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退役这一年的冬天，h市似乎格外的多雪。晚上十点三十分，细密的雪花开始落在西湖将冻未冻的湖面上。按江晚身边这位苏沐橙狂热粉丝的说法，是上天在为这一年以来嘉世对苏沐橙所作的种种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行为悲泣。
好吧，好吧……江晚点点头。姑且算作是对陈果的回应。
虽然江晚与陈果两个人在比赛场馆中分属不同的两端，中间重重阻隔着汹涌的人潮，由浅浅的一泓秋水一般的蓝到大片大片的红，似乎隔着万水千山。然而不知怎么地，散场时却忽然碰见了。老板娘好容易有了可以听她骂嘉世的同盟，于是拉着江晚说要一道回。江晚被这热情打得措手不及，只好任由陈果挟持走了。
依旧是来时那条街，车流人流早散了，不知有多少人今夜乘兴而来，最终却又一次败兴而归。留下空荡荡的大街和场馆，以及一片狼藉。暖黄色的路灯底下，夜雪绵密纷飞，环卫工人在清扫地上零零碎碎的纸屑，才扫起来，又将将被大雪淹没了。这时江晚才发觉，原来这条街本身并不窄，甚至是有些过于空旷了。街灯徒然亮着，照映着冬天的夜里纷纷扬扬的大雪。傍晚曾经在这里徘徊不去的焦灼与燥.热渐渐冷却，汽车的鸣笛声，车主们的争吵，交警的大声呼喊却依旧尖刻而锐利地刻录进这条街的每一个部分，在她耳边嘶鸣。
陈果在身边絮絮地抱怨嘉世，骂刘皓，说这场该死的比赛如何对不起苏沐橙的努力。江晚轻声附和。
雪沾在身上，又迅速被体温融化，空气潮湿而阴冷。江晚远远望去，只见楼宇之间嘉世的霓虹湮灭在漫天的雪幕中，忽明忽暗，如同惨白的余灰中的几点火星。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嘉世大楼顶上那张巨大的红枫叶依旧明晃晃地亮着。休息室内一片寂静，惨白的灯光照映出清楚的现实——嘉世的惨败。在h市、在嘉世的主场、在全城的瞩目之下，他们打了一场一无是处的比赛。
没有人说话。副队刘皓那么大的一个失误明晃晃地在那摆着，只要对电子竞技稍有了解都看得出来。近来嘉世成绩不佳，责任究竟在谁，刘皓自己亲手将无从辩驳的事实摆在了观众眼前。在这种时候，谁敢去乱触霉头？不管上面有没有架可打，这群人早习惯了率先低头装鹌鹑，唯恐殃及池鱼。
孙翔对这些暗涌丝毫不感兴趣，还在为这局比赛的输赢而耿耿于怀，脸色铁青，狠狠地瞪了刘皓一眼。摔门出去了。
苏沐橙站在人群外面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怅然，只觉得索然无味。紧随其后也出去了。
陈果先上楼去睡了。江晚靠在兴欣网吧门前，正望着嘉世大楼发呆，一阵冷风吹过，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啊……这一咳起来就又没完。江晚心累，弓着身子开始专心声嘶力竭地咳嗽。
那声音听起来嘶哑痛苦，唐柔拉开门，却被江晚吓了一跳。“你没事吧？”唐柔伸手拊上江晚瘦削的脊背，问道。
“没事。老毛病了。过敏性咳嗽，总也治不好。”江晚无奈苦笑，这许多年都是这样过来了，然而还是觉得不耐烦。
唐柔说道：“你先进去吧，让叶修给你倒杯热水，可能会好一点。我刚刚看见有个人在这外面徘徊，鬼鬼祟祟的。太晚了，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进去坐吧。”
江晚乖乖点头。进门后却后知后觉冒出一身冷汗，不放心唐柔一个人在外面，便站在门内，隔着玻璃看向唐柔背影。远远地，一个黑影在前面张望，看唐柔出来，又跑掉了。江晚提心吊胆，生怕唐柔出事。
“在这看什么呢？”这时叶修端了杯热水走了过来。“隔着老远都听见咳嗽，嘉世再不争气，也用不着你呕心沥血。”
