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十一年冬，因北地水草冻结，粮食紧缺，游牧民族频频侵犯边塞城镇及乡野居民，掳掠杀伐，行事手段残忍，惊动了朝廷。
因此在陇西县驻扎的军营直接都分调出去一半往西北，沿路新建军事、多分管了近九百里地。京兆威海那边也要派兵押粮草用度去增援。领兵的却是京兆节度使，顾芷瑶。
一个女子，缘何能领兵！
持观望甚至反对意见的人多如牛毛。
可顾大人是宸贵妃提拔的，当朝又没有能说擅辩的武将，他们都忠于凭实力说话，指令降下，西北军的总领元帅只会开开会看谁有空，把自己的幕僚军师多指派几位到顾大人周遭去协助，并请旨便宜行事，以求周全。
遂启程当天誓师大会上，众将士简直以为高台上的场面是什么比武招亲，恨不得不打不相识。
阆州战区的军师魏怀魏大人、和定远将军府的首席幕僚乔衍，对上顾芷瑶带着两个同窗好友——鸡西县县令裴眷华和户部协理姚青杳。
几个都傲气，照面打招呼的方式都是淡淡做个表情，不同的是其余人尚算‘淡淡一笑’，乔衍和姚青杳一个淡淡瞥了一眼，一个淡淡的挪开了视线。一时之间这场景虽不说剑拔弩张，也是毫不相干，竟让人生出了股合作不能、不内讧自己打起来就不错了的违和感。
亏得西北小县令世故老练些，捧鼎笑道：“魏大人不久前黄海的打围防卫真是好手段好谋略呀，算起来前日述职修整，竟是没留京超过两日就又要远出，当真是劳大人辛劳了。”
魏怀谦然温和的神色没动，只睫毛忽闪了下：“裴大人过奖，都是某分内之事。”
眉眼灿然舒展、着乌纱制式官服的女子又回了一礼就不用管他们了，扭头对好友顾芷瑶一扬下巴，“快开始吧，讲些行事注意早些启程。”
陇西的常驻营地平日没大量屯兵的习惯，往年的冬季都加强轮岗防御紧紧张张的过来，这次夷邦之患过于猖狂，这两个地方增援导致连带北地的西北东北沿线都在用三分之一不到的稀薄军防应对，圣上索性就直接给这整一条边陲地区全都加调常驻兵马。
所以这次行军规模很是不小，加上军饷设施的车马，浩浩荡荡的队伍共九万两千九百人，从队首出城到队尾收拢竟能绵延二百里。
此等盛况，成群京城百姓不止把誓师大会围观的水泄不通，到相送出城也恋恋不舍，毕竟儿子丈夫兄弟父亲，他们的亲人都在这漫漫戎装里。
几个指挥都备有马匹和车架两种交通工具来安放行李、饮食起居，虽有些便利，但因要与军士同甘苦，他们的马车大多不华贵，只简简单单木质有个遮挡而已。唯独裴眷华用的是贵族行制，两匹马脚力，马车外部雕梁刻画、绢纱遮帘，她的贴身侍卫俊朗英气，气息沉稳，明显是个内功行家，守在车夫位置上，马车内部空间也巨大，饰有刺绣精细的棉垫和最丰美的冬季的狐裘。
因此小县令主动提出把舆图、沙盘等一众军情要物放她车上，开会也聚到她车上就行。
魏怀和乔衍不动声色的对视交换了下眼神，再瞧那探出头来略带笑意的一张美人脸上坦荡开朗、公事公办又带有示好的善意，就到底没说任何异议。行军缓缓。
等他们的马慢慢的越过车架前行出一大截时，魏怀才突然一乐：“这个裴氏也是个有趣之人。她是仗着和离过一次就认定自己比我们都长一寸，就不必避讳了吗？”他说得是年长的长，也并无任何偏轻之意。
“不然呢？有本事你也和离一次，到时候让她们都避讳你。”从出发就没吐过一声的乔衍淡漠开口。
“……”万道还不如不说话，不说话就噎不死人。他已经预想到旅途是多磨寂寞了，也好，趁机编几首酸诗放集子里。魏怀幽怨的看好友一眼，丝毫没发现自己的心绪也半点不外泄，外表看也是高深莫测、随性冷清。仿佛一来一回浅评异性同僚并非他们两君子所为。
相比之下顾、裴、姚三人就理直气壮多了，闲话随便扯，这仨决定整个路途都蜗居在裴眷华这一亩三分地里，她这马车辕辙良工、马为良驹，疾行起来不比后面压粮草的车和载步兵的大马车慢。
