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水云没胆子从姚采南的手里抢东西,也没胆子从赫沙慈的手里抢。
她两只眼睛里立刻蓄满了水,嘤嘤唔唔,哽咽难言。
赫沙慈一目十行,确认了两边,姚采南这厮是言辞恳切的在要求她死。
他用自己那套算来算去,得出的结论是,在赫沙慈被放出大狱的那一天,是星象大变那一刻。
因此只有把她杀了,才能拯救泰清郡于危难。
赫沙慈:“......”
之前听到这样的言论,还是用来指责祸国妖妃,篡位之主,倒也算是蛮看得起她赫沙慈了。
“所以,”赫沙慈收起了那叠纸:“这才是姚老执意要上交的本来目的?你把这部分给偷了?”
“他想要圣上杀了我?”
蒋水云的心虚是有道理的,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赫沙慈去直接见姚采南啊。
姚采南此人,既然能够硬气到,将要求诛杀赫沙慈的言论,直接交给赫沙慈看。
那么在赫沙慈去找他的时候,他必然也会直言不讳,写什么便敢说什么。
赫沙慈若是发怒,稍微动动手脚,就能让这个病怏怏的老人不治身亡。
“不不不,姚老他,他只只只是年纪大了......”
正是因为年纪大了,他才不怕死,不怕事,不怕赫沙慈发怒。
而令惊恐万状的蒋水云没想到的是,她以为眼前这个明艳的女人,会勃然大怒,唤出自己那些早已声名在外的手下做掉姚老。
毕竟赫沙慈才从牢里放出来,她刚刚离开死亡与监禁的阴影,境况才好了一些,便又有人来踩尾巴。
按赫沙慈这样的性子,不顺便把姚老在京中教书的儿子,一道收拾收拾拖去埋了,都算是慈悲。
她虽然是名字叫慈,但为人却并不慈悲。
蒋水云昼镫司进的晚,但在她还只是在学塾中念书的时候,便亲眼见过,赫沙慈带着自己的手下闯进学堂,当场拖出去一个学生审问,直接就打死了。
不经过程序,不在乎司法,她手底下那帮人,据说也是自己养的,甚至都不是昼镫司的人。
蒋水云忍不住偷瞄过几眼,被外面的惨叫吓得面色如纸,回去做了好几宿的噩梦。
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但包括她在内,所有人都得到了封口费和警告,而赫沙慈因为追查到了美人灯的下落,被皇帝奖赏。
后来听说赫沙慈倒了,他们那些学堂中便交好的同窗,还颇为欣喜的一起吃了顿饭。
毕竟谁知道,赫沙慈这个人会不会,因为怕他们这些人说出自己曾经行径,而在科举仕途上给他们穿小鞋?
蒋水云还是励志要进昼镫司的,万一被认出来了脸,在她手底下做错了事,可怎么办?
这是个无法无天的恶吏啊!
然而这个恐怖的女人,看完之后,反倒是嘴角浮出了一丝微笑。
蒋水云脑袋里顿时出现了两个反应,一是她果然生得美,一笑便更引人注目,毒艳怖丽,看多了感觉人要发昏。
第二是完蛋了,感觉她笑得很生气,她会不会去拷打姚老,折磨姚老,痛骂姚老,让姚老血溅当场?!
蒋水云顿时就想起,当初那个似乎只是帮人传信隐瞒,就被在学堂院子里直接打死的同窗。
之后那个院子都直接弃用了,大伙觉得那人死得太冤,怨气重,渐渐的便搬走了。
蒋水云一屁股坐在地上,当即眼泪大颗大颗的往外滚,瞬间浸透了她的整个面容。
赫沙慈其实看到那里很满意,她的逻辑不同于常人,姚采南此人既然敢让她看,说明姚采南相信她。
他似乎是认为赫沙慈能够去真正都读这份文书,并且去考虑背后的可能性。
甚至姚采南自己都在末尾补充说,假若赫沙慈真的心中有大义与民众,就应当去自裁。
好像在姚采南的心中,她还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不顾黑白的恶人。
用大义,与黎明百姓这样的道德,好像还能捆绑的住她。Μ.chuanyue1.℃ōM
赫沙慈这么笑着一低头,正打算让蒋水云带路去见见他,直接蒋水云失魂落魄的跪在地上,哭的好似在出丧。
赫沙慈:?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话,再次重申道:“我只是去见一见他,就算他出言不逊,我还能对一个老人怎么样不成?”