江晚这才放下心来，悄悄翻白眼，心说分明是你在呕心沥血，又胡乱攀扯到我身上。掂量着这句话，是不是太伤他？只对着门外给了个眼神，说道：“是您的哪位外援，竟然这样鬼鬼祟祟的。”夶风小说
叶修了然，说：“黄少天你知道吧？”
“这样看来，他不该是剑客，刺客还差不多。”江晚点点头，并没有因为黄少天的大驾光临而如何惊喜或者惊讶，相比之下，她更关心在外面孤身“抓贼”的唐柔：“还不快去把你的女弟子叫回来，好让人家快点混进来。不是我说，他也未免太谨慎了，就真大摇大摆进来，唐柔也未必认得出。”
江晚接过杯子，站在门口老神在在地喝热水。
叶修和唐柔一块回来之后没过多久，黄少天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一回头，正撞见在门口守株待兔的江晚。刚转身要跑，却被江晚一把拉住帽子，江晚压低声音，冷森森地吓人：“你要是再跑一次，就算人家姑娘不认识你，也能察觉到不对劲了哦。”
江晚提着黄少天一路到前台，这才松了手。把杯子一放，笑嘻嘻地说：“抓到小贼一位。网管，倒水。”
叶修从抽屉里拿出江晚那惨淡的二十级桑榆晚，说：“拿着你的神枪手上一边玩儿去，抓紧时间升级，好过来给我打工。”
江晚朝黄少天晃晃自己的帐号卡，笑咪咪地说：“我叫江晚，剑圣大人，多有得罪，抱歉啦。”
黄少天刚要说点什么，江晚已拿起水杯慢慢悠悠走去给自己倒水了。
“是家里的小妹妹，来找我玩的。”叶修摇了摇头，笑着说：“你吓她，她吓你。很公平，是不是？”
“你讲不讲道理，我什么时候——”黄少天激动起来，忽然意识到这是在网吧，自己仍需小心，不要暴露身份，又咽下去了。
江晚给自己倒了杯水，找了个角落坐着补今天霸图的比赛。
手机震动，江晚连忙按下暂停，喝了口水润喉。
江晚接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比赛赢了？”
“唐雎幸不辱命。”
“哪有那么严重……”江晚不禁失笑，又忽然沉默下来。毕竟，她再怎么自视甚高，也是那个没资格上场的人。不该说这样的话。
一片寂静里，电话听筒里隐隐约约传来刚刚亲临现场过的嘉世比赛的解说声音。张新杰平静地打破僵局，说：“我在做赛后复盘，突然想到，你今天去看了这场比赛。怎么样，观感如何？”
江晚叹了口气，说：“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可我还是为了那些真心喜爱嘉世的人不值。你知道吗，我在这个城市，这个城市里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对嘉世说加油，然后他们收到的唯有失望。霸图的副队深夜在做复盘，让我想想看，嘉世的副队在做什么呢？因为仇恨，在第十区为了一个副本记录跟人较劲？”
江晚看着窗外的茫茫白雪，连忙点开霸图的比赛视频，用手掩住手机话筒，又轻轻咳嗽起来。
“今天霸图的比赛也许不会让你失望？”张新杰说。
良久没有回音。话筒两端都沉默。
过了半晌，张新杰说：“今天h市下雪了，注意保暖。”
江晚唉声叹气：“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是你什么都要我担心。吃晚饭了吗？”
“你知道我不吃飞机餐。”江晚不自觉地摇头。
“饿着吧。”张新杰叹气。
“我去摸一桶泡面。”江晚嘟囔着，起身去前台找叶修。“网管，来碗泡面。一天没吃饭了，可饿死我了。有些人居然连杯水都不给倒。”
“盛惠十块。”叶修头也不抬。江晚瞄了一眼，果然叶修在专心致志地跟一个叫离恨剑的狂剑士对话，没空理她。
“你怎么不去抢……”江晚暗自腹诽，自己摸了一桶泡面和一包榨菜，挪了回去。
张新杰一边做嘉世与蓝雨的复盘笔记，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江晚抱怨，手机摆在一边，听见江晚隐隐约约和网吧网管的对话。手里一顿，问道：“叶秋从嘉世离开后一直在当网管？”
