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火焰褪去之后,徐月莲不知何时摆脱了椅子上木枷的束缚,摆成了一个如同庙中佛像一般,双腿盘起的姿势。
她被烧得只剩下骨头了,皮肉干瘪枯焦的黏在身上,头发全部被烧掉。
但离奇的是,她身上穿的那套衣服,却原模原样,竟然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连个卷儿都没打。
屋内充斥的,就只有人肉与皮毛被烧焦时的味道。
看着她的表情,赫沙慈发现徐月莲的脸,尽管已经被烧得形同骷髅,但是依然能够看出神色很平静。ωWW.chuanyue1.coΜ
她丝毫没有痛苦。
有人端着水,在赫沙慈身后低声道:“这不是......牧羊女案么?”
在两年前的牧羊女案中,那个牧羊女也是以这样的方式,在被抓之后自焚死亡的。
唯一的区别是,牧羊女案中自焚而死的人,最后烧得只剩下一只手了。而徐月莲的尸体还完整的坐在这里。
白意的脸色顿时非常难看。
他问赫沙慈:“你们说了什么。”
白意还挺老实的,其实赫沙慈已经做好了他在外头偷听的准备。
毕竟谈话内容越秘密,价值越高,要是赫沙慈被卷进来,又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感觉不偷听简直对不起自己。
但白意确实就是没有,他脸色很凝重,看着徐月莲的尸体,又问了一遍:“她说了什么?”
白意没有怀疑是赫沙慈放火把人给灭口的,不过也确实,正经放火烧人,一下子达不到这个程度。
而且白意听见动静闯进来的时候,徐月莲还在往外吐最后几个字,他必然是听见了,不然脸色不会变得这么难看。
她在上一秒还活着,但是当火焰熄灭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具焦尸。
“这是......与牧羊女案有关的事情,”张开镜就说:“我们必须要上报。”
他看了赫沙慈一眼,暗示含义很明显地朝着白意说:“而且得全说。”
张开镜长得很“淡”,眉眼淡,肤色淡,发色对比起来,都似乎要比旁人淡一些。是个十分清秀的小郎君模样。
他人也机灵,见了赫沙慈那副样子,便知道她应当是个不能轻易说出去的人,犹犹豫豫的,又补充道:“不过,那份折子可以你来写。”
另外几个同僚立刻互相对视,露出一点不太高兴的神色。
张开镜与白意私下交情想必甚好,要超过敲夜庭中的其他同僚。
这个张开镜为了给白意面子,擅自决定下此事,等于是直接忽视了另外几个同僚。
赫沙慈立刻就明白,他们尽管听从白意的命令,但在敲夜庭中,白意还没有为自己获取到领导者的地位。
他并没有高这些人一层。
张开镜这个提议多此一举,按白意的性子,他不会包庇赫沙慈。
但是这个境况下,他也没有反驳张开镜,没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赫沙慈就看见其他人再次交换了目光,然后有一个身形稍胖的人,就往前走了一步,道:“寸心,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要起内讧了么?赫沙慈心想,吵一吵,看看我能不能从里头听出什么来。
寸心是白意的字,张开镜听话音不对,立刻出来打圆场道:“今晚的事儿不小,一定得上报才行,小谭,你来,咱们先验一下尸。”
那个被点名的小谭,也是一副年纪不大的愣头青样子,动了一下,被微胖的人给拦住了。
“寸心,你今日若是不给兄弟们说清楚,这个女人,”他指了一下赫沙慈,又指了一下徐月莲的尸体:“还有这个,是怎么一回事,上报的文书,必须我们来写。”
那这态度还挺好的,赫沙慈移开了目光。感情只是不满白意,不曾对他们全盘托出,而不是想借机变一变在敲夜庭内的地位高低啊。
那微胖的人继续说:“从之前京里来人,我就感觉你不对劲。这又算什么事儿?”
“这案子究竟是人家找上门来的,还是你给弄来的?”他道:“同那牧羊女扯上关系的,通通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说着做了一个要吐唾沫的表情:“真晦气!”
