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说着话,老孟打头带人进了阳春巷子。
“你们在外面等着,别进去闻那臭味。”老孟捏住鼻子进了最近的一家烟馆,约么十分钟后摇头出来。
之后一家连一家,老孟走到第四家时,进去好半天都没见人影。
春长风担心老孟出了事,抬脚进去,才发现胳膊还被玉秋拉着。
“你在门口等我,”春长风对玉秋说。
“我跟你一起进去,”玉秋一脸跃跃欲试。
春长风摆了摆手说:“里面不安全。”
玉秋眼睛一瞪,手指头画了面前一排烟馆:“你怕里面孟警官出事,就不怕把我留在外面出事啊?我看外面才最不安全!春警官,你看小义那细胳膊细腿的,真要是碰见两个歹人,他能护得了我?”
小义想反驳自己不是细胳膊细腿,但瞅着玉秋那半是撒娇的模样,觉得自个此时杵着像个油灯,走上前头说:“要不然我进去找孟警官吧!”
春长风怕小义莽撞,别一个没出来再送进去一个,连忙把人拦住。
“要不一起吧!”玉秋说。
春长风左右看看,心一横索性两手各拉着一个,三人并排从窄门里挤进了烟馆。里面烟雾缭绕徘徊,扑面一股子腻人的香气像拳头砸人,待了片刻反呕上来一股子酸腐臭,脚臭、汗臭、呕吐物的酸气以及尿臊、粪便味混合成一团。玉秋哪闻过这股味啊,被恶心得一阵咳嗽,用袖子把口鼻捂得严严实实。
烟馆里进了个漂亮的女学生,半卧在榻上吞云吐雾的人看见玉秋后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珠子都恨不得粘在她身上。
春长风连忙把玉秋搂在身边,他是自己没注意到这动作有多亲昵,只顾着要保护身边的人。
再往前走几步,春长风终于在烟雾里瞧见熟悉的身影。老孟把一个人型的瘦竹竿子从床榻上扯下来,那人踉跄两步摔在地上。老孟手里提着人往外拖,烟馆的掌柜上前拦着老孟,叽里呱啦地说着要他替曾三方垫烟钱。
“我哪有钱!”老孟一手拎着人,一手指着老板鼻子骂:“你的狗胆子真大啊!警察抓人,你敢让警察垫钱?信不信老子把你的烟馆都给封喽?”
“封!你要有本事把我的烟馆封了,那你是货真价实的孟三爷!”烟馆老板说话豪横,敢在这条阳春巷子里做生意的,哪个不是上面有人的,往小了说也得是徐有财那级别。
孟三爷这名头水有多大,孟三爷自个比谁都心里清楚,不过人嘛就是活个面子,当面说这些话就是打了他孟三爷的脸。老孟脸气得铁青,但又说不出来反驳的话。
眼瞅着老孟要被一口气憋得撅过去,春长风连忙上前打圆场,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烟馆老板一口唾沫直接啐在脸上,他张口便骂:“你哪儿来的小东西?孟三爷我都不放在眼里,你跟我搭什么话?外面的事情爷管不着,进了爷的烟馆子就得按我的规矩来!曾三方抽了烟膏没给钱,就得有人替他还,否则一步也甭想从我这里出去。没现钱就去卖儿卖女卖房子卖地契卖媳妇,卖什么都行,横竖银子不长嘴,我这就只认钱!”
老孟气得心脏疼,烟馆里又是乌烟瘴气,他倒吸两口俩眼睛一白直接倒下。春长凤一把抱住老孟,想带着人走,却又被烟馆老板拦住:“进来容易出去可不容易,先拿钱来拿!不出钱就在这儿留下吧!”
