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青绿之色在画纸的左上角开始绵延铺展开来,山林一角已跃然纸上。

  青绿山林本无甚出奇之处,出奇之处在于画工与用色!

  只见那青绿之中兼有墨色为辅,颜色浓浅把握极为得当,所绘出的乃是那深幽寂静的山林之色。

  随着少女笔下蘸取墨汁,先后落于画纸之上,便如同有一双巨手在徐徐展开着这座山林,一点点地呈现于众人眼前。

  这山林之中有苍劲巍然虬枝盘曲的参天古树,有挺秀笔直的青松,亦有野蛮交错生长着的荆木丛。

  而随着这占了画纸上半幅的山林之景逐渐完整,便又于那深幽寂静之中添了古朴之感。

  古朴……

  看得入了神的乔祭酒脑海中出现这二字之际,只觉一震。夶风小说

  依他来说,这所谓古朴之意境向来最是难绘……

  呈此意境不单需画工,作画之人亦需有沉淀之心性,更需将此心性融于笔下,先化无为有,再化有为无……虽说来绕口显得神神叨叨,但的确就是这么个意思!

  三楼围栏处,众声已显嘈杂。

  “当真没想到……这位常小娘子的画工竟如此了得……”

  “只看这半幅山林,已是非同寻常了……”

  见乔央呆呆地发了好半天的愣,楼上的谈论声逐渐嘈杂,姚翼也忍不住走上了前来。

  不过只瞧一眼,登时也是愣住。

  他压下内心那陡然掀起的起伏波澜,转头看向了乔祭酒,只觉匪夷所思——如此出色的画技,他这个做老师的竟说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藏得住的!

  许是加上饮了酒的缘故,乔祭酒此时只觉脑子有些发懵,他看了眼仍在作画的少女,而后一把拉住了常岁安的手臂,将人拽到了一旁逼讯。

  “……岁宁近年来与何人学的画?”乔祭酒紧紧盯着常岁安,压低了声音问:“请了谁人给她做了先生?”

  常岁安一时不解:“近年来妹妹不曾有过先生啊。”

  妹妹从前过于喜静,之前请来的那两位先生在妹妹十三岁那年便离府了,之后妹妹便喜欢一个人读书。

  “那为何会有如此之大的长进?”乔祭酒难掩惊惑之色。

  他虽嘴上说不知道这孩子的画工如何,那是因不知近几年具体如何了,可他到底是做人三爹的,自不可能对孩子的事一无所知——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虽说打小便喜欢诗词书画,但并称不上如何出众。

  待年岁渐大些,他见这孩子喜静,对待诗词书画之流亦只是为自悦而已,他便也未过多干涉过问。

  可谁知今日所见,却是叫他大吃一惊!

  前后相较,说是开了灵智也不为过!

  反观岁安这小子倒是平静,想必定知晓岁宁这于书画知道上突飞长进的缘由所在——

  乔祭酒一瞬不瞬地等着常岁安回答。

  “乔叔是说宁宁画得很好?”常岁安拿“这不是很正常吗”的语气道:“可宁宁本不就是奇才么?早在宁宁幼时画头一幅画时,我便将此事告诉阿爹和乔叔了。”

  乔祭酒:“……”

  他眼中的这种奇才,跟这小子被妹妹蒙了心的那种仅自己可见的奇才是两码事!

  这显然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乔祭酒干脆又快步回到了书桉旁。

  他离开的这间隙,那执笔的少女已于纸上添了“活物”——几只或攀爬或蹲于大树之上的猿猴。

  少女拿来画猴的颜色棕多而墨少,描绘出了一只只机灵顽皮野气横溢的猴子。

  而无论它们在何处,是何姿态,但此刻它们的眼睛都在望着同一处——那里尚是空白着的,且不知会被画上何物。

  而后,少女换笔,拿起了那支用来蘸取青绿颜墨的。

  她在那些猴子注视之处,描出了一丛细枝与绿叶。

  枝叶成,再换笔,蘸朱墨,笔下便现出颗颗圆润的红豆。

  姚夏等人微讶然。

  上方三楼也掀起了一阵议论躁声。

  二楼有人往上看了一眼,不满地道:“这些人,吵嚷些什么,尽打搅人小姑娘作画!”

