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双水村的路上,王满银和孙少平聊天时,明显能够感觉到对方不一样了。Μ.chuanyue1.℃ōM
这个来自黄土高原沟沟茆峁间的后生,在城里生活了一年多时间,正从内到外发生着某种蜕变。www.chuanyue1.com
到村口,远远就见老岳父家院外场畔站了一群人。
和王秋生家类似,老岳父家现在也变成聊天场地,几乎每天都围有不少人。尤其那些上了年纪的婆姨闲着没事,吃罢饭就会带着针线过来。边干活边聊,一呆半天。
三个孩子眼尖,看到外公外婆,立刻扯着嗓子喊起来:“外婆,我舅舅回来了!”
很快,对面有两个孩子闻声跑过来迎接,却是少安家的虎子和雅洁。
怕他们摔倒,兰香跟在后边急追。
到近前,两个小家伙显得有些认生。眼巴巴看着,不敢靠近。
“怎么,不认识二爸了,看我给你们买的啥……”说着话,少平从挎包里掏出两个面包。
之前在罐子村时,他也给外甥外甥女带了零食的。
“姐夫,姐,你们回来了。”兰香笑着打招呼。她半个月前已经放假回村,期间去过罐子村好几次,偶尔帮忙干点活。
看到几人回来,村里人纷纷打招呼。
少平面带笑容,一一回应。
王满银则从兜里掏出烟盒,挨个递烟,连那些婆姨也没落下。
这年头,很多婆姨都抽旱烟,有些甚至比男人抽的还厉害。
此刻,不少人看到孙玉厚的儿子和女婿一家,话里话外都带着羡慕。
孙家的日子越来越红火了,现在绝对能够称得上双水村头一份。大儿子和儿媳妇都在公家单位上班。小儿子考上大学,过几年出来肯定也是吃商品粮的。
那个曾经的二流子大女婿同样不简单。现在人家家里经营着小生意,据说一天能挣半头猪钱。要不然,也不会把代销点让出去。
就看王满银刚才发烟,出手一盒,连眉头都没皱的。
不少人私下里议论时,都说孙家这片崖势风水好,占到地气了。
不但他们,连孙玉厚也这么认为。
大家还是有眼力的,知道少平刚回来,肯定和家人有话说的。
热闹一阵子后,他们就纷纷起身离开。
兰花把带来的东西递给母亲,也挽起袖子进厨房帮忙。
做饭的事情,三个大老爷们插不上手,索性坐院里闲聊。
期间,孙玉厚主动提起王满银家田地的事儿。他知道女婿两口子一门心思做小买卖,对侍弄庄稼根本不上心。
作为一个受苦人,孙玉厚对田地有着很深的感情,实在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况。他连说两口子如果忙不过来,自己可以去帮忙。
“爸,没事,我和兰花随便耽误一天半天的,就把地里弄好了。”王满银当然不会让老岳父给自家干活,赶忙拒绝。
几人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外有声音响起。
“哥,我听说少平回来了?”
随即,孙玉亭两口子进入院内,旁边跟着最小的女儿。
贺凤英看到少平,脸上强堆出笑容:“早上我听门口喜鹊喳喳叫,就觉得今天肯定有啥好事儿。结果听人说少平回来了!”
