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我的一举一动?评估我的每一丝表情与动作?”
“以你们的标准为基准做出符合正常的判断。”
怒意被掩藏在了平静的话语之下。像是冰海之下翻滚的潮水。姬野凌一声接一声将质问抛向观察室外的那个人。
风见裕也提心吊胆的抬眼打量降谷先生的神色。他静静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干净利落的面部线条像是雾里山岳起伏的轮廓。
黑田兵卫没有回答。
对方心里明显已经知道了答案,他挑明这个问题并不是为了得到确认,而是对自己的一种告知。
——我已经知道你们的人在外面对我进行观察评判。
短暂的沉默后,姬野凌了然的弯了弯唇角,似笑非笑的向外面看了一眼,眼神中含有一丝讥诮与挑衅。隔着单向玻璃幕墙,他捕捉不到外面之人的眼瞳,所以视线如水一般划了过去。
但安室透没有避过这道目光,不动声色的观察房间内的青年。
他懒散的屈腿抵坐在床头。脸色苍白的像鬼,汗水浸湿过的头发还没有干透,软趴趴的搭在额前。可他看向外面的眼神,暗藏锋芒,如同一张绷紧后的弓,锐利箭尖直指所有与他对视的人。
短短的时间里,他正在逐渐恢复,重新垒起厚厚的心墙与防线,将坚硬外壳重新披回自己身上。之前那副无助又茫然的表现,正如昙花一现般渐渐消失不见。
“能给我一支烟吗?”
再转回头时,姬野凌意兴阑珊的问向黑田兵卫。
黑田兵卫从怀中取出烟盒,连同打火机一并拍给他。
姬野凌抽出一根,将烟盒递还回去,拢掌点火,深吸一口后,取下夹在指间,向半空中缓缓吐出白色的烟圈。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整理一下从何说起。”
门外正在旁听的安室透的脸色乍然凝重。
他有一种预感,这次他们得到的答案,会是最接近于真相的一次。
姬野凌慢慢抽着烟,望向一无所有的混沌虚空,像是陷入回忆。没有人催他。
明明是午后,天色却黯淡的如同黄昏。大雨将至,凉风阵阵,室内空气中的水汽已经达到饱和,湿哒哒的,平稳运转的仪器表盘上凝出一层朦胧水雾。
“你们猜的没错,我确实和你们口中的那个组织有关系。”
一片寂静中,姬野凌张口说道。他的口吻淡淡,神色也淡淡。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你们在找的那个人,黑天鹅爆炸案的主犯——Julep,是我的哥哥。”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如鬼魅般响起,说着这些埋藏在过去的陈年往事。
在姬野凌口中,他和哥哥两个人从小生活在博尔米奥镇一家条件优渥的私人疗养院里。那是座位于意大利北部,阿尔卑斯山脚下,鲜为人知的度假小镇,特产是温泉和得天独厚的高山雪场。
镇子不大,半天就能逛完,处在任何一个位置,抬眼就能望到阿尔卑斯山顶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像是来到了世界尽头的北极村。
镇子上大半年都没什么人,只有雪季到来的时候,世界各地的滑雪爱好者才会蜂拥而至,将小镇填塞的满满当当。那是一年里最热闹的季节,只有那时,小镇才像从冰封中活了过来。
等到雪快要融化的时候,滑雪爱好者们又一个接一个的离开,结束一整个冬季的狂欢。
他们从小衣食无忧,每个月都有一笔丰厚的生活费,按时打到疗养院的账单中。
院长说那是他们的父母从海外打过来的钱。也是他们,把他与哥哥两个人寄养在那家私人疗养院里。
“你会意大利语?”