  “没错……”

  实在看不惯三楼这些人动辄大惊小怪……因为他们二楼的看不到!

  虽被三楼那些人的反应早就勾得好奇难当了,但也总不好这么多人都凑上前去吧?

  但好在他们暗中推举出了一位脸皮厚的——这推举二字,主要在于“推”字。

  那被推了出去的年轻书生厚着脸皮凑到书桉旁瞧了瞧,不禁瞠目。

  直到他再难承受那几位小娘子赶人的视线,方才折返回了人群中。

  “如何?”众人问。

  书生点头:“好极……”

  “好在何处?”

  书生似这才回神一般:“也画了那红豆!”

  也画了红豆?

  先前猜测是巨幅水墨,本以为要避开彩墨——但谁知画的却是巨幅彩墨画。

  而先前猜测是要画山水大景而避开红豆小景……现下却也画了红豆?

  “但不止是这个……”那书生不敢高声却又难掩惊艳:“此红豆也非彼红豆,虽皆是红豆,但意境却截然不同!”

  众人听得更加心痒了:“再说清楚些……”

  “说是说不清的!”

  那拿来描绘红豆的朱墨里被常岁宁掺了些暗色。

  此刻,她笔下那些大小不一的红豆莹润未改只色调偏暗,与整座深幽山林更为契合。

  画中之景极静,楼中之景却逐渐噪杂。

  听着三楼越来越多的惊艳称赞声,段氏终于按捺不住走上了前去。

  魏妙青犹豫一瞬,心一横,快步跟了上去。

  先前那名被推出来的书生只觉眼前皆是画中景,难耐之下,再次上前。

  只要他扔掉脸皮,那些小娘子们的目光便赶不走他!

  此时,魏叔易也终于自蒲垫上起身,整理罢衣衫袍袖,走上前去。

  他缓步来到常岁宁书桉左侧,垂眸看向那幅半成之画,面上笑意渐澹去,那画中之景似入了他眼底,将他一双眼睛也染得幽深几许。

  东台侍郎魏侍郎是人尽皆知的能言善道之人,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但此时他的赞扬,甚至是不动声色的。

  或已不能被称之为赞扬。

  于他而言,赞扬多是由上至下的。

  他静静看着在纸上泼洒水墨的那只手。

  她微弯着身,运笔于纸上,时而挥毫泼洒,时而换笔细致勾勒,她给予了这幅画十分专注,但每次落笔都毫无迟疑,却又笔笔分毫不差,每一笔都稳稳地落在了它最该出现之处。

  这需要极了不起的画技为支撑。

  正如一条看似简单的线条,想要精准地描绘出来,唯有下笔时方知并非易事。

  此一刻,魏叔易目色静极,如画中深山。

  然内心恰恰不同,如她笔下正描绘着的山中水涧,有激流之音回荡。

  他是世人公认的奇才,幼时扬名,少年入仕,或因过早见识领会到了过多东西,纵如今表面温润随和,内心却挑剔自傲,甚至很难以真正以欣赏的目光去看待什么,也甚少有什么人和物能叫他有新鲜之感。

  所以合州初遇她时,他因觉得新鲜,而对她存下了好奇探究之心。穿书吧

  说句不恰当的,好似百无聊赖的猫儿终于撞上一只大胆的小老鼠可以拿来解闷。

  魏叔易静静看着那执笔的手腕。

  但她才不是什么小老鼠——在他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自以为是之时,他便知道了。

  而眼下,又不同了。

  他相信她今日有自证之力,是因他恰巧知道,她擅使两种笔迹,寻常很难看出端倪——书画同理,那么纵然那幅少女红豆图当真是她的,她想要画出一幅看似截然不同的画来,应当不是难事。

  虽说有这么多文士在此,不好轻易瞒过所有人,但她既如此镇定,想必是有把握的。

  可他只当她的把握是在细节意境处拉开差距,再或者,作画只为拖延时间而已,很快便能暗中寻到其它证据来证明那男人在撒谎——

  至于眼下所见,却是他未曾想过的。

  她画出了这样一幅画,甚至只是半幅画……便已经无需任何人来替她辨别证明什么了。

  但她所图,似乎不仅在于此。

  她也画起了少女的轮廓,在那丛红豆与山涧之间。

  围过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别挤别挤……”姚夏忙着维持秩序,心中暗恼魏侍郎虽生得极美,但却不是个好表率,见他来,那些人便也跟着来了!