说起这载步兵的车，还是顾芷瑶提早很久就备下的、向众军士示好的礼，等整队清点大家看到这大手笔之后果然又惊又喜，九万两千九百人对半的人可轮岗步行或乘车，十五人乘一车，那也是三千一百辆车架、六千多匹马。Μ.chuanyue1.℃ōＭ
就连姚青杳都挑了挑眉才端详了下那遍京城放不下而俱停到了城郊的黑漆载具们，“还是阿瑶有钱。”钱不止能售卖军队的人心，那些看到自家男人受了优待的婆婆娘子对顾家大小姐也立刻赞不绝口。
裴眷华闭目养神欢快的嘿嘿笑了下：“我们都有钱。”阿瑶五代入仕家主不下三品的清贵之家出身，当朝左相嫡长女，底蕴深厚；青杳是专精农学、掌管粮仓，纵然朝廷将她产业收归公家只给分成，粮食价格调控也极为严格、愈发压低，但人是铁饭是钢，以量取胜青杳还是有钱。她则爱财取之有道、凭大项目创收。
“有个屁道。”顾芷瑶在她们中出身最高，按理说涵养应最高雅，……但连裴眷华这个晋商之女都没那么频繁的爆粗，顾家琼儿做到了。
不知顾相芝兰玉树般儒雅的博士怎么培养出如此祖安的大小姐。
顾芷瑶没吃商家女那狡黠嗔痴的一套，蹙着眉正色问道：“你跟元修煜真的断干净了，自今往后他再也没你的把柄不会找你麻烦？确定？”
“确定！”裴眷华不堪她大两岁的好姐妹再三找她复盘，从厚实狐裘上咕噜一下爬起来郑重的：“当初他不过是被端王拿婚事暗算，才挑了我一个出身最低的商贾世家，他登门提亲时就早与我谈判好了，我只要三年期限内履行他翊王府正妃一职，帮他挡些内宅暗箭，管些中馈作息，三年后他处理好党政中比较重要的端王、齐王、骁平候这些政敌，就到期与我和离。期间不止容我投银子在他京城和直隶各酒楼宝阁胭脂铺庄子里，等和离之后他还会把这些地产包括其中的人手都给我，还有几万金也作为给我的我的名节和三年青春的补偿。所以我真的是给他打工结束了。现在嫁妆带回，他也把地契银票都交割到我手里了，所有细软也都在后面那个车上，我现在要开始新的人生了，明白了吗我的宝贝？放心了吗我的宝贝？”
灵动昳丽的女子早已脱去了前几年大家初识时的那股孩气，出落了愈发姿媚清艳，可举止不遮掩时依然没多成熟，因为要早上要戴乌纱这人束了高髻，现下打滚滚乱了，她就那样顶着横飞的碎发眨巴眼睛，真诚的看着不知何时都在打量她的两个姑娘。
“明白了。傻人有傻福。”
……可以永远相信姚青杳的毒舌。
实际上事情没她说的钱货两讫那般简单结束，她和元修煜俩人的官司早在她当初利用他的某些把柄一意孤行去参加科举时变得复杂。
她有功名和官职后，元修煜跟猫逗老鼠般，让她屡试秋闱屡不过的表哥齐楚桓也考中了进士，入户部任了个小小理事。
干脆让她父家母家两头都脱离商贾之流、平头百姓入了仕。
可笑表哥拿着比她好一点却仍人微言轻的位置，却被她连累的全族都颤颤巍巍的夹在了皇家与朝廷这口热锅上。楚桓表兄是她们耀阳齐氏嫡支年轻一辈最能担事、最优秀的一个了。【穿】
【书】
【吧】
当时她在元修煜面前差点没绷住。她母家平头百姓倾族之力不过朝班之末而已，如何？
哦，还有她，商贾更难，三教九流里走马贩夫根本排不上号，一朝当了官也要去偏僻北地当小小七品官，怎样？
女子科举本就是因萧太皇太后一脉与元氏国姓角力而诞下的黄粱一梦，她若不抓住，得等何时？等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仙去？
更何况她又不是丝毫代价都没付在空手套白狼。
她永贞十年间曾试探着往京城一家宝阁中投了十几万金，订了一个叫‘青云’的头面，要求上面缀有珐琅掐金彩宝羊脂，她的翊王正妃帽子明面上穿如此制式并不逾矩，实则她是直接交了嫁妆中现银的三分之二来买个名次和一个不一定是什么的官职当当。