蒋水云哆哆嗦嗦:“您真的不会杀了姚老么?”
“我这样明目张胆的随意杀人?”赫沙慈气笑了:“难道是想被送进大理寺,再吃两年牢饭?”
蒋水云:她只杀人只用再吃两年牢饭!不偿命!
她眼泪流的更多了。
“那您,”她哭着继续问:“不会偷偷摸摸的,让您的手下,毫叶去暗杀,去偷袭,去的下毒的,对吧?”
赫沙慈觉得这个姑娘可能不是很聪明。
赫沙慈露出了一个十分怜爱的笑容:“说你胆子小吧,说出来的话胆子还挺大的。”
“嘤。”蒋水云抽泣道:“都是我的错,大人您您您看的那些,姚老都打算扔了的,真的,您要杀就杀我吧......”
在被赫沙慈提溜着去拜访姚采南的路上,赫沙慈欢欣鼓舞,面色红润,蒋水云惊慌无助,面如死灰。
蒋水云看她走路还惦着脚,步伐轻盈又敏捷,心说不亏是被称为毒如蛇蝎的女人,在前去处理敌人的路上心情竟如此愉悦。
而赫沙慈则因为从蒋水云口中,再度听到了毫叶的名字,而惊喜万状。
毫叶没有死。
方绪取代的,竟然不是毫叶的位置!
她摩拳擦掌,只想快些完成询问,然后回家找毫叶去。
不管她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六欲天究竟改变了什么,又会带来何种后果,此刻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如果现在便是她所能够拥有的,这也足够了,就一直停留在现在这个样子好了!
原来那个毫叶碧春统统死掉的世间,她真是毫无留恋!
姚采南因为性子原因,太直,也不懂得钻营,当年还冲撞过太子妃的娘家人,因此仕途上再也没有得到任何提拔。
他做算师做了一辈子,到老来,除了好名声之外,没有剩下太多的东西。
即便是住,也是住在巷子里,没有能够在京城买得起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而膝下唯一的儿子,也只是在城中教书,不算有什么大出息。
赫沙慈在家门口,对着姚采南那浆满了各类草纸的墙缝,与鼠啃虫蛀的低矮大门看了几眼,心中不免感叹。
还是做个坏名声的恶人好。
虽然她挨骂,但是她补得起墙,修得上大门啊。
“姚老虽说职位不高,但昼镫司给的俸禄也不低,”赫沙慈突然开了口,道:“他是把钱拿去做什么了?家中窘迫成这个样子。”
“姚老他他,他人很好的!”蒋水云一个激灵,立刻道:“司里有年轻人吃不起饭,还有那些想考入昼镫司的贫苦学生,他都花钱给他们吃饭的!”m.chuanyue1.com
“顺带还买纸笔咯?”
“是,是,没错。”蒋水云点头如小鸡啄米:“我就是姚老供出来的。”
她颇为羞愧道:“我第一年考科举,直接在考场上吓的不停发抖,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那些算题,分明平时解起来得心应手的,我一下子连读都读不懂了!”
