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起。
“赵兄。”是男子的声音。
沈青和赵景韫相视一眼，“我去看看。”他说。
“好。”
门开了，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她不认识，女的便是刚才献唱的美貌女子。
“巧了，你也来吃酒，正好咱们凑一桌，”男子伸头往里瞄，“你也带了美人，是哪家的，怎么没见过？”
赵景韫把他向外一推：“这是我朋友，你如此孟浪，唐突了。”
男子尴尬地笑，抱拳致歉：“嘿嘿，不好意思，姑娘别见怪。”
“怪道赵公子有一阵子没来金凤楼，原来是另有佳人，”美貌女子掩唇，促狭地笑，“我看咱们得改日再续了。”
那样子倒像是沈青跟他有什么似的。
沈青忽而想起，几日前，无意间听见小丫鬟说的话，赵家大公子浪荡风流，是那女间的常客，若是得他青眼，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那时她还不信，记忆里的他，最是守礼，甚至有些死板，与风流二字实在相隔甚远。
“别胡说，这是我的旧友，此次是为我母亲的旧疾而来，”赵景韫让开一步，让他们进来，“不可污了她的名声。”
“是是是，”男子一面应着，一面侧身牵着美貌女子挤进门，“姑娘，我叫杨崇业，是赵兄的朋友。”
“沈青。”
“秦苑汐。”
三人互通了姓名，算是认识了。
四人从吃食谈起，哪家饭菜好吃，哪家酒醇厚，城内大小酒楼被他们评判了个遍。沈青不了解，端坐着听他们讲。
“要说吃得好，还是金凤楼，”杨崇业晃着脑袋回味，“吃着小菜，喝着小酒，听着小曲儿，赏着舞，美人在怀，那才叫舒坦，在这里，总是寡淡了些。”
这还寡淡，不也有小曲，也有美人么。沈青低着头想。
他这人厮混惯了，浑话张口就来，刚开始还顾及沈青，话多了，一不小心就露了原形。
“崇业。”赵景韫朝他扔了个空酒杯，提醒他这里还有姑娘在。
话到嘴边，却不能说，杨崇业憋得气闷，大手胡乱挠了几下头，恹恹地闭上嘴。顾苑汐将他的窘状收入眼中，她这次出了他的场子，自然要照顾他的情绪，便开口道：“沈姑娘和赵公子是何时认识的？”
“是在幼时，有十来年了。”沈青不知道话题怎地转到她身上，看赵景韫面容平静，便如实回答。
“十三年。”他纠正。
沈青奇他对时间的纠结，抬眸去看，他正扭过头杨崇业跟交谈，侧脸映在阳光里，浓密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色，化作金蝶凌空飞舞。
“那就是旧相识了。”顾苑汐笑。
“也有多年未见了。”
“哦？那赵公子从前跟现在可有不同吗？”顾苑汐拿眼去挑赵景韫。
打趣的意味更浓，可在沈青的角度看来，那双媚眼勾人摄魄：“跟现在......有大不同。”
“哦？”杨崇业挑眉笑着，起了调侃赵景韫的心思，“赵兄从前是很正经的吗？”
他往后挪了半步，左手搭上赵景韫的肩膀，重重拍了两下，又道：“不然怎会交到沈姑娘这般好友。”
他这难道不是在骂自己吗？
沈青朝赵景韫看去，他似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着轻摇头，意思是崇业就是这样的，不用在意。
沈青也笑：“正经？如今他倒不正经了吗？”
“他，”杨崇业夸张地瞪大眼，指着赵景韫道，“他要是正经，我就是正经中的正经，正经得不得了。”
又把自己骂进去了。
沈青不好意思再问下去，怕他又要再把自己骂一遍，只好对他笑，她又再一次觉到笑的好处，没话可说时，笑总是不错的。穿书吧
“赵公子是正经的不正经人，也是不正经的正经人。”秦苑汐开了口。
一句话云里雾里，不很明白。
“怎么说？”
