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个孩子,不懂事的孩子,被教坏了的孩子。
一声叹息,响彻叶思皖的心扉。
她有些恍惚,面前的人,隐约与以往那娇软难缠的糯米团团重合在了一起。
罢了,一个孩子,她置什么气呢。
“我来,只问你一句话。”她松开了手,淡淡地道,“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终究,为这寡淡的血缘,心软了起来。
“只要你说了,我便再不回杨家。这嫡女之位,任由你。”
这不是她的家,叶家也不是她的家。
她这无家之人,何处不为家。
嫡女之位。
她竟舍得杨簌半生求不得的东西,宁换一毫无用处的消息。
“你不怕,”杨簌嘶哑地开口,“我做假么。”
她咬咬牙,从冷水里爬出来,衣衫濡湿,狼狈地勾勒出少女玲珑青涩的身体。她还是那样讥讽的笑,耳畔几绺发丝贴着,冰凉透骨。
“不要紧。”叶思皖淡淡地道,“我会有很长的时间,去证明你的话。”
“如果我说的是戏言呢?”杨簌语气加重,猛地抬起头,“你,信我么。”
那人只是微勾了唇,似笑非笑。她长得那般好看,凤眸星目,身段纤细,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如此风姿,倒让杨簌看呆了神。
“你该去换套衣服。”半晌,她轻轻一叹。
杨簌是不喜旁人施舍恩情的,她笃定此点,转身欲离,脚步微顿。
走的,那样决绝。
一步,又一步。
终于,身后响起清脆的声音:“你娘……不只是难产死的。”
杨簌说完,匆匆离去,不肯再多说一句。
叶思皖沉吟着望着她愈行愈远的背影,微眯着眸。走得如此心慌意乱,定然是心虚了。
为何心虚。
自然是,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或许,是为了替碧环掩饰什么。
她的娘亲,定然是被害死的。
目光,蓦地冷凝。
……
回到正堂之中,楚墨仍在昏昏沉沉的睡。
他今日被这么一折腾,愈发觉得累。他一贯懒散,如今得了个休息的空,定然不肯放过。
而打算和自家便宜女婿交流下感情的杨牧,此时脸黑了大半。手紧握着茶盏,恨不得,就朝着那张睡梦之中犹带几分酣甜的脸泼过去。
可惜,有贼心,无贼胆。
杨簌换了件蓝色的锦绣袄,这种华贵的料子是京都最受热捧的锦缎之一。衣领上用银针细细绣出了许些盛开的牡丹,华实高雅。
她的目光瞥向一旁正饮茶的叶思皖,那厢人早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和表情,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杨牧聊着。看样子杨牧被气得不轻,也不知叶思皖说了些什么,面上还是笑意盈盈的。
“簌儿。”杨牧轻唤出声,抽搐着眉角,“还不快同你嫡姐说说话?”
他一幅心情不甚佳的模样,可叶思皖却偏偏缠着他说些话。若是寻常话也就罢了,还是什么“碧环这熊孩子你怎么看”“你有没有脚臭”“哎呀你真不小心,竟然放了个这么响亮的屁”等毫无营养的东西。
他咬牙切齿,奈何这厮脸皮甚厚,嘴角浅浅梨涡,那么一笑,多么像叶如。
那个女人,让他日日不得欢。当年若叶如能同他笑一笑,他何必去算计她!
叶思皖阖眸。
她的面容和娘亲十分相像,如此利用下,便让杨牧狰狞了神情。
这一切,不必再猜。
宰猪,要一刀一刀的来。操之过急,太过便宜了旁人。
叶思皖起身,笑得意味深长:“今日多打扰了,不用再送。我和侯爷,便先回去了。”
杨牧求之不得。
下一刻,他整个人彻底僵住。
“但,侯爷太重,我抬不起。劳烦杨老爷了。”
“……”
难道他就抬的起么!
北齐六八年,冬至,雪下得前所未有的大。
官道之上白雪堆积已齐成人足踝,京都无人烟行走,寂静无声。
一马车自西边缓缓驶来,厚重的毛毡掩住所有风霜,“墨”字在冰薄之下赫然映入迎面而来的少年的眼中。
少年红衣蹁跹,远远奔来若火花凌风而舞。他低伏着身子,扬鞭挥下,身后马车剧烈摇晃,马车之中有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灼珏,停下!”
他充耳不闻,扬鞭,狠狠落下。
马仰首嘶鸣,蹄下行如疾风,速度愈发得快。马车之内,再无声息。
那嚣张的少年忽而一怔,硬是瞧着那硕大的“墨”字愣了神。信马提缰,一瞬之间,倨傲其姿。
断然不会错的,他的小叶子……正是嫁了这姓楚的混蛋。
他们的婚期在同一日,回门之时亦是在同一日。那本该是在他身边梨涡浅浅的姑娘,被苍天随手乱指,错了姻缘谱。
“吁——”
一声令下,横断来人。
马蹄在原处急不可耐地打着圈,他稍作安抚,一如既往地张狂,扬声便道:“楚姓混蛋,给小爷滚出来!”