“所,所以”她目光躲闪道:“我第一回没考上,没钱继续念了,本来以为要老家去了,结果姚老来找我,说叫我继续考。”
“我本来念书的时候,连纸都买不起呢!”蒋水云声音有些哆嗦,但是依然坚持讲了下去:“都是去裁人家用过不要的,后来得到了姚老的资助,才第一回用上了我自己的草纸和砚台。”
赫沙慈看了她一眼。
她在通过这样的方式,旁敲侧击的为姚采南求情,说姚老此人并不坏。
蒋水云在讲述的时候,把科举和进昼镫司混为一谈了。
但其实中科举,并不代表着能够进昼镫司。
在榜上的考生,无论是探花,榜眼,状元,还是其后的一列人,都得去另外再考一轮。
此为算科,单独针对昼镫司而开。并且单独在夜间开考。
哪怕是状元,算科落榜,想进昼镫司那都没门儿。大礼律法中明明白白的写着这一条规矩。
而这也是一部分,导致叶家人无法大批进入昼镫司的原因。
赫沙慈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通过烛龙目,亲眼看见星象的时候。
那在天幕上不断开合的细密的眼珠,被世人称之为星。
常人眼中高居天幕,几乎是固定的星宿排列,透过烛龙目去看,全部是在高速运动着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了,亲眼去看这些东西,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看完之后,继续回到考卷上,根据自己观察到的现象来作答。
考场上直接昏过去的人高达一半,剩下的大部分会无端惊恐,心悸,无法说话,浑身颤抖,而能够继续稳定答题的,本身人数就不多。
答题还答对的,那更是少之又少。
赫沙慈永远都忘不了自己看完那堆滚来滚去的珠子,突然开始打嗝,胃部痉挛,脑袋发沉。
她一边不停打嗝,揉眼睛,写算题,一边听左边的考生“呕——”边吐边算,看右边的考生突然站起来手舞足蹈,然后又猛地坐回去继续写题。
然后刚提笔写了几个字,前面的人刚把眼睛凑在烛龙目上,咕咚一声就翻下去了。
于是考官熟练的指挥人抬出去,收拾卷子。又是一阵吵人的声音。
科举中有完备的措施,来阻止考生作弊,考生们都被围在自己的考室内,整个考场十分安静。
两天一夜,吃喝拉撒全围在考室内,相邻两个考室的考题也完全不同,外面是卫兵把守。
一旦考生举止出格,或是踏出考室,即为交卷。
这种情况下,交流等同于作弊。
而昼镫司的算科完全不是一回事。
整个考场吵吵嚷嚷,鸡飞狗跳,考昏了撅过去的,哭叫的,跳来跳去的,脸色苍白好似要发病的。
以及到处跟人交头接耳,问:“你方才瞧见什么了?”的,比比皆是。
赫沙慈在答卷的过程中,后头坐的人,不停将脑袋伸到她耳边,问:“咱们是不是看见的同一个东西?”
“那是真的吗?”
“这就是星象真正的模样?”
“我不相信!”
“这道题怎么算啊?”
赫沙慈极度不耐烦的让他抄了卷子,最后还是没忍住吐了一回,然后头重脚轻,连滚带爬的出了考场。
她一出去就栽地上了,还是等在外头的毫叶碧春将她带回去的。
总之那个考场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气味,和无法忽视的各种声音,并且不怕考生互相通气抄卷子。
最后放榜出来,赫沙慈高居榜首,而抄她卷子的人,并未能上榜。
反倒是那边写边手舞足蹈的,还有一些,写到一半撅过去的,还在榜上。
因为不同的人,所能够从烛龙目中看见的东西并不相同。
最终决定判定的,是他们眼前的那个用以观测的烛龙目,而并非考卷。
换而言之,除非两个人用的是同一个烛龙目,否则即便是一模一样的算题,一模一样的答案,也会被判错。
因为他们所看见的,根本不是同一块儿星空。
而甚至有些人花大价钱,跟人换了位置,又抄了考题,最终还是无法通过测试。
当年有人因此大闹过,但最终的罪名,竟然不是买通考生,考场作弊,而是质疑烛龙目与昼镫司的阅卷。
由此可见,算科考试就是一个筛选奇人的地方,并不怕你搞歪门邪道,就怕你搞了还进不来,那就是纯废物。
而之所以考场环境如此之差,也是因为昼镫司是一个极度需要抗压的部门。
黑祸降临,哪儿可能给昼镫司提供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予以计算?
就是要别人都崩溃了的情况下,还能继续八风不动算下去的这帮人进来才行。
赫沙慈倒是无法相信蒋水云这样的性子,在考场上的表现。
她不像是能够坚持答到最后一道题目的人。
“看来你很......”赫沙慈把聪明这两个字咽下去,换了一个评价:“善于计算。”
“是呢!”蒋水云又鼓舞了:“我是算科第一名!”
“哦?”赫沙慈道:“听说考场上能够将题算完的,百里挑一,你竟然坚持到了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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