“是啊。我看他打算以网吧为根基重回荣耀——就算他现在没有，早晚也会有的。”江晚小声说：“怎么样？怕不怕？”
张新杰摇头，说：“不。他要回来，我自枕戈待旦相迎。可是怕么……那是远远谈不上的。”
“你别说给别人哦——尤其是你们队长！”提起韩文清，江晚本能地一皱眉头：“我都能想到他怎么吹胡子瞪眼睛。”
“你对我们队长似乎有很多误解。”张新杰无奈。
“明明是他对我有偏见！”
江晚听见a区那里隐隐约约传来黄少天叽叽喳喳的声音，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二点过了。顾念着有些人那恐怖的规律作息，只好说自己要去凑热闹，匆匆结束对话。拿着泡面桶，起身凑到叶修跟前去，问道：“你那位外援是不是话太多了，给他倒杯水怎么样？”
“怕他口渴？我在这里又要做指挥又要当老师，我也口渴。给我也倒一杯。”叶修手上不停，君莫笑已经越过石壁，在半空中用了一个枪炮师的bbq。
江晚“嘁”了一声，说：“等着。”
转身去倒了三杯水，一杯端给唐柔，一杯给a区黑暗角落里的黄少天，最后一杯才轮到叶修。心里估摸着他们的进度，到打完这个副本，水就该温了。
唐柔百忙之中，还不忘说一句简短的：“谢谢。”
黄少天则拼了命地向江晚证明传言无虚：“谢谢江妹子，江妹子也辛苦，看我把这个丑怪物拔刀斩拔刀斩——欸江妹子你怎么走了。”
江晚走到叶修桌边，还没来得及开口，叶修便发挥出了打荣耀的手速，眼疾手快地摘下耳机扣在江晚头上。
就听那头风梳烟沐远远地撒娇：“啊！晚晚！我也要喝水。”
江晚这会儿对着苏沐橙可就放松多了，阴阳怪气道：“哎呀，真不巧，我这一天的精神都拿来白担心了，要喝水自己倒吧。你可是姐姐。”
然后飞速摘下耳机，对叶修说：“我不耽误你们时间，你们快正式刷吧。”
徒留叶修在那边面对抓狂的苏沐橙。
江晚坐在边上埋头吃自己的泡面，听他们刷记录。再抬头时，他们已经打完了。
唐柔走过来问叶修还用不用下副本，手里还拿着江晚的杯子，水已经倒满了。两个姑娘对视一笑。
叶修对这黏黏嗒嗒的氛围敬谢不敏，赶江晚道：“去去去，把你的垃圾扔掉。我可不负责给你当老妈子。”
江晚端着杯子在地上瞎溜达，慢悠悠地喝水。远远地看着黄少天从一片黑暗中又鬼鬼祟祟地出来，来到前台。
这二位不知道又絮叨什么……其实左不过也是那些话，为什么退役，为什么不选择转会，为什么要呆在这个网吧里当网管，她自己是暌违许久的后辈，不方便问的，黄少天通通可以直白地问出来。第四赛季……
黄少天拍了十块钱在前台。
叶修说：“交给你个任务，把我们小妹妹给送回去。”
江晚心里一暖，说：“等我明儿吃了早饭再来。”
“走吧江妹子，你看我刚才那几招……今天的比赛你看了没有，你是嘉世粉丝吗？不如爬墙来粉蓝雨啊。包你满意童叟无欺。”
江晚扶额，咬牙说：“我对蓝雨有了解，对你可没了解。”
“提起蓝雨怎么能不说夜雨声烦呢，你听我跟你介绍……诶我们居然住同一家酒店啊好巧。”
是啊。好巧。
江晚看着大堂里的喻文州，暗暗说。
“喻队，晚上好。”江晚主动上前说道。
“你好。”
喻文州显然是在这里等黄少天的，那么黄少天会告诉他们队长吗？还是喻文州早就知道。江晚想。
黄少天似乎也没想到，甚至主动拉过江晚，转移话题：“这是江晚，我朋友家亲戚。”
“江小姐。褪黑素虽好，还是少用为妙。注意休息。”
喻文州这虚假关心客套态度，使江晚本能地戒备起来。在心里悄悄给他贴了个虚伪的标签。不过，又不得不承认，她是该好好休息了。Μ.chuanyue1.℃ōＭ
她扯出一个微笑。说谢谢。
喻文州则报以同等微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亦知交浅不必言深，多说无益。
人生此世，最远最近最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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