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飘飘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浅粉丝绢手帕，打开手帕，里面安静地卧着一枚粉紫渐变蝴蝶缠花发簪。
这发簪好像有些年头了，缠花丝线已失去光泽，蝴蝶头上的金丝触角也没了珍珠点缀，颤颤巍巍地抖着。
这是一只熬不过秋天，在秋风里等待死亡的蝴蝶。
柳立仕却瞳孔一震，这是他当年送给怜儿的定情信物！
怜儿就是柳飘飘的亲生母亲，柳府的二姨娘。
她也是柳立仕第一个情动的女子，是他心中的白月光。
面前男子的神色变幻逃不过柳飘飘的眼睛，她双眼蓄满泪水，水汪汪的似一汪清泉，清澈见底却笼罩哀愁。
抬头，轻轻眨眼，洪水决堤，眼泪如珠子般簌簌滴落。
开口却是极致的克制与隐忍。
“父亲恐怕不记得了，可是女儿至死也不会忘，这枚缠花蝴蝶发簪是父亲亲手送给娘亲的，是娘亲最爱戴的，也是女儿最珍视的宝贝。”
“十三年过去了，父亲已经忘记娘亲了吗？女儿忘不掉，女儿总会梦见小时候，父亲和娘亲带女儿在院中玩耍，捉蝴蝶，荡秋千，春天做艾叶糕，秋天酿桂花蜜的日子，这是女儿最快乐的日子......”
“有一次父亲不小心，害女儿跌了一跤，头上磕出一道伤痕，父亲心疼地半夜在女儿床前落泪......女儿一直记得，父亲也是疼爱过女儿的......”
水润的双眸微微垂落，说不出的可怜。
柳立仕神色变了变，怜儿在世时，他也曾对这个女儿百般呵护过，只是这一切甜蜜的时光，终是随着怜儿的离去而消失。
心头爬上一丝愧疚。
怜儿是十七年前，柳立仕上京赶考途中遇到的，她机敏灵秀，十分特别，柳立仕一见倾心。
当时他也是青葱少年，相貌清俊，气质不俗，两颗年轻的心越走越近，彼此依恋。
只是，柳立仕隐瞒了他已有家室的事实。
柳家老家在大墨偏南的云良城，是当地有名望的书香门第，他是大家族的长子嫡孙，便早早成家了，娶了母亲本家的侄女，苏月娥。
他不敢告诉怜儿，她是那么有主见，他怕她不要他了，他怕她真的走了。
直到科考结束，回到云良城，这事是再也瞒不住了。
怜儿生气了一阵，终是因为有了女儿，不得已接受了，成为府中的怜姨娘。
最开始几年，两人过得倒还舒心，柳立仕对怜儿母女俩是极致的偏爱。
直到柳飘飘三岁那年，怜儿不知为何，闹着要带女儿离开。
他害怕了，将女儿藏到母亲院中，把女儿扣住，怜儿是不舍得走的。
可第二天，怜儿失踪了，全府上下都找不到，把府中所有人都派出去寻找，最后在离府数十里外的河岸边，找到怜儿那日穿着的一只绣花鞋。
最后也找不到尸首，无奈之下，在柳家祖坟附近立了一个衣冠冢。
她，是投河了吧。
一时，谣言四起。
有说怜姨娘是跟着野男人跑了的。
有说怜姨娘是气性太大，闹脾气自尽的。
有说怜姨娘是被人害的......
柳立仕不信这些闲话，他只觉得，是他对不起她，把个精灵般的人儿困在府中，又让她们母女分离......
都是他的错，是他辜负了她。
思及前事，柳立仕心中的愧疚更深，看向柳飘飘的眼光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起来，夹杂着些许心疼。
拿起柳飘飘捧着的缠丝蝴蝶发簪，放在手中细细端详，良久，感慨地长叹一声。
“唉，飘儿，亏你还记得......这些年，是父亲忽视了你......”
一旁的苏氏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十三年了，他怎么还是忘不了她！当初就不该让她死！应该让她活着，让他看到她人老珠黄，让她看到他利欲熏心，两相生厌！
手指紧抓着袖口，怕自己忍不住，将这话喊出来。
转头看向柳飘飘。
只见那孩子脸灰扑扑的，一双眼睛却晶亮的如宝石一般，现在氤氲水气，湿漉漉，泪涟涟的......竟跟那个该死的怜姨娘一个模样！
眼中的恨来不及收敛，像挂着寒霜的刀子直剐向柳飘飘。
感受到杀意，柳飘飘却毫不在意，抬眸，泪水浸染过的双眸更显莹润晶亮，比水晶还透彻几分。
声音中带着呜咽，只对着柳立仕说道。
“女儿三年前犯下大错，令柳府蒙羞，让父亲失望了，女儿万分愧疚。被罚去庄子，是女儿应得的惩罚。”
“这次大夫人让女儿回府，女儿心存感激，也下定决心，回府后一定向各位姐妹学习，好好学规矩礼仪，绝不会随心所欲，肆意妄为，不顾规矩礼法，让父亲母亲伤心失望。”
“只是，今日是娘亲的忌日，女儿回到府中，没看到任何祭奠活动，也没有任何人提起，仿佛女儿的娘亲根本没人记得，没有丝毫存在的痕迹......”