随着少安少平兄弟俩有出息,贺凤英再抖擞不起来。之前她根本看不上刘二妮,现在都是主动打招呼,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二爸,二妈,你们来了!”少平虽然对二爸两口子有些反感,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孙玉亭和贺凤英登门目的很简单,就是打算中午留在这里混口饭吃。他家大女子今年十七岁,二女子十五岁,都已经到了知道羞耻的年龄,倒是并没有跟过来。
听到孙玉厚客气两句,两口子立刻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刘二妮是个厚道人,等饭菜快做好,特意让兰香把孙玉亭的大女子和二女子一起喊过来吃。
另外少安两口子中午一般不回家,而是待在公社食堂吃饭。
大大小小十几个人,刘二妮照例做了两桌菜。除炖野鸡外,还特意炒出两大钵子鸡蛋。家里开代销点后,自家鸡蛋倒不缺了,每天都要给孙子孙女煮一个。
孙玉亭今天过来,并不单单讨一顿酒喝。
等饭菜上桌,他连喝几杯酒后,试探着问:“满银,你消息灵通。知不知道这个包产到户到底什么章程,以后会不会再取消?我听说,现在还有好多地方仍然过大集体呢。”
闻声,坐在另一桌的贺凤英也扭过头,脸上充满期待。
这些年,孙玉亭一直在双水村担任副支书,贺凤英则是村妇女主任。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情,让他们两口子感觉像做梦一样不可思议。
之前两口子日子虽然过的穷点,但在村里也是受人敬仰的,无论大事小事都要操心。
失去亲爱的集体后,两口子感觉就像没人疼的孩子一样,生活顿时没了着落。
村里人都变了一副面孔,有些见到他们,连声招呼都不打。
所以从内心里讲,两人更愿意过以前那种日子。只要在村里忙碌着开会写标语喊口号,就能够有饭吃,根本不担心饿肚子。
哪像现在这样,需要亲自下地干活。
孙玉亭每天都躺在家里,对着报纸翻看,希望能够找到什么好消息。可惜过去这么长时间,愣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前段时间被哥哥骂了一顿后,他只好扛着锄头下地。
不过晚上吃过饭后,孙玉亭经常要到大队部晃悠一圈,顺便找田福堂聊聊天,回忆一下前段时间的风光。
王满银对孙玉亭非常了解,自然明白对方话里意思。
“二爸,你自己天天读报纸,啥风向还没看清楚吗?包产到户是大势所向……”
反问一句后,他不再多言。
前几天,权威报纸上还发表头版评论,提起要在“实践检验的基础上大胆干”。文章里特意举例:某个生产队去年偷偷实行生产责任制,今年全队增产粮食三万多斤,平均亩产增长一百五十多斤。
这评论所传递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也只有孙玉亭这种人,才会装作捂住眼睛没看到,希望继续过着大集体生活。
听完王满银的话,两口子立刻觉得饭菜不香了。
吃过饭没待多长时间,他们就带着孩子离开。
没了外人,少平又主动开口道:“姐夫,咱们出去走走?”
王满银立刻明白小舅子有事情,应声出门。
两人踩着泥巴,一路攀上旁边山峁。
刚下过一场雨,黄土高原显得愈发青翠碧绿。
“姐夫,相信你也知道。这一年多时间,外边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少平站在高处,对着远方连绵起伏的黄土峁看了几眼,终于开口。
“大学里不平静吧?”王满银笑着反问。
“姐夫,你能猜到我要说啥?”孙少平惊讶扭过头。他根本没料到,自己刚说了个开头,姐夫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思。
“这有什么难猜的,看看早些年来石圪节插队的那群知青们就知道了。年轻人最热血,十八九岁的年龄,无法无天,敢想敢为。”
“说好听点,你们这些大学生应该算天之骄子,时代浪头的弄潮儿……对新事物新想法也是最容易接受的!”