茶馆的小义原本以为出来找个画师,没想到会被困在烟馆里,哆嗦着往春长风身后躲。玉秋看着几个烟馆的打手围了上来,心里一阵恼火,牙齿咬得咯吱响,好在这里够黑暗,烟雾缭绕能挡住她施法。
玉秋念了一个法诀,地上几张破纸飞到她手里。玉秋把废纸团成几团,手里掂量两下后把废纸变成了“袁大头”,摔在烟馆老板的脸上问:“够了吗?”Μ.chuanyue1.℃ōM
(袁大头:一类银圆的俗称。)
烟馆老板被袁大头砸懵了,他只觉得砸向他的东西很轻不像是“袁大头”,但从地上捡起来掂掂又是十足的分量,拿到有光的地方仔细分辨好一会儿才确认是货真价实的“袁大头”。
“够了吗?”春长风追着问。老孟的脸发紫,他非得把赶紧把人带出去。
烟馆老板点了下头,打手让开条道。春长风一手架着老孟,一手拉着玉秋往外走,走两步还不忘回头嘱咐小义把曾三方也拖出去。
春长风把老孟扶着坐在烟馆外的空地上,正急切地想找个药店救人,最近老孟忽地长出一口气,两眼睛睁开,拍拍胸口说:“要命!要命!差点交代在里头。”
“刚才你装的!”春长风瞪着老孟,语气肯定。
老孟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但好在他向来脸皮够厚,缓了半分钟不到就又恢复成气定神闲的样子,拍拍屁股站起来。他低头瞧了眼曾三方,抬脚踢了下瘦竹竿的屁股,说:“你们运气好,这老小子还没死透呢!带到院子里浇盆凉水,就能缓回来。”
“这附近的院子?”玉秋皱眉。
“走吧走吧,曾三方就住阳春巷子里,我带你们过去。”老孟看着地上的曾三方长叹口气,拎着衣襟把人扯起来。
“他怎么会住这种地方?”春长风问。
“老小子好色,起先住这儿是为了行那事方便。”老孟说话是黑下脸,走路很快带着人左拐右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子。
巷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个个面如枯黄,身体干瘦,一脸的大烟鬼像,分不清是已经是抽死了,还是仍吊着一口气儿。
巷子两边还歪斜地靠在墙上几个“流莺”,衣襟半开着露出胸前白花花的肉,头上插着红花,见到人来就摆出笑脸想往上凑,又害怕老孟和春长风身上黑色的警服,只用手把衣襟扯得更大些。
春长风被臊的眼睛无处安放,偶尔瞥过一眼,看见她们裸露的皮肤上面有水泡,红疹子,还有烂菜花样子的青紫色病灶,或轻或重,这些女人都染着花柳病。
“让开!让开!”老孟呵斥着把几个大着胆子想往上挨的女人,轰开她们后侧头说:“这些都是生了病,被窑子里扔出来的。她们到了外面也活不下去,就挤在这里跟半条命的大烟鬼继续做皮肉买卖。”
“烟鬼,还有钱干这个?”小义往前凑着问。
“黄赌毒是一家,但凡沾上一个跟另两个也就不远了。”老孟说着话在一处半开门的破院子前站住,一脚把大门踹开后带人进去。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人,老孟扯开嗓子吼:“警察办案,不想蹲号子的就滚出去。”ωWW.chuanyue1.coΜ
意识清醒了几个站起来往外走,脑袋模糊的睁眼看了一眼来人,翻个身继续躺着,他们已经被烟膏毒进了骨子里,烂得就像地上的稀泥,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也顾不得再去害怕什么。横竖是条贱命,要死啦!
老孟看眼地上的烂人也不再管他们,径直走到上锁的屋子前抬脚便踹,“咣咣”两下把破旧的木门给蹬开,然后提溜着曾三方扔进屋里。
“拔地拉,你拿盆到院子里打盆凉水来,把老小子给我泼醒!”老孟吩咐。
“好。”春长风拿起地上的一个木盆跑出去。
玉秋进到这屋子,她对里面的东西有些惊奇,墙上桌上铺满了画纸,随手从地上捡起来一张,上面的人物栩栩如生,与她小姨妈的画作相比丝毫不差,甚至在人物的眼神上要更胜一筹,明媚灵动的、英气坚毅的,画里形形色色的人明明不会讲话不会动,但仅凭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已经能透过纸让人感到他们是活生生的。难怪老警察要说心中最好的画师只有一个人。
“画得真好,”玉秋忍不住夸奖说。
“唉……”老孟长叹口气:“废了,人已经废了。等会儿他醒来,能画出来从前的三分水平就不错了,但也就这三分水平,足够咱们按照画像去找人。”
老孟说这着春长风端了盆水进来,他兜头照着曾三方的脸泼下去,等了一会儿,见人没有动。
小义在边上问:“会不会是死了?”
“得缓一缓。”老孟说着拖了个椅子坐下,低头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曾三方长叹口气说:“我和他认识得早了,那会儿我还不是孟三爷,是孟老三。他叫曾三方,我们年纪差不多,名字里都带个三字,所以就常混在一起。从前我可佩服他了,我们混帮派的都是粗人,就他有文化,读过几年书,画一手好画,后来他从帮派离开,专门去给别人画画,赚了点小钱就喜欢上逛窑子。人家说得好听,那叫做赏花,只是这花赏着赏着就从先前的房子搬到阳春巷子里。我当时就劝过他,黄赌毒沾一个,另两个就跑不了。人一旦沾上这仨,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脱,他就跟我说,没事的,他定力好!”