“人不风流枉少年。”杨崇业摇头晃脑地吐出一句，似背书一般。
“子玉风姿，引无数校书竞折腰。”秦苑汐笑盈盈看着沈青。
竟然打趣起他来了。
校书，“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原是指唐代名妓薛涛，后被用来指有才得的妓女。
沈青虽不懂此间事，书却是没少读，自然知晓她的意思。
赵景韫仍端坐着，笑意如旧，仿佛他们口中说的与他无关。见沈青看他，轻道：“自是春心撩乱，非干春梦无凭。”
他倒是有理。
“因他长得好？”沈青这话是问秦苑汐，他缭乱无数校书的原因。
虽是这样问，她却知道定不是，既说了是校书，怎会是因样貌，可她还是这样问，连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缘由。
秦苑汐笑着摇头：“是因一次元宵诗会。”
为附庸他们这些文人才子的雅兴，金凤楼联合三家有名的青楼，特于元宵佳节举办一场元宵诗会，以诗会佳人，谁能赢得佳人芳心，便可与四大花魁共度良宵。
到他时，几个花魁出了个对子，让他对出下联，上联是：温柔乡里恋温柔，一响贪欢。
他给出的下联是：烟花巷中赏烟花，风月无边。
他作对时，恰逢楼外烟花绽放，时、地皆宜，占了上乘，又一个“风月无边”，着实打动花魁的心。
风月场里，风月无边，岂不是最大的称赞。
“我作的也不错，”杨崇业拍着胸脯说，“鸳鸯楼中偎鸳鸯，相为情倒。不差吧？”
确实也不错，只不过，于女子，无论是秦楼楚馆，还是深闺女子，深情总好过孟浪。
都是风流人物，见惯的是情欲，少见的是磊落的欣赏。
沈青还想问，后来呢，又觉得不该问下去，纠结之下，最后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望着赵景韫，想要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好在秦苑汐没有让她煎熬很久。
“我们都以为要与赵公子共度一晚，赵公子却让人送来一块诗牌，上书四个大字：风月无边。”
幸好。
她偷偷舒了口气。
不然真不知如何与赵景韫相处，毕竟她印象中的他，还是那个温其如玉的小公子。
“时候不早了，”赵景韫终于开了口，将手中酒杯倒扣在桌面，“散了吧。”
一场短暂的会面如此算是结束了。
这次以后，大家都忙起来，在为过年做准备，沈青不想忙中作乱，除去每日出府去私人设立的义诊“安乐坊”坐堂，为贫苦百姓看诊，其他时间都不出院子。
年前最后一天，在出府的必经之地，沈青见到了正要出门的赵景韫。
高高拱起的一座小桥之上，数盏红灯笼之间，他一袭鸦青色劲装，临风而立。腰间黛蓝色锦带上佩短刀，挂长剑，头顶如意云纹玉冠，脚踏黑牛皮皂靴，脸上仍是惯有的淡笑，表情是说不出的慵懒和随意。
走近了，两两相望，忽而都笑了，他将一朵红梅别在她的发间，柔声道：“事不得脱，提前祝你新年如意。”
寒风中等了大半个时辰，也只为了这么一句新年祝愿。
这一天，安乐坊坐堂的沈大夫罕见地簪了朵红花，一贯朴素的人稍加修饰往往更容易让人眼前一亮，清雅端丽不外如是。
除夕夜里，赵家请了戏班子，要唱上一夜。一大家子围坐在戏台前，吃着点心、瓜子听戏。Μ.chuanyue1.℃ōＭ
沈青是客人，也被请来观戏。
她到时，赵家人已聚齐了。
未谋面的赵老爷，住在庵堂的老太夫人，已经分府别住的两位伯伯，及其几个公子、小姐，坐在赵夫人旁的沈向婉，与几个堂兄弟玩作一团的赵景文，整整齐齐，唯独少了赵景韫。
大夫是个须同人打交道的差事，可她偏不善此，现下叫她同众人寒暄，她唯一的法子就是多笑。
她的笑与赵景韫的笑不同，赵景韫的笑是闲适的、懒散的，是从容的漫不经心。她的笑是淡淡的、婉约的，是躲避纷争，只属于自己的。