那间铺子或者说是楼阁表面上是卖首饰珠宝，实际上通着翊王在晋地的铁铺钢厂，和塞北的畜牧场，利用瑰奇重工的高利润，宝阁来养翊王的暗地屯兵。
那是她在这场婚姻，或者说交易中做的最大胆的事了。
所以大概从那时候开始元修煜就厌弃了她。她是永贞十一年正试第一轮第四，殿试第十一未及第。
元修煜比计划的三年早小半年扫障扶幼弟元修熵上台，让彼时的萧太后成了现在的萧太皇太后，也提前与她签了一纸和离书，捻起了她的功名，把她打发到与晋地朔州相隔四千多里的鸡西边塞、那极寒之地去。
真是一点亏都不能吃。
她真是……青春喂了狗。
顾芷瑶看好友迷离的陷入了旧忆沉思中，就叹了口气。
裴巧巧不是在日夜相处里对元修煜动了真感情吧？毕竟后者品貌韬略在皇室、在京城各族、甚至再往那江南鱼乡风水养人的地方放，都是排得上号的优越。
她一个大家闺秀从启蒙到备考都有父叔兄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殷切教导，就连姚青杳祖父都是户部尚书，乔家表哥的部门老大。她俩被所有人支持着，被期望着成为各自家族政治争斗中的平衡助力。
哪能清楚裴眷华这个排场骄奢淫逸实际上却只有钱的人为了权，都付出了什么？
从京城直行最近能到达的是内蒙一个叫呼和的驻兵点。恰巧途径并州，裴眷华就满怀期待的先走往并州的旅途，因为她出发前跟父母通了书信，她父亲母亲、二弟三弟四妹五妹全家估摸着时间从太谷出发，要一齐去呼和与她汇合看看她。
所以她满怀着希望。
毕竟【出嫁】这近三年的时间她都没和至亲相见，早特别特别想家人了。
幸亏当初元修煜向她裴家提亲时从一开始就表明是假成亲。否则她骤然和离，父母年岁也不轻了不知得多担忧难捱呢？
现在已经算比较好的结果了，她交钱买了官职后就开始努力赚钱回了本，把七七八八所有的嫁妆掏了回来傍身，又另得了那些铺子田产，有个科举功名，还有个芝麻小官当。
等她在鸡西当地造出些功绩大概就能申请调任晋城域内的官职当。到时针对她的流言蜚语肯定已平息得差不多了，她也算荣归故里，离家近尽孝方便些。
裴眷华自觉前途清晰，面色也明媚起来。好心情表现在方方面面。行军押解的粮草一般不是颗粒的黍子麦子薯块，而是已经粗制好的饼类干粮，这样就不容易生虫腐糗、漏掉浪费、或者被监守自盗。但很难下咽。
等入了晋城地界后她就娓娓道着各种熟悉的风土人情，还说：“我们老家太谷特产就是太谷饼，比行军的干粮多油、多芝麻、多甜味，是酥松扎实的口感，容易入口些。这次家父家母沿路来探望我也给大家带了几车过来，分下去可能每个人能拿到的不多，但也算换换口味，咱也把行军粮草的配额稍微省点。”
魏怀又是那不为所动、超脱处之的欠揍模样，回礼的话倒礼貌漂亮：“那多谢二老慈爱关怀、爱屋及乌了。”
裴眷华开心的咧咧嘴笑眯了眼睛，左单边虎牙猫纹右单边梨涡俱全，烂漫可爱。
趁没料到她这等反应的两位放空的一瞬，她赶紧知会一声：“那我先脱离队伍几天，去我爹娘车上跟着行军走几天絮絮家事。你们照常走，我后面赶上。”
“……好。”
果然稍等有比顾、裴、姚三人的马车更奢华的两辆马车在远处，先出来了个长使很有规矩的寻【裴家大小姐】。几个指挥的一看，裴巧巧说的那【几车太谷饼】是整整十车，每车比那黑漆运步兵的车还大，装得极满。
果然是远近闻名以诚立本的一派生意人，实在说是几就不会是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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