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禾自从西京回来后,就着手找工作,陈元劝她还是继续考研吧,爸爸养得起你。陈千禾笑说,难道一个成年人要自己父亲养一辈子?除非是个不健全的人。至于考研,她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备考。陈元便说,你如果实在想要自力更生,可以去爷爷的筝行教课啊!
陈玉春的筝行在榕州开了好几家门店,由陈元全权打理。陈千禾打小被逼着跟祖父学筝,虽然她一直抗拒学筝这件事,但手艺却是正宗的,教筝行那些只把古筝作为一门特长和兴趣爱好,而不准备走专业的孩子,是绰绰有余的。然而,自从中考的时候,陈千禾以过激的方式拒绝了祖父和父亲让她考音乐附中的规划,此后她就再没碰过古筝了。陈元也想不明白,就算陈千禾打小对学古筝这件事一直充满抗拒,也还是每天老老实实跟着祖父学筝,怎么就会在中考前夕突然爆发出来?且是不惜作出自残的举动。难道是那种抵触的情绪积累到一定量之后,才有了质变?还是有什么导火索?
陈元的提议意料之中被陈千禾拒绝了,早在十六岁的陈千禾举起剪刀,把剪子尖对准自己的手指时,陈元就放弃了让陈千禾继承闽筝衣钵的想法。父亲把自己一生投入传承闽筝的事业,成为了闽筝第四代传承人,让他们陈家与闽筝紧紧联系在一起,但也不意味着他们陈家的孩子自此就要生活在一样器物之下,没有什么东西应当凌驾在生命之上。这只是陈元的认为。唯一的儿子因为手部创伤不能再上台演奏,而只能转为幕后,在筝行经营上出力,已经是陈玉春的遗憾了,从小授业的孙女不愿意扛过闽筝的旗帜,更是陈玉春心头的痛。
有一天,千禾还是会重新拿起古筝的,这是陈教授内心不绝如缕的愿望。
孩子抗拒和抵触,无非是没有感情。陈教授也反思过自己,难道是自己从小教陈千禾弹筝时,光教技法,而忽略了孩子与筝之间的情感培养?感情,可以培养,过去没有培养好,终有一天会培养好,只要创造合适的契机,当有一天陈千禾与古筝的缘分来了,一切就又好办了。陈玉春不知道,在陈千禾内心,一直有一桩芥蒂,阻碍了她与古筝的缘分,像一条分水岭,或者不可逾越的鸿沟,将她与爷爷的闽筝事业隔在了两边,无法跨越和融合,更无法弹奏出什么爱的绝响。
这个芥蒂就是陈元猜测的导火索,但到底是什么,陈千禾从未提起,一直埋藏心底,像是深埋地下岩层的古董,一旦挖开见光,就会面临氧化、破碎,从而伤害一直小心盛放它的土壤。
那土壤是如此脆弱、柔软,不堪一击,只是叫它的主人伪装成坚不可摧、铜墙铁壁的模样。
没有人可以轻易挖开这个秘密,包括陈千禾自己。她已经把封锁这个秘密变成了潜意识里的自觉,才换来自己的心平气和、快乐成长。
她知道,每个人都要学会朝前看。尤其,她是一个没有妈关爱的孩子。不要给自己找堵,是自爱的最低要求。但是有一天,陈千禾却亲手挖出了这秘密,让这个满是棱角、且被时光久远磨砺得越发尖锐的芥蒂,在自己柔软的内心来回滚动,而浑然不在意那汩汩流出的鲜血,在旧伤撕裂又割开新伤的创痛上撒一把粗大的玫瑰盐,只为安抚另一个同病相怜的人。用她的痛去疗愈另一个人的痛,只有在更痛面前,才能让一个人的痛感降低。
西京一别,陈千禾对周小津的印象还停留在一盘梆梆肉上,再见面时,周小津正在吃一碗大肠羹。巧的是,两者的食材都是猪大肠。
周小津是在张广军家里吃大肠羹的。
季童专门去那条老字号的闽南小吃街买了几碗大肠羹回来。那条小吃街是省级美食街,建筑物和店面都被装修成浓郁的闽南特色,所有闽南特色小吃都被云集到这里,画安被定位为旅游县域后,这里就被规划为美食街了,为外地游客觅食提供便利。过去,老画安人就一直在这条街上买卖小吃,只是路边摊居多,每到饭点,街道上人群和美食的香气挨挤着,促狭,但也充满人间烟火气,十分有趣。规划后,市井烟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精致的设计与装潢,一样的小吃,吃出了不一样的气质。
大肠羹是季童专门买回来犒劳周小津的,宋子茵和宋子桥只是沾了光。ωWW.chuanyue1.coΜ