长夜在戏腔中过了半，席间的年轻公子、小姐早坐不住，各自结伴，去了别处，或放烟花，或寻密处谈些体几话。
沈青等到人去了大半，也离了席。
算是过了个热闹的除夕。
经过月余的艾灸，赵夫人的腿疾终于完全好了，沈青也不便多待，请了辞。
她一走，沈向婉不好再留，也告了辞。
临走时，赵景文来送行。
“不再等等？”赵景文帮她们把行李塞进马车，大大小小十来个包裹，大半是沈向婉的。
“等什么？”沈青一笑。
他理所当然：“等我哥啊。”
她摇头：“不必了，既然各有所志，那么离别是不足叹的。”
上次是她先离开，这次却是他，两次都没有道别，说不遗憾是假的。但两人都已有了一生所求，不能将时间在空等中浪费了。
今日你等我，明日我待你，全然是无畏等待，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吗？”他不死心地追问。
在他的年纪，离别还是件极伤感的事。
沈青想了想，说：“只祈彼此身长健，同处何曾有别离。”
他惊讶：“就这些？”
沈青又笑：“这些就够了。等你再大些，就会理解，话是永远说不尽的，可要道别，总是这句。”
最好......还是不要理解的好。
沈向婉终于在他们的谈话中，发现了端倪：“二姐，你与赵家大公子是旧相识？”
因他们的关系，沈青只好跟她解释，他二人同为人贩子所抓，又一同逃出去，是患难之友，情同兄妹。
马车行前，赵景文掀开车帘，扒在车窗上，不舍道：“你们以后还要再来玩儿。”
他家里只一个哥哥，又不常在家，几个堂兄妹也不大来往。这会子，一下来了两个年龄相仿的姑娘，沈青虽不爱同他说笑，却反让他觉得像是多了个姐姐，而沈向婉和他一样，是家中娇宠的宝，一样是天真烂漫，一样是灵秀活泼，自有说不尽的话。
一个像姐姐，一个像妹妹，他实在舍不得她们离开。
“你有空就到裕州来。”沈向婉也有些伤感。
“一定。”他重重点头，扒着马车的手却不松开。
“保重。”沈青说。
马车驶出很远，沈青回头，他还站在原地，伸长了脖子去寻马车的踪影。
离别的情绪拉到极致，一股脑涌上心头，人却没有走成。
大雪封路，想走也走不成。
沈青只好找了家客栈，凑活住下来。天寒，想飞鸽传书都不行，她想给师父写封信，苦于没法子，只得作罢。
一天，两天，三天......
直到第十二日，元宵佳节。
城中爆竹声起，烟花盛放，灯火弥望，更有妇人相邀，走百病。沈向婉也想随队去走百病，沈青担心她的安全，只好一同去了。
绚烂灯光中，大街小巷尽是白绫袄，个个头堆珠翠，粉面含羞，好似月上仙娥相约下凡来了。
沈青伴三妹随队伍走着，一路猜灯谜，赏烟花，放河灯，登城上庙，好不热闹。
“师姐。”
熟悉的声音。
是在叫她。
她循声回头，于灯火阑珊处瞧见一抹倩影。
只见遍地白绫袄中，一个红衣少女翘首而立，瓜子脸儿，焰火下杏眼流转，桃腮若晕，容貌甚是明艳端丽，而神态之天真，宛如孩童，如不是此刻她正高高挥手，当真让人以为是画中人走了出来。
她怎么来了？
沈青怔怔地瞧，而少女早已跑到她跟前，在摇晃着她的手臂，否则她还真以为是自己眼花。
“你怎到此了？”她敛眉，故作严厉地问，“又是偷溜出来的？”
“师姐，我来找你啊。”那少女恍若未闻她话里的不悦，笑靥生春。
沈青冷眼看她撒娇，末了，斥道：“胡闹。”
少女耷着眉眼听训，一副知错的样子，沈青却知道一定还有下次，也知道奈她不何，只好叹气：“师父知道吗？”
“我留了信。”知道她生起气来就是个纸老虎，猜想她已经消了气，少女眼睛陡然一亮。
“罢了，回去自有他老人家收拾你。”沈青手指在少女额头上重重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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