“好个屁!”老孟想到旧事,手拍着大腿满是气恼:“在阳春巷子里待了没多久就染上烟膏,刚染上的时候跟我说是为了来灵感,画得好将来赚大钱,我一听这话我就知道坏了事,我劝他搬出去,他那会儿压根听不进去,还求着让我给他找买家卖画挣钱。起先确实给他找了几家,卖得也还行,但后来烟膏越抽越多,他画什么画啊,三个月都不见得能折腾出来两张,画得也远不如从前。卖家一说,他脾气还大!这是多久不画了?你看看这屋里铺满尘,都不知道滚去窑子里、滚去烟馆里待了多久没有回来过。”
老孟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春长风看着地上的曾三方只觉得可惜。玉秋想起来母亲跟她讲过烟膏是这世上最毒的东西,一旦染上从骨子里就要烂,烂到皮下露出来时,就彻底完了。莫说是人,就是她们狐狸也逃不了。玉秋不觉得曾三方可怜,只觉得曾三方可怕,她往后退了几步离着那人远远的,脚后跟磕到桌子,一张照片从桌上掉了下来。玉秋把捡起照片,看到上面是一个穿长衫系围巾的中年男人,方脸微胖,一副老实本分的憨厚样子。
“他从前长这样?”玉秋拿着照片问孟三爷。
老孟点了下头,小义和春长风都凑过去,看看照片的人,再看地上那个牙齿掉光、面加凹陷,浑身干瘦的家伙,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曾三方此刻半人半鬼甚至于像鬼可能更多一些。
“啊啊,”曾三方在地上粗重地喘了两声后,木呆呆地把眼睛睁开,瞪着老孟看了好一会儿才把人认出来,伸手把头捂住,蜷成一团。
“你这会儿知道丢人了?”老孟用鞋尖踢了两下曾三方,说:“起来吧,趁着还有半口气儿帮我干点事儿。”
“孟哥……”曾三方声音沙哑,听着老孟找他有事,哆哆嗦嗦地勉强爬起来。春长风扶着人坐在凳子上,铺开张白纸,把一只铅笔放在他手边说:“曾师傅帮个忙,画张人像。”
“你在烟馆欠的烟钱已经垫上了,”老孟黑着脸说:“作为报酬给我画张画!”
曾三方点点头。拿起笔,手却抖得像筛糠。他在纸上哆哆嗦嗦地划出一蜈蚣爬出来的线条,脸上先是惊愕,而后是羞恼。他丢下笔,捂住脸,抖着声音说:“画不了……画不了了……”
“怎么就画不了了?不是说抽上烟膏来灵感才画得好吗?怎么现在画不了了?”老孟对这位曾经的兄弟没有半点好脸色,只恨他不争气,把自己作贱到了这地步。
“孟哥,对不住……我废了,没用了。”曾三方说着话张嘴哭出来,枯瘦干瘪的身体打着颤,像是下一秒就要散开在凳子上。
春长风向老孟摆摆手,自己坐在了曾三方身边说:“曾师傅我们不要人画得有多好,就是想画个大概样子方便找嫌疑人。你帮我们个忙吧。”
曾三方还要摇头,可听见老孟一脚把地上的木盆踹飞了出去,他身子一僵不敢动,随后低下头缓慢地点点脑袋。春长风立刻示意小义,让他描述起那位常客的样貌。
“大眼睛、双眼皮、眉毛很浓、鼻梁高,嘴不大也不小,上嘴唇稍微有点厚,下嘴唇薄一些,嗯……”小义描述着,在自己脸上比划长:“嗯,脸有点长,也没特长就正常长比我的长一点,眼睛下面这……这两块骨头微微往外突出一些,但又不是特突出……个子高皮肤也白,长得可好看了,像电影明星一样。”
这描述听着是不少,但组在一块又实在是让人没个头绪。春长风看着曾三方半天没下笔,对小义说:“你说细点,别太笼统。别只说大眼睛,得说眼睛长成什么样,长的还是圆的?眉毛有多浓?弯的还是直的?或者是脸上有什么痦子、胎记之类的明显特征。”
“那可没痦子、胎记,人长得特别好!”小义摆摆手说:“我说实话,好看的人都差不多,你要找个丑的吧,那我肯定一眼就能记住他哪长得丑。秃头、歪嘴、斜鼻子,我一说你们都知道。”
“他五官没一点特点?”曾三方暗哑而低微的声音问。
“噢,有一点,但不知道你画不画得出来,”小义在脸上比划着说:“他眼睛往里面凹一点,鼻子比较高,有点像洋鬼子,但没有洋鬼子夸张,反正就是很好看。”
曾三方虽然是画画的本事丢了个干净,但是到底有些天赋在。他听着小义描述就能在脑袋里勾勒出样貌,于是撂下笔对春长风说:“我知道那人是谁了……他叫李贺……阳春巷子里怡红园孙老鸨的侄子……前阵听说是染了病,住在后院被那些女人们养着……”
曾三方说一句喘半分钟,等他絮叨叨的话一句话讲完,春长风和老孟都意识到八成就是那人没跑了。
“走!”老孟站起身,朝着小义和玉秋招招手。
到门口时,老孟回头看了眼坐在桌前佝偻着后背的曾三方说:“别抽了,都快成鬼了。”
“孟哥戒不了,只有成了鬼才能不抽啊!”曾三方干笑两声,老孟看他那样气恼得不行,再懒得搭理径直走了出去。
玉秋害怕烟鬼,她和小义紧跟在老孟身后,只有春长风站在门前,对曾三方说:“曾师傅,你把自己败了。”
“败了败了,”曾三方脑袋抵在桌上,声音抖着说:“黄赌毒沾上一个,另两个就不远了喽……孟哥劝我,我没听进去……我以为自己定性好。人啊!真是太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能是个什么人物,觉得自己能跟别人有啥不一样……到头都是一样的,一把臭骨头一堆烂肉……你们都别管了,由着我自生自灭,赶紧死了是件好事儿。”
春长风不知再该如何劝他,轻叹口气后也出了那间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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