黑田兵卫想起什么。
姬野凌理所当然的点点头。
“Buongiorno,Buonpomeriggio,Buonanotte。”
他轻笑,流畅的发音,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意大利语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具有音乐感的语言之一,他念出来时,像是风声呜呜吹过月光下的凤尾竹。
风见裕也默默转头看向自己的上司。希望降谷先生帮忙翻译一下这句话的意思。
“早安,午安和晚安。”
安室透头也不抬,无论是作为公安,还是组织的情报人员,这两个身份都令他需要额外学习很多东西。
——比如常见语言的基本句子。
“你见过你的父母,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吗?“
观察室里,黑田兵卫在继续这场问话。
他对姬野凌这段记忆的真实性持怀疑态度,怎么会有父母从小就把孩子寄养在万里之外陌生又与世隔绝的小镇。
可黑田兵卫又不得不相信,毕竟存在一种可能性。
关于姬野凌的资料上显示他的父母死于一场实验室火灾。那间研究室的全名是“宫野实验室”。
假如那对夫妻一开始就与组织有染,涉嫌参与了组织的机密。
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会把他们藏起来的,藏在与世隔绝的地方,一辈子都不让组织找到。
“当然记得,怎么会忘记呢?妈妈是个红发明艳的俄罗斯人,笑起来堪比西西里岛八月正午的阳光,父亲是严肃精干的亚裔面孔。”
他说的同资料上显示的分毫不差。旧照片中穿着白大褂和蔼微笑的一对年轻夫妻,确实如同姬野凌所形容的那般。
“每年的圣诞节长假,他们伪装成滑雪爱好者,混在冬季的游客里,,来那家疗养院里找我们。有时候留的时间短,他们第二天早上的飞机离开,我们就一起吃一顿圣诞大餐。有时候留的时间长,我们就去旅行。”ωWW.chuanyue1.coΜ
姬野凌自顾自的向下说道。
“旅行?”
黑田兵卫有点诧异他们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又或者一直以来都默认了薄荷朱莉普是心狠手辣之徒,乍然听到关于他的隐秘而柔软的过往,有种古怪的违和感。
其实这才是正常的吧,即使是冷血的杀手,也是从孩童长大成人,也有过属于自己的童年。
“对,旅行。”
姬野凌点了点头,再次重复道。他的唇角浮起一层淡淡笑意,像是回想起美好的事情。
“我们开车越过乌拉尔山脉去隔壁俄罗斯玩,冬天的时候,山下谷地牧场中,羊群像流动的白云。”
“那时候俄罗斯卢布贬值,欧元和美元在那边是硬通货,能买到很多好东西。”
我们在圣彼得堡当地最好的餐馆吃鲟鱼子酱配黑麦面包。去买质量上乘的皮草大衣和烟草。”
姬野凌的口吻淡淡,能听出来留在他记忆里的是一些格外美好的琐事。
“后来有一天,生活费断了,院长再也联系不上我的父母。”
姬野凌说到这里,掐灭了烟。一直懒散又寡淡的眉眼乍然之间锐利起来。
黑田兵卫的神色一凝,他知道转折点要来了。这段如流水一般平静绵长的生活将要迎来终结。
“生活费断掉之后的下一个月,他们——那个组织的人来了。”
随着他的讲述,众人的思维,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熊熊烈焰永不停歇的冰冷雨夜。
疗养院中的一切都被席卷在火海之中,火龙卷起雪尘咆哮着冲入夜空,钢的骨架在火光中燃烧崩陷。偌大的一栋楼里没有一个活人,所有人都死了,血在白瓷砖上流淌,汇成弯弯曲曲的小河。。
姬野凌说到这里,低下头嘲讽的弯起了唇角。
黑田兵卫不动声色的打量他。
整场问话中,他不断想做出一副自己已经释怀的表现,却在最后提到这段回忆时,再也掩盖不住身上骤然爆发的戾气。原来不是已经淡忘了,而是野兽一直在隐忍的磨牙舔爪。
“哥哥把我推进大衣橱里,自己留在了外面。”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组织的人,也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最后一次见到哥哥。”
“他们不知道你们是双胞胎吗?”
