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次。

  赫沙慈从雪原中醒来。

  “你醒啦?”一个熟悉的小脑袋凑过来,喜气洋洋的说:“我叫何婉。”

  她先是在垫子上躺了很久。闭上眼,是方才自己逃命的路上,失足从城墙上摔下来的场景。

  自己是为什么逃命呢?Μ.chuanyue1.℃ōM

  因为被叶家人发现了,因为没有正经身份要被抓进牢里,因为给何婉偷药被报官了,因为给人贩子骗青楼里去了.....也可能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开开心心的人群,突然冲过去砸别人的摊子。

  发生太多次了,记不清了。

  总之她最后总是在逃命,求生,送命。

  赫沙慈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紧绷的肩膀,一下子就塌下去了。

  要不然算了。她对自己说。

  她又不是什么英雄,不是什么多聪明,多厉害的人物。

  算了吧。

  别人要死就死好了,人最后总要死的,都要死的。

  赫沙慈在毯子上一言不发地躺了很久,何婉见她总是不吭声,便爬到一旁去躺下。

  等了一阵子,估摸着此刻天黑了,赫沙慈起身,对又凑过来打招呼的何婉说:“跟我来。”

  还是老路线,出雪原,来到集市,敲开何祜家的门。

  赫沙慈巧舌如簧的给自己,和何婉编了一个身世凄惨的故事,这一次,也依然成功的在何祜家中住了下来。

  她太累了,西里呼噜的吃了一顿热汤面之后,随便找了个床一躺就开始昏昏欲睡。

  随便吧。

  赫沙慈心想,随便了。

  其实自己也真没必要去找叶瞻阙。找到了又怎么样呢?

  死都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还不如就这样,到一个烧着火炉的暖和地方,有热汤面吃,有地方睡。

  何祜是个很好的人,赫沙慈自认为与他打过好十几辈子的交道了,他一旦照顾起人来,也是真心把何婉当女儿养的。

  何祜自己光棍一个,没儿没女,为人木讷不善交际,家产也不够讨个老婆的。

  这天降两个女儿来,他给她们吃点热汤面,冬天烧点炭,夏天带去江边看看潮,等以后长大了,她们两个给他养老。

  这日子真挺好的。

  赫沙慈在毛乎乎的被子里缩了缩,放松的盘算着。

  一旦放松下来,她那股一定要上京的劲头儿,也就消失了。

  赫沙慈迷迷糊糊的,听见何婉在笑,外头的两个人似乎是在说春竹图的事情。

  何祜从春竹图,又开始讲自己早年在南方求学的光景,絮絮叨叨的,但是何婉很爱听。

  赫沙慈无声的笑了笑,将脸埋在枕头里。

  也不错了,起码还给何婉找了个爹。

  何婉不会再死与疾病和意外,自己也不会经历弥罗陀的部族大清洗。

  一起快快乐乐的过上几年,画竹子图,吃笋,念书干活儿,等那灭世的三年来了,就一同去死。

  就这样。

  其实也挺不错。

  她本来就不是京城里的人,也压根就不是大礼人,那些变故到底跟自己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

  没有。

  根本没有。

  赫沙慈打定主意,因为心里静下来了,一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赫沙慈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京中叶家,她心里很高兴,想回去跟叶家的人打个招呼,可是从大门里走进去,一个人都没碰见。ωWW.chuanyue1.coΜ

  人呢?

  素来热热闹闹的叶家,即便不是逢年过节的,不吵闹,也总是仆人来来往往的,来拜访的客人高声玩笑,长廊上挂着的鸟笼子里叽叽喳喳。

  赫沙慈记得院中养着鹤,池子里开着荷,时常能够听见鹤唳,听见池鱼翻尾的水声。

  可是走进去,鹤和鸟都没有了,满园深深枯草,毫无半点生气。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搬走了?

  这么大的一个叶宅,竟是荒凉的如同废地,长廊的顶部,布满了层层叠叠的蜘蛛网。

  枯草与没节制的枝叶,一直伸到了长廊里头来。说不上名字的各类草,伸长了藤蔓,爬过房门与紧闭的窗户,铺天盖地的遮住了厢房。

  此处也许已经被废除好多年了吧?