白意还是不说话,他走上前去,直接去看徐月莲的尸体。
张开镜就在后头软绵绵地劝道:“你说你,这是质问的时候么?咱们先将眼前的给处理了不行么?”
赫沙慈知道,白意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碰上大麻烦了,这不是报不报的问题,他担心的也不是昼镫司会不会派人下来。
牧羊女当初那个案子太邪性了,一家子因为一盏美人灯死绝。
这在他们这些常年维护美人灯,尽心尽力保美人灯的人来说,是一个会让他们听了,从心底感觉到不舒服的案子。
哪怕在当年的昼镫司,人们都竭力的想将这件事的帐,算在某个特定的人身上,下意识便不愿意往美人灯上深究。
毕竟若是一个人出了问题,无非为钱为权为情,但要是美人灯出了什么差错,整个昼镫司都会被撼动。
因为白意一直不回话,那些白讨了个没趣儿,被张开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着,给哄出了刑房。
出去的时候,他还没忘了伸一条腿,将这房门一勾,啪的一声将门给关上。
赫沙慈道:“没想到你人还挺好。”
她有点狎促的:“你不想把他们牵扯进来,但是我看,人家未必承你的情呢。”
白意淡淡道:“我知道。”
他看了赫沙慈一眼:“若是你隐瞒,我也绝不会承你的情。”
“我嘛,如果有不告诉你的事情,那不叫作隐瞒,”赫沙慈说:“这是因为你还不够资格。你承不承我的情,自然都无所谓喽。”
在白意问出第三遍之前,赫沙慈道:“不过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你知道六欲天么?”
赫沙慈清了清嗓子,已经准备好开始讲自己的见闻。
她就没打算给特使部的消息做什么隐瞒,赫沙慈如今是在给人家干活儿,将这些秘密揣着,便是揣热了也孵不出小鸡崽来。
结果白意竟然说:“知道。”
“那你说说,六欲天是个什么地方?”赫沙慈问:“咦。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意不解道:“这是个传说,据说那是个全是死人的地方,听我们那里年纪大的人讲,六欲天是阎罗地狱之后的第十九层。”
“有些寨子里,会有在祭祖的时候,给六欲天上一份祭品的习惯,”白意道:“因为在那个地方,当天上完的贡品,第二日去看的时候,就没有消失了。”
赫沙慈道:“六欲天里头的小鬼,还馋人世间的一顿饭不成?”
白意很严肃地说:“地下的人来吃祭品,这是的的确确会发生的事。”
赫沙慈觉得他挺好玩儿,问:“你亲眼见过了?”
白意竟然还是点头,说:“我年幼的时候,跟这些大人去寨子里,见过他们祭祖。我亲眼见着放下去的祭品,第二日再去,便没有了。”
“哦?这倒巧了,我小时候啊,也经历过这么一桩子事儿。”赫沙慈道:“京中当年有个特灵验的庙,说有求必应,被传的神乎其神。”
“里头供的,也不是一般庙里的菩萨佛祖,而是一个前朝的将领,因为保家卫国,为了守城而战死沙场,被当地的百姓给抬进了庙里。”
“而这个将军呢,出身特别贫苦,是捡着人家街上扔了不要的东西吃,同狗打架抢地方睡,才这样磕磕绊绊长大了,去参了军。”
“因此那个庙里啊,就说,将军见不得吃食被浪费,人们供奉的祭品,他的鬼魂在夜里,都会出来一一的吃掉。”
“在那段日子里,给庙里上供蔚然成风,人们都期盼着将军吃了自己的东西,来保佑自己的愿望能够成真。”
“于是大量的珍馐佳肴,羊做的,牛做的,金子打的银子造的,流水似的往庙里抬。”
“我呢,年幼贪玩儿,很想看看,那个将军的肚子得有多大啊,能够装得下这么多吃的。于是便藏在了庙中,在供桌底下一直躲到了天黑。”
“到了深夜时分,我困的上下眼皮子打架,人都快睡过去了,终于听见了外头传来脚步声。于是我悄悄的,把脑袋伸出去一看——”
赫沙慈讲到这里,突然一停,笑着问:“你猜猜,那将军长什么样子?”