“女儿心里难过，悲伤难忍，又怕惊扰了母亲，便想着带着丫鬟，悄悄地去重华寺，为母亲上一炷香，烧点纸钱，以表女儿思亲之情，也在菩萨面前，立下自己决定痛改前非的决心！”
一席话，说得柳立仕又是愧疚又是心疼。Μ.chuanyue1.℃ōＭ
看着柳飘飘，越看越觉得她长得像怜儿，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跟怜儿一模一样！
怜儿失踪后，他心中有愧，对柳飘飘多加照拂，只是时间一久，苏氏在耳边吹的枕边风多起来，言语之间，多是指责怜儿不是贤妇，不愿安心侍奉他。
听得多了，他的愧疚淡下来，还平添了一份怨气。
怜儿已是他的人，为何不能像后宅女子一般，安静安心地守着他呢？
后来官做到京城，一颗清透的书生心在官场的浸染数年，又陆续收了几个貌美柔顺的姨娘，对怜儿的怨念就更重了。
这世间，哪个女子不是安于后宅，相夫教子，怎她不肯？若是她当时再听话一点，乖巧一点，认清自己的身份，现在不就跟着他到京城，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心头白月光蒙了尘。
对两人的女儿柳飘飘也不再过问。
今日，柳飘飘这番言辞，两行泪，却似清泉浸润他的心。
洗涤掉心头尘埃，年少青涩美好的情感又见曙光，熠熠生辉。
怜儿，若你还在，我不会如此......
怜儿，你看，我们的女儿跟你一样，拥有世上最漂亮的眼睛......
父爱觉醒了，柳立仕的脸上遍是柔光。
“可怜你一番孝心。”他眼中尽是欣慰，“可为你娘亲进香了吗？”
“女儿无能，久未回京城，夜深迷了路，未到重华寺，路上还遇到了小偷，连仅有的几两银子都被偷走了......”
柳飘飘哭丧着脸，掏掏袖兜，空空如也。
柳立仕眉眼低顺，扶起跪着的柳飘飘，和蔼地说：“难为你的一片孝心，等哪天为父休沐，带你去。”
倒是一副父慈女孝的景象。
二姑娘柳落晶瞪大了双眼，她不明白，怎么父亲看了一只破发簪，跟柳飘飘说了几句话就态度大逆转？她不敢相信，震惊出声。
“父亲，您不处罚她啦？”
“什么她，她，她的，她是你亲妹妹！姐妹之间，以后好好相处，要和睦友爱，别总想着罚这个罚那个的！”
柳立仕语气严肃，带些不满。
得了父亲的训斥，柳落晶心生不忿，看向柳飘飘的眼神中带着些火气，可她不敢违逆父亲，只好撇撇嘴，不再说话。
苏氏按下心中的不快，摆出最端庄温柔的仪态，上前握着柳飘飘的手，又一脸虔诚地对柳立仕说：“老爷，妾身日夜向菩萨祷告，愿家宅和睦，子女孝顺，现如今三姑娘也懂事了，真是令人欣慰！”夶风小说
柳立仕满意地答应着，问柳飘飘，“你现如今住在哪个院子啊？”
柳飘飘刚要回话，却被苏氏抢了话头。
“三姑娘的院子还没收拾好，今天先在大姑娘院里住，姐妹三年未见，正好联络一下感情，说些体己话。”
握着柳飘飘的手紧了紧。
感受到苏氏的力道，柳飘飘微笑点头，心里想着，那破院子的事明天再解决吧！
谁也没想到，一场雷霆之怒竟在一片祥和中结束。
众人散退，柳芊安不情愿地带柳飘飘主仆三人回了她的碧波院，不知道娘为什么让她们住进她的院子，她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只是在爹面前不敢反驳。
心里算计着，等她们进了碧波院，就一切听她的摆弄了，她院里的丫鬟婆子可不少，可得好好折腾折腾那三人！
谁知，一进碧波院，她就昏睡过去，醒来时，天已大亮，她躺在厢房的小床上，那主仆三人已然不见了！
怒火冲天，柳芊安气得狠砸床板。
也顾不上穿鞋，噔噔噔跑出门，抓住一个小丫鬟，摇着她的肩膀问道：“柳飘飘，她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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