雪下得极其凶猛,他又素来不喜被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团子,如今衣衫单薄,双肩被雪浸得湿润。乍一看,翩翩少年,眉目如画。
对面的马车之中,叶思皖本是在闭眼休憩,蓦地睁圆了眼。
灼珏。
这声音陪了她三年,熟悉入骨,如何认得错。
身旁之人显然也被惊了一番,半晌,楚墨摇着乌木描金扇,淡淡出声:“凡皇家之人皆姓楚,右相公子如此一说,可算是犯了大不敬。”
天气如此严寒,他却仍是一副我心安然的样子,不慌不忙地扇着风,微微扭头,同叶思皖道:“热么。”
他慌了。
真真切切的慌了。
楚墨眼角抽搐,却不得不咬牙继续道:“娘子,为夫可好?”
“……”本是窘迫的气氛,硬是被他冲淡了七分,叶思皖僵着神情:“极好。”
就在这不长不短的僵持之中,对面车马似乎有人细细出声,端的是稳重风范:“相公,为何还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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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一曲梨花赋,名声响彻京都的才女。后与灼珏两情相悦,圣上隆恩大许,促成了这段姻缘。
这在世人眼中美好的胜过万千的婚姻,于叶思皖和灼珏眼中,不过是当今圣上抽风,闲来无事做的糊涂事。
他的随手一指,毁掉了两人的美好夙愿。让叶思皖随遇而安,让灼珏叛逆其家。
“走。”顿了半晌,叶思皖握上楚墨的手,神情淡然,“走。”
一声落下,马车往前行驶。灼珏呆呆地看着那张牙舞爪的墨字就此消逝于茫茫,耳畔围绕,那人的泠泠之声。
“小叶子——”
他慌张地转过头,却只能望见那马车愈行愈远的背影。
伸出手,似乎要抓住什么,却在半空之中,虚掌成拳。
也许只是一瓣雪花。
可即使是这样,也抓不住。
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生命中,蓦地消失。
北齐六八年,冬至。叶思皖,悦。
短短几行,道尽心绪。
很少人知道看起来即使天崩地裂也能面不改色的楚小侯爷会有写摘记的习惯,也很少人知道他这页泛黄纸张上其实也不过记载了两件事。一是北齐六八年,一是北齐五九年,尚且年幼的字体歪歪曲曲地道尽了所有的悲伤。那一年,他的父母,埋葬在千层白雪之下,就此长眠。任由他如何声嘶力竭,也再不能睁开眼。
楚墨记不清那年的风雪有多大,是否如今日一般凶猛,可他所知道的,是今日泛着许些酸意的幸福。
他心尖尖上的姑娘,在这一日,终是甩开了往日束缚着她的枷锁,眉眼弯弯,同他道:“我们会一直走下去的,阿墨。”
她那副随遇而安的模样,是他最欢喜的。
正因如此,她再也不可能去追求往日虚无缥缈的东西。例如,爱情。例如,灼珏。
楚墨不太记得他是怎样应允着叶思皖的,恍恍惚惚,便回到了楚侯府,慌忙记载下了这一刻的温情。
他摩挲着不甚平滑的纸页,看着这上面,一笔伤心的,一笔温暖的,就此抵消。也称得上这些年月,无悲无喜。
心里的那道伤疤早已被岁月抹平,再怎么努力去想,也起不了多少波澜。只是这略带着温暖的感觉,却能长伴他许久,或是用一生,去铭记此刻。
此生,难忘。
……
雪下得比前些日子更为厉害,放眼千里,唯余一派冷色。
叶思皖仰面,任由那微凉的雪花顺势滑入脖颈之中。婢女在身后紧张兮兮地咬着耳朵,生怕她有了个万一。
哪有那么脆弱呢。
不过是意难平罢了。
她终究不能同旁家人一样,欢欢喜喜地回娘家去,掩着帕子说些体己话。反倒冷面而立,宛若随时出鞘的利刃。
多威风。
可这到底有什么意思。算来算去,谋上谋下,都不过由着这世间最朴素的道理主宰,仅四字尔——随心而为。【穿】
【书】
【吧】
无心,亦无为。
那么,她到底是什么东西,活在这世上,无亲情,无爱憎,无故园。立于茫茫雪色之中,只怕是玷污了这世间难得的景色。
正沉思间,脚步声渐进。
“楚墨。”她不回头,淡淡出声。
那人微怔。半晌,才缓缓启唇:“阿皖是如何看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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