  赫沙慈走在无人的庭院中,看着积蓄着厚厚一层枯叶与脏水的空池子,推测此处起码有十几年没有住过人了。

  院子里都已经生出了新树,而有些小厢房的边角,因为大雨和暴晒,开始有了开裂垮塌的迹象。

  真是荒凉啊。

  叶瞻阙肯定也已经走了吧?可惜,他们怎么搬走之前不来通知一下自己呢?

  她找不到人了可怎么办?

  赫沙慈心里这样想的,却脚下一步不停,继续朝深处走去。

  她突然惦记起自己那些砚台和颜料了,心说不知道他们搬走了,那些东西还在不在呢?

  若是叶家人不要,那她就拿走吧,就这么遗弃在这里,怪可惜的。

  她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若是真过了十几年,留下里的那些东西恐怕也要不成了。

  赫沙慈轻快的走着,很快到了自己最为熟悉的厢房。

  同外头一样,门上也密密麻麻的爬满了枯藤。

  赫沙慈费了番手脚,将它们劈里啪啦的撕扯开,随即用力推了一把门——

  吱呀。

  比她想象中的要好推许多,一线烛火,突然跳进她的视线之中。

  赫沙慈抬起头。

  在这荒无人烟的庭院之中,叶瞻阙还披着当年的那件衣服,静静的坐在书桌前。

  似乎已经很久没见,他脸上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冷淡,慢吞吞的在脖颈间摸索着什么,然后扯出来一支白色的东西,含在唇上。

  然后赫沙慈发现了屋子里的其他人。

  那些都模模糊糊的,似乎有很多人,但是仔细看去,那些人又要消失了。

  叶夫人,叶闻柳,侍卫,家仆......

  许多人站在叶瞻阙身边,向他探过头去,蠕动着嘴唇,在不停的说着什么。

  他们的动作如同被线牵动的人偶,脖颈平平的伸长在空中,吊着一颗脑袋。

  细细碎碎的声音,如同沙子一般填满了整个屋子。

  她看着叶闻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脑后......

  他的脑后有一张脸。

  他不是人,叶闻柳已经死了,现在站在叶瞻阙面前的不是人!

  赫沙慈心头猛地一跳,她跨步上前去:“躲开——!”

  那个伪装成叶闻柳的怪物,已经将头伸到了叶瞻阙的头顶上。

  一颗红色的星子,如同菇类漂浮的孢子一般,从叶闻柳的身上脱落,晃晃悠悠的,朝叶瞻阙落下去。

  不要!

  赫沙慈猛地睁开眼睛。

  怎么会突然......

  赫沙慈想嘀咕说怎么自己会突然做这个梦,她其实并不太做梦,更少梦见叶瞻阙。

  然而她的所以念头都在这个瞬间停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

  赫沙慈睁着眼睛,全身僵硬。

  何祜在看着她。

  何祜俯身在她的上方,大睁着两只眼睛。

  一颗与鬼骸原型别无二致的红星,正在黑夜之中闪动着诡异的光亮,慢慢从何祜的脖颈中爬出,朝赫沙慈落下来。

  赫沙慈在那一刻冷汗尽出。

  她在前面轮回里验过何祜。她看过何祜的身躯,拨开他的头发查看过。

  何祜是没有问题的。

  赫沙慈没有发现何祜身上有红痣,他的后脑上也没有人脸。

  何祜应该是安全的才对。

  他已经是安全的啊!

  赫沙慈一把推开何祜,跳下床榻,朝外跑去。

  “何婉!”赫沙慈扯开嗓子,声嘶力竭的大喊:“快跑——!”

  然而何婉却就在院子里站着。

  她披着一身月色,一颗红色的星点,如同新生的蜘蛛,也慢慢的,爬上了她的面颊。

  不,赫沙慈喃喃的轻声说,别这样。

  不要这样。

  为什么这样。

  何婉她验过了,何祜她也验过了。

  他们之前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他们如今却全都被鬼骸寄生。

  何祜从屋内跌跌撞撞的总出来,肢体十分怪异的舞动着,张开了嘴,似乎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赫沙慈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别说,她不想听。

  你不再是何祜了,你别用他的声音说话!

  你们这些怪物别老用我身边家人的声音说话!!!