  众文人的想法很简单——魏侍郎起头在先,法不责众在后!

  他们尽量安静,探着头看向那书桉上的画纸。

  那或已不能被称之为画纸了。

  那少女以笔构建出了一座栩栩如生的深山幽林,而只需入神看上一眼,便会将人拉入其中,好似耳边当真有猿声,有涧鸣。

  但令人意外的是,少女笔下的少女只一道背影静立而已,轮廓简单至极,且身披墨衣,未见其它颜色。

  这是一幅彩墨画,作画之人极擅运色,但却吝于给画中少女添上半点鲜亮颜色。

  这是为何?

  但众人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了画中央那片留白之处上。

  此时,少女搁下了笔,活动了一下手腕。

  而后问:“有茶吗?”

  “有有有……!”乔祭酒勐地回神,忙让人去端茶来——若非是自知老胳膊老腿跑得慢,他恨不能自己去端!

  至此,从常岁宁开始作画起,半个时辰已过。

  喜儿这才敢上前替自家女郎擦汗,边开口问:“女郎画完了吗?画完了婢子给您捶捶肩!”

  立时有文人代替常岁宁答:“没画完,这显然是画完呢!”

  画中这处留白不小,若是画成,大约是整幅画最醒目之处。

  虽说常娘子大约已无需再自证了,但做事总要有始有终才行的!

  见那少女一放下笔,就恢复了随意之色,众人莫名担心她就此撂笔不肯收尾——这坑都挖了,得填完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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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存此担忧在,便有不少人看向乔祭酒——做老师的得管一管!

  好在那少女接过仆从递来的茶盏之际,看向那留白处,道:“还未画完。”

  少女无论是握着茶盏的那只手,还是抬起挡在面前的那只手,皆染上了点点彩墨,颜色纷杂,在楼中灯火映照下灿烂斑斓。

  她仰首将那一盏茶一饮而尽。

  解夫人看着那饮茶的少女,心中不禁浮起了一层名为不解的躁意。

  她将楼中气氛的变化看在眼中,亦将那些此起彼伏的惊艳称赞声听在耳中。

  究竟有如何惊艳?

  画出那幅少女相思图的人,怎么可能有本领画出什么惊艳之作?

  至于那姓周的男人带来的那幅画是假的?

  不会有这个可能……

  对方行事作风她还是了解的,断不可能只拿出一幅假画,便贸然请她跑这一趟!

  “夫人……要去看一看吗?”仆妇低声问。

  “急什么。”解夫人压下心头躁气,平静道:“待她画完便是。”

  仆妇应“是”,心中飞快地思索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很快也平静下来。

  明洛依旧坐在原处,看着那众人越围越近之处。

  她时而看向崔璟。

  他一只手负在身后,身形挺阔笔直。

  常岁宁画了多久,他便如此站了多久,只这般远远看着,观察着,并不上前。

  他或许是对常岁宁的画并不好奇,但明洛觉得,最大的可能是他需在人群外纵观留意四下,以防生变。

  所以,他或是在替常岁宁守着这登泰楼吗?

  若这猜测为真,她很想问一句究竟为何。

  在人群的围聚注视之下,常岁宁已再次提笔。

  “太傅,太傅……您快也去看看吧。”褚太傅身边的老仆从人群中走了回来,晃了晃靠坐在小几边打盹儿的老太傅。

  褚太傅掀起半拉眼皮,不悦道:“小女郎被逼自证什么名节……此等烂俗腐朽之事有什么可看的。”

  说着摆手将老仆驱离:“别耽误我睡觉。”

  若非楼下有人守着不让走,就算强行走了多半也会招来没有边界感的跟屁虫,他早就回去了!

  不管这小女郎能否自证清白,此等糟心事他都不乐意看!

  此时,少女笔下那收尾之物,已初现了雏形轮廓。

  众人无不好奇少女会在此处画上些什么,来作为这幅画的正中之景——

  而她手中的笔,很快给出了答桉。

  “是……虎?”

  “是虎!”

  意外惊讶之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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