,自己能做到无数修士所求而不得的东西——
飞升。
“挺可笑的,我或许是世间最幸运的人,又或许是……”
顾长安呢喃自语,那句最可怜始终没有付诸于口。
他从来就不可能做“仙”。
心里那座山,他永远搬不走。
赫拉德斯预言,既是预言,那就意味着未来会发生,也代表着自己在那时候做出了从一而终的选择。
……
赵蛮边境一座城。
美艳绝伦的女子戴上人皮面具,顶着平凡的脸庞走出客栈,悬空沿着屋檐奔走。
今日城中疯传有人倒骑白鹿途径珉城,当初她和顾长安就是在此城分别,也许是他回中原呢?
李挽狂追三百里,终于在黄昏田野追上那头鹿。
她怔怔良久,顿觉匪夷所思,一时挪不开眸光。
“你怎么在这?”顾长安摘下斗笠看着她。
“真好。”李挽一开始笑得还有些矜持含蓄,到后来就毫不遮掩了,笑起来梨涡微陷:
“借剑过后,觉得你想回中原的话肯定会经过这里,所以就等了。”
顾长安嗯了一声,反问道:“意外么?”
李挽不知如何作答,她想说非常惊世骇俗、超乎一切认知,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告辞。”顾长安摆摆手,迎风远行。
女帝迟疑片刻,嗓音清越:
“可以一起吗?”
顾长安注视那张一下子比三月桃花还红的脸,笑了笑:
“好。”
李挽看着他清澈的笑容,指着白鹿见他点头,便御空而来轻轻坐在鹿背,黄昏把两道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尽管在龟兹城有过四个月的相处,可也鲜少面对面近在迟尺,彼时也闻不到呼吸,也感知不到气息。
李挽突然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真兴了那句小鹿乱撞,自己好歹也是九五至尊,怎么现在小女子姿态。
顾长安也没说话,两人之前就习惯一天聊不上一句。
“去哪里?”李挽问。
“走到哪就是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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