自从上一次从宋子桥嘴里得知了宋子茵对周小津的心思后,作为一名人情味满满的老板娘,季童总是殷勤安排周小津与宋子茵相处的机会,但又尽量不显得刻意。倒是宋子茵,在宋子桥的捉弄和起哄下,在周小津跟前颇不自在,不是脸红就是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利索了。
宋子桥笑着解围:“我姐是说得不如弹得好听。”
“你也是。”宋子茵慌里慌张回嘴。
季童看着这对姐妹,心头酝酿着花朵。如果宋子茵和周小津不能成,宋子桥和周小津配成一对的话也不错,不过季童的目光像挖掘机一样在周小津脸上掘地三尺,也掘不出一颗情欲的种子。这个男孩子就像个花瓶,好看,但没有温度,没有雄性在求偶这件事上该有的热情。
周小津却热了起来,大肠羹的酸辣逼出了他的汗,但他碍于在场的三位女性,恁是没敢站起来脱下身上的外套。这大肠羹果然辣爽,诚如那个女孩子形容得那般有味道。周小津眼前浮现出陈千禾的模样,一颦一笑,鲜活灵动,真真切切的。周小津暗暗自嘲,这大概是思念一个人的后遗症吧。
是的,自从西京一别,他竟常常思念陈千禾,陈千禾的音容笑貌时不时就从脑海里跳出来,来到画安后,他感觉他与陈千禾之间的磁场更强烈了,他不仅在白天不经意时想到她,夜里还会梦见她了。周小津把这种磁场变强归结为他与陈千禾之间的地理位置变贴近了。现在他踏着的土地,正是陈千禾的家乡。她是闽省人,她的祖籍在闽南。【穿】
【书】
【吧】
但是下一刻,周小津发现他眼前出现的陈千禾并不是幻象,而是真实的人。
张广军乐淘淘领进来一对祖孙,还带进来冬日夜晚的一些冷风苦雨。老人家年纪很大了,八九十岁光景,穿着深蓝色半长款的大衣,精神矍铄,派头很足,笑容充满活力。两只胳膊弯着,交叉胸口,分别被张广军和一个年轻女孩挽着臂弯。
“接到人了?”季童已经兴奋地从饭桌旁站起来,宋家姐妹并着周小津也跟着站了起来。张广军激动地应声:“接到人了!”
“陈教授!”宋子茵和宋子桥激动地喊起来,看起来她们对这位老人家已经很熟悉了。老人家也记得她们,热情和她们打了招呼,只不过把姐姐认成了妹妹,妹妹认成了姐姐,不过两姐妹并没有戳破,反正当场纠正了,明天还是会把她们认错的。季童已经嗔怪起张广军来了,对老人家说:“师父,我让广军去榕州找您,他非得让您到画安来,您年纪这么大了,身体不便,这广军真是,还让您这么舟车劳顿的。”
季童这一声师父是随张广军叫的。
老人家和颜悦色打趣说:“季童啊,你嫌师父老,害怕师父来了,要吃你做的饭是不是?师父对季童的手艺怀念得很。”
季童是做菜的好手,陈玉春但凡到画安来,不让张广军在外头酒楼招待他,都是季童在家亲自下厨招待的。这几年,陈玉春年龄和身体条件都不允许了,轻易不到画安来了,这次是张广军特意邀请他来指导他出版第一张有声专辑事宜。
张广军原本要去榕州接老师,但陈元说他安排了陈千禾送陈玉春到画安去,张广军便早早等在动车站,第一时间就把祖孙俩接回家里。家里只有一间客房,季童照例为陈玉春铺好了床,至于陈千禾,张广军在附近的酒店订好了房间。
“这就是师父的孙女吧?”季童已经拉起了陈千禾的手。陈千禾礼貌笑着,喊了声:“嫂子。”目光却是落在季童身后的周小津身上。
张广军这才想起周小津来,他一直安静地站在人后,目睹一切,但又置身事外。张广军告诉陈玉春,他们筝行除了宋家姐妹两个老师外,还新招了一个古筝老师,是个男孩子,弹得一手好筝,长得还漂亮。陈玉春一脸慈爱目注着周小津,说筝弹得怎么样没有亲眼看到,但孩子长得水灵却已经看到了。老人家这一通夸直叫周小津脸颊火辣辣红了起来。他本就是个腼腆的人,哪经得起这么多双眼睛的聚焦,经得起这么炙热而直白的赞美?
而这么多双眼睛中,他只锁定其中一双回赠秋波。
世界如此神奇,地球果然是个可爱的圆。没有想到他们会在此重逢。
张广军向周小津介绍说,小津老师,你运气可真好,你知道我请来了谁吗?我们闽南筝的掌门人,我的师傅陈玉春陈教授。周小津恭敬上前见过了陈玉春,张广军又介绍了陈千禾,说这位漂亮的小姑娘是我师傅的孙女,叫千禾。周小津照例伸出手和陈千禾握了手,只是两人都没有点破,只含笑看着彼此。
夜色不早,张广军安顿了陈玉春睡下,要送陈千禾去酒店,周小津主动说:“我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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