白意望着她,赫沙慈道:“来的将军呐,是身披遮不住袖子的褴褛,脚踩一双破鞋,手里还握着一把用于驱赶狗群的棒......”
“够了,”白意道:“你这是在笑我么?我还相信这些连小孩儿都骗不到的事情。”
“这还是骗到了我这个小娃娃的,”赫沙慈道:“故而,我看见那帮乞儿进来的似时候,真是生气极了,回去就将此事,告诉了我太奶奶。”
“不过,她对我说,即便是给这帮人吃了,也算不得是浪费。他们这些乞丐,又能有多少机会去填饱肚子呢?而我们这些上供的人,却没有一个缺这些祭品的。”
“说不定啊,这些乞丐就是那将军冥冥之中安排来的,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我当时觉得太奶奶说的真是有道理,于是将此事瞒了下来,什么也没说。甚至还隔三岔五的,往供桌上偷偷放我喜欢吃的糕饼与肉脯。期望着吃到这些的人,也会同我一样喜欢这些东西。”
“但是后来,你猜发生了什么?”
赫沙慈一摊手,道:“那些吃供品的乞丐,不满足于只是饱口腹之欲,设计什么将军显灵呐,哄骗香客钱财不说,还要香客将他们这些人,当作将军的下属,毕恭毕敬的带去家中伺候着。”
“我记得,还骗去了一户香客人家小姐的身子,将那小姐逼得自缢而死。死的是人家的独女。那户人家后来搬离了京城,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所以,好心最终未必能落得他人的好意。”赫沙慈下结论道:“被骗了钱财的,若是大户人家,本来家中有些银钱的也就罢了。”
“但也有许多人,本就是难过日子的贫苦人家,拼着一点儿家财,就是为了靠这将军,想给自己谋一条好生路的。”Μ.chuanyue1.℃ōM
“被骗光了钱财,真相大白时,悔得将自己挂在房梁上上吊的,也并不在少数。哦,有些人穷的家中连绳子都买不起了,只得投江。”
“吃不饱饭的乞丐自然可怜,”赫沙慈道:“那些香客又何其无辜呢?可惜我分明花费了一晚的时间,躲在桌子地下看清了他们的面目,却未曾及时揭穿他们,白白失了立功的机会。还因为失踪,挨了一顿好骂。”
“在此之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可怜的人不一定会一直可怜下去。人总是在不断的因为处境的变化,而心意改变。”
“就像你的那些同僚,如果碰上不同的境况,对你的看法,以及他们的态度,说不定也在改变。”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处理好他们,”白意沉默了片刻:“但是那寨子里的祭品,不是人吃的。”
“寨子里的规矩很严格,哪怕是外地人不遵守规则,都要被抓去受罚的。”白意道:“我们村里有人擅自闯进过他们的青堂,结果被挖掉了两只眼睛,才准赎出来。”
赫沙慈问:“你是平南人?”
白意道:“对,我家就在寨子外头,但凡平南人,都被称为南蛮子。”
“我是北蛮子么?”赫沙慈笑道:“我是打雪原里出来的。”
“雪原并不在北方,”白意纠正她:“雪原是在大礼的西南尽头。一座山的后面。”
“那咱俩都是南蛮子咯。”赫沙慈满不在乎道:“但听你说话的口音,没有一点平南人的影子。”
在许多典籍与诗句中,雪原都被写成是北方之地,这造成许多人的误解。读了书之后,他们反而会以为雪原在北方。
但其实大礼的雪原在西南的山峰之下,被三座山峰包围。
赫沙慈从雪原出来之后,其实是一度以为自己来自北境,因此老找一些与北地有关的东西来看。
后来她是直接碰上了常年在外的行者,与之交谈中,才被仔仔细细的讲解了一番,雪原如今的方位与大致境况。
那个行者最远到达过雪原之外的山峰,他瞧见了被雪掩盖的山顶,却没有翻过去。
赫沙慈很意外白意了解雪原的真正位置。
“因为家母是京中人士,因此家中平日说话,并不使用平南的话。”白意道:“但正是因为离寨子近,我能肯定,不会有人去吃那份祭品。”
“因为那并不是活人能吃下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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