这是个疑点,按理说组织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不知道,我们是同卵双胞胎,从血型到长相全部都是一个模子里复刻出来的。而且我们从小到大都用姬野凌这个名字生活,我们共享一个名字。”
“院长说这是我父母的要求,这应该是他们留下的后路,伪造出只有一个孩子的假象。”
姬野凌毫不犹豫地说道,顺便也堵死了黑田兵卫心理的疑惑。
——在川藤议员的死亡现场与伊织无我的案发现场,都检测到了姬野凌的血迹残留。
“我后来回到日本,是为了追查关于我父母和那个组织的人。”
“我本来可以什么都不管的,反正在组织眼里我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我可以隐姓埋名的过完普通人的一生。可是我不甘心,所以我后来回到了日本。”
“我以为我是来复仇的,当时觉得哪里都好,日本警察,FBI,CIA,MI6……
哪里在追查摧毁那个组织,将来我就去哪里。”
姬野凌说这话时候的语气让人心里一动,让人想要相信他当年是真的这么想过的。
“后来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黑天兵卫顺着姬野凌的话问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当年那个满心恨意的少年成为今天这副缄口不言的样子,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个变故摧毁了他一直以来的决心。
“后来我回到日本后不久,哥哥来找我了。他腰间别着一把[格][洛][克],用枪指着我的头。他已经成为了那个组织里的一员。抛弃了自己曾经的名字,用组织赋予的代号当做自己新的姓名。”
“我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已经杀过人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和当年那个组织里的人一模一样。”
听到最后,故事的结尾令人感到恐怖与一点淡淡的悲哀。
像是一场献祭,那个组织是一张大张着的吞噬人心的巨口,所有走入其中的人,再出来时,已经不复当年的模样。
“所以你去放任自流,成为不良吗?”
这是黑田兵卫从萩原研二口中问出的姬野凌高中时期的事。
“是啊。那是我人生最混乱的一个阶段,我不知道我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了。就好像兜兜转转了一个圈子,发现你最亲密的人和你的仇人已经成为了密不可分的一个人。“
“当时只觉得很疲惫,一种从心里冒出来的疲惫,让每一天都很沉重。因为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所以就想着随便活一活就好了。”
再后来的事情,不需要姬野凌多说。简历就已经自动帮他补全。他找到了新的人生意义,走出了那段困兽囚徒一般的处境。
“你口中那家从小长大的疗养院叫什么名字。”
“瑞山疗养院。”
黑田兵卫不着痕迹的向外面递了个眼神。
观察室外,风见裕也立刻在电脑上搜索那家疗养院。
“找到了。”
他把屏幕转向安室透。
瑞山疗养院,位于意大利博尔米奥镇。多年前,毁于一场电路短路引起的火灾事故,没有幸存者。现在看来火灾的真实原因就是姬野凌口中所说的组织实施的行动。
“唯一的问题是,没有任何人能够佐证你所说的话真实性。”
黑田兵卫倾身,极具压迫感的盯住了姬野凌的眼睛了,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是的,没有人能够佐证,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好日子过的太久,过着过着就以为自己真的远离了所有过去,直到他重新找上门来。”
姬野凌苦笑了一下,没有否认和辩解。
“关于你们想要的资料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之前一直不肯说只是因为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姬野凌低下了头,发丝擦着耳畔滑落,长长的眼睫下垂,盖住了眼中的所有情绪。他看起来有些不开心了。
“我还没有做好亲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死掉的准备。”
“有一些人,你再怎么厌恶与恨,还是不想他死掉。即使厌恶,也希望他能在天隔一方,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好好活着。”
“不过现在,没关系了,我和他之间应该有个了结了。”
姬野凌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将话说给自己听。
黑田兵卫哑声了。于公来说,这时候他应该狠狠斥责这种黑白不分的行为。但于私来说,他能理解姬野凌这种像是鸵鸟一般的逃避行为。
薄荷朱莉普对公安来说是罪孽深重的犯人,可对姬野凌来说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们应该也有过很好的时候。所以当年那个雨夜,他才会把姬野凌推进衣橱里,把希望与生命都留给他。
所以最终黑田兵卫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长叹一口气。站起了身。该问情报已经问的差不多,可以结束这场对话了。
“管理官,警视厅会开除我吗?”