“嗯,大家的确在学校里经常讨论。我还加入一个文学社,这些人的议论更大胆……有些我觉得非常有道理,有些听起来让人迷茫……”
“文学社,搞文学的,有诗人没?”王满银下意识问到。
“有,很多写诗的,”少平不知道姐夫啥意思,只是点点头。
“少平,我建议你最好离这帮搞文学的远一点。”王满银不由出声叮嘱道。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小舅子身上有几分文人气质,平时没事儿喜欢思考人生。
而经历过风云时代后,现在口子放开。各种新想法风暴刮起,最先吹进校园当中。
很多学生把这些当成时髦的东西,却不知道以他们的阅历,根本无法辨别那些有用,那些是糟粕。
他们从书上或者现实里看到越多,对未来越茫然。自以为懂得了思考,却只流于表面。只看到了狂风暴雨,却没有看到之后的彩虹和阳光。
没有办法解决心中迷茫和困惑,所以会显得特别痛苦。到最后,不知不觉迷失方向。
尤其搞文学那些人,想法更是无法形容。
随后几年,各种新概念频出。什么伤痕文学、复出文学、火墙文学等等。这些文字当中充满对生活的审视、反省、否定,仿佛整个社会都错了,众人皆醉我独醒。
还有诗歌,朦胧诗、实验诗……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简直是群魔乱舞。
对于现代诗,王满银向来没什么好感。他觉得大部分所谓的现代诗都是在摆弄文字技巧。要么写得玄之又玄,谁都看不懂;要么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
说句难听的话,就是矫情,就是想得太多。
几十年后,更有人创出梨花体,还有某文二代的屎尿屁诗。仿佛只要会敲回车键,人人都可以当诗人。其中网上广为流传的一首诗就是:“毫无疑问/我做的馅饼/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像这种诗,王满银一天最少能写八十首。
正是知道这些事情,王满银才会害怕自己的小舅子想的太多,最后钻进牛角尖当中。
他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少平,年轻人懂得思考是好事,有想法也很正常。但你应该明白一点,这些想法到底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从书上看到的。你又怎么知道,书上的想法一定正确。为什么就不是忽悠人的?尤其那些来自国外的书籍,有些文字描述看似一副悲天悯人的态度,实际上不过暗中带节奏,为整个社会贩卖焦虑。”
经历过后世的网络风暴,王满银对这些实在太熟悉了。
“我们不但要看书,还要看社会的变化,……你年轻,有时间多看。”
“很多事情放到二十年、三十年后这个维度上来看,才可以下定论。到那个时候,你的想法肯定会发生改变。”
这些话,其实是王满银经历后的心中所想所感。
他上大学时,同样也被一些公只言语迷得不着四六。什么良心下水道,什么某国马桶水能喝……
时间长了,随着阅历增加,王满银才知道不能光看别人说什么,要有自己的判断能力。
在他穿越前,随着国度越来越强大,很多言论彻底没有市场了。
听姐夫说完,少平不由扭过头看过来。
“咋了,我脸上有啥东西?”王满银笑着反问。
“姐夫,这些都是你想到的?!!”
“少平,没上过大学不等于没知识,你姐夫我这些年可没有放弃过学习的。”
这十多年,王满银一直没有闲着,不断给自己充电。
“姐夫,我真再次对你刮目相看了……听了你的话,确实感觉自己有些钻牛角尖!”
“能这样想最好,反正你要在家里待一段时间。可以常过来,咱们可以多聊聊!”王满银知道单凭自己几句话,并不足以让小舅子彻底转变想法。
不过放假一个月,有的是时间。
下了几场雨,黄土高原上的知了也逐渐多起来。尤其东山峁,这些年水土保持很好,知了更多的出奇。
每到晚上,村里碎娃们都会结伴带着手电筒,冲着树林中不断摸索寻炸。
有时候运气好的话,一人晚上能捉十多只。
连王满银家场畔上也如此,靠近树根附近,到处能看到知了洞。对此,他有过猜测,可能和自己经常浇水有关。
三个家伙同样对捉知了很热衷,晚上只要丢下碗,就拿着手电离家。他们两口子也没有阻拦,只是叮嘱小心点。
日子一天天过着,王满银和婆姨不断张忙着炒制五香瓜子。
闲暇时,少平和兰香也会过来帮忙。
另外,来喜和谢连生去县城学习维修的事儿成了。
王满银这里缺少一个人手,又及时找了王明强家的赖包子代替。赖包子是小名,这人大名叫王爱民,是王明强的二儿子。
在村里生活这么多年,王满银对各家孩子脾气秉性都了解。他找赖包子,自然看中这小子做事踏实,并不在乎对方的成分。
王明强家扣了十多年的帽子,去年已经摘掉。这一年多时间,一家人慢慢适应过来,开始敢在村里抬着头走动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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