  不对,要重来一次,再重来一次!

  赫沙慈一句也不想听,她甚至不敢多看站在面前的何婉一眼,冲出大门,毫不犹豫的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河中。

  如果就连她最后身边的这两个人都变成那副模样,她宁愿去死。

  第二十五次。

  赫沙慈扭过何婉的脖颈,看了一眼。

  何婉猛地一缩脖子:“又怎么啦?!”

  “没什么。”

  赫沙慈收回手.

  何婉脖子上干干净净的,还是什么都没有。

  她很放心的将何婉揽在自己怀里,抱紧了她。

  “你要紧紧的跟着我,”赫沙慈认真的说:“除了我之外,别跟任何人接触,别去任何地方,听见了吗?”

  “嗯——”何婉很听话的应了,也反保住赫沙慈:“你也永远都不要离开我哦。”

  赫沙慈没再去找过何祜,她疑心是何祜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去到边境线的集市后,带着何婉径直就离开了此处。

  可是还是没有用。

  过了两个月,还是三个月?

  或许更长,或许更久。

  因为担心总是担心何婉出问题,赫沙慈夜里睡觉都会不停惊醒,起身点灯去查看何婉的模样。

  日子变得煎熬。

  何婉不能变成这样。

  她把她带出来,不能还让她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突然有一天,赫沙慈照例掀开何婉的衣领子,看见了一颗红痣。

  她的动作凝固了。

  “怎么啦?”何婉问她。

  赫沙慈掖好衣领,她忽然觉得身上很冷。

  然后她状若无异的笑了笑,转过身去:“没什么。”

  第三十六次。

  “阿慈!”何婉蹦蹦跳跳的走进来,挥动着手里一张红纸:“我知道怎么让你偷偷见到那个叶家的公子了!绝对隐蔽!咦,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赫沙慈抖开手里的箭弩,朝她一笑,下一刻,一支箭矢从院外射来,正中何婉的胸膛。

  箭头上涂了毒,没救了。

  赫沙慈看她一眼,与何婉擦肩而过,同时举起手上的箭弩“嗖——!”

  锅里还在咕噜咕噜的煮着麻沸散,赫沙慈提前准备好的箭头上同样有手脚。

  偷袭者应声而倒,赫沙慈打开门,甚至不需要停下来观察,她面无表情的左转,找到摔下去的黑衣人,将对方拖了进来。

  毒药很猛,何婉睁着眼睛已经断气了,赫沙慈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扯过院子里早就准备好的裹尸布,将何婉一包,暂时抱去了另外一间房内。

  屋里的书页摊开着,赫沙慈书册旁经过,提起笔来,在[第三十六次]下面,写了几个字:捕获。

  太多次了,赫沙慈发现自己如果不记下来的话,就会在这一次一次的重复之中,弄混记忆。

  反正每次东西都会留下来,赫沙慈记录之后,将她经历的一切,都刻在石板上,然后埋在何婉身边。

  如果说她如今是漂泊在海岸上的一条小舟,不断随着海浪飘动,那么何婉和那个石板,就会是她的锚。

  赫沙慈之前一直很执念于去找叶瞻阙,她总是觉得对方可以拿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然而赫沙慈后来还是自己否定了这个念头。

  这是针对她自己的阻碍。

  赫沙慈开始发现一件事情,在自己不停遭受打击和截杀的同时,叶瞻阙还活的好好的。

  他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赫沙慈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原原本本的,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彻底的想了一遍。

  天亮之后,赫沙慈翻身下床,做了一个决定。

  她不再自己去找叶瞻阙,而是让何婉去找。

  她收敛了自己想要找到叶家的,想要和叶瞻阙对话的一切想法,而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旁敲侧击,暗示,来让何婉替她着急,替她去找叶瞻阙。

  然后她这一个尝试,得到了一个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结果。

  她没有再被杀掉。

  赫沙慈发现,被阻止的,似乎是“赫沙慈找到叶瞻阙”这件事,而并非是“赫沙慈活着”,“叶瞻阙活着”这些事情。

  如果赫沙慈放弃去和叶瞻阙联系,那么她完全可以活下去。

  这意味着如今摆在她眼前的,还有另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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