身后,姬野凌幽幽问道。
“这要经过最终讨论决定。”
黑田兵卫没有回头。
吱呀一声,门开了又关。室内静了下来。
系统沉默着没有出声。
姬野凌刚才所说的固然是通篇鬼扯的谎话。可又不完全是鬼扯。Μ.chuanyue1.℃ōM
这具身体的父母,那对所谓死在研究室火灾中的夫妻。来自于琴酒当年给他伪造的身份资料。由琴酒准备的身份,不会出现任何纰漏。所以姬野凌直接根据记忆放心大胆的套用。
疗养院的地点来自于这具身体的经历。不过那并不是什么仁爱关怀的疗养院,而是组织的实验基地。对外打着疗养院的名义,但只要有人想要入住,就会发现这里永远都处于满客或是装修之中。
这具身体也没有出过实验室。对于博尔米奥镇的所有了解仅限于被带走那一晚时的短短一面,以及后来翻阅过的资料。
至于最后的寄养经历来自于姬野凌本人。他从小就被寄养在外,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倒是每年都有一笔追查不到来源的钱款一分不少的打过来。他没心没肺反而也能过的很好。
想要瞒过黑田兵卫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门外还有一个安室透。
姬野凌不想赌,所以他把自己的真实经历和这具身体的身世结合一下,九分真话里参杂一分谎言,糅杂出一篇虚假的真实。
*
“刚才你也全程旁听了,情况就是这样,他确实和组织有牵扯,但并不像你推测的那样是组织派来的卧底。”
办公室里,黑田兵卫来回踱步。
安室透紧皱眉头。
不对,他还是认为有什么地方不对,他不相信姬野凌在那个时候只是一名束手无策的小孩。。
在整个姬野凌所讲述的过去中,安室透觉得不合理的地方就在这里。细看之下,逻辑没有问题。但就是不符合。整个过去中,他太无力又太无辜。但是以他的性格真的可能吗?
老虎即使幼崽期间也是虎,心里藏着一颗猛兽的心。没听说过,老虎的幼年期是会喵喵撒娇的猫崽。
但是这种微妙的判断并不能够成为证据。也不能够说给外人听。
“你说他是可疑的,要拿出证据来,零。”
黑田兵卫沉声说道。
他愿意相信降谷零的判断。能不出纰漏的在组织里卧底了这么多年,他对于那个组织的人,有一种近乎猎犬一般的敏感。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但是,认为他是无辜的,不也一样没有证据吗?”
安室透没有打算放弃。
“不,我们有证据。”
黑田兵卫扬声冲门外喊道。
“请进。”
办公室的门被人叩响,走进来的人,身材修长,半长的头发,紫灰色的眼瞳,脸上挂着一幅玩世不恭的笑容。
安室透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就抬手想要压低帽檐。但对方已经率先喊破了他的身份。
“好久不见,零。”
萩原研二的脸上没有任何震惊的神色,再见到多年未见的挚友时,也没有诧异的质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看起来黑田兵卫已经提前给他兜过底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安室透放弃了遮挡面容的打算。挑眉问向萩原研二。
其实他心里已经猜到了答案。但却不愿意相信。甚至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挫败与烦闷感。先是hiro,再是萩。
他自己的挚交在碰到这对兄弟时,一个两个都像是被蛊惑一般跟自己唱起反调。
安室透恨不得现在当场揪着萩原研二的衣领,现在就跟他讲述诸伏景光的经历引以为戒。
“黑田管理官喊我来当姬野凌的人证。”
萩原研二顶着安室透紧抿住唇瞪向自己的视线。
虽然他的话说的轻松,可他却站在安室透面前,与他相对。一步也不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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