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蜜抿嘴皱眉,根本没注意到阿甜回来。
“夫人才将宴上净喝酒了。吃点汤面垫垫吧。”阿甜把盖着个荷包蛋的挂面放到萦芯案前,低声道。
舀起一匙飘着葱花、香油花的清汤,萦芯吹了吹,问:“长生今日出去了么?”
松谷回神:“回夫人,出去了。”
“派人去找他回来。”萦芯吃下荷包蛋,又喝了一口汤。“叫一郎来。”
松谷一礼后,出去了。
一个完全符合自己口味的溏心蛋吃下去,萦芯焦灼的心熨帖了几分。
吃完面,她微微笑着对阿甜和阿蜜说:“你们也去吃点吧。”
阿甜端起空碗,阿蜜也站起身跟着阿甜一起出去了。
回头看着一郎到廊下见礼,昏暗的厅里只剩夫人一个,阿蜜皱眉道:“夫人身边只姊姊和我还是不够,不如再提几个上来吧。我看今日全家少君带了四个出门,那鲁氏女娘带了六个呢。”
闻言,阿甜愁道:“现调教来不及,不如问问小娘子先把阿饧调回来?或者……从顾氏那边调几个?”
在都城,贴身侍女都是世家女娘出门的脸面,衣饰教养要求高不说,长相五官端正、身形比例匀称也是最低要求之一。
如今萦芯身边两个侍女,阿蜜各方面都算中上,阿甜面貌平庸、身材圆润,若是不忌口,还真难保持出门不给小娘子丢人。
主要是萦芯买人,除非有特殊用途,很少看长相和资质。家中现在还真没面目齐整能带的出门的小侍女。
“这事儿不能拖,眼看着没多久夫人就除服了,以后出去的时候多着呢。唉……咱家什么时候才能放得开买新人呢。”阿蜜一叹,跟着阿甜的脚步因为心绪繁复,踌蹰了几分。
阿甜嗔道:“快些。赶紧吃完赶紧回去伺候。”
两人才进了下人的饭堂,正遇到大管事司鹿苦着脸往外走,“怎的都没在夫人身边伺候?”
一边在饭堂坐下,阿甜简单把缘由说完,正巧饭堂的仆妇端出来两份汤面给她们吃。
见司鹿面色愁苦,阿蜜等汤凉的功夫也问了几句大管事缘何发愁。
还能是什么缘由呢?
如今城外李氏的农庄、山庄和人工湖因为夫人心善不管,都叫移民们占领了。冬季没有收入,城里物价飞涨,虽萦芯早有积存,可只看账上李家入不敷出啊!
阿甜是万分信服小娘子的:“既小娘子没再提削减家中用度,大管事就别愁了。”除了小娘子谁也没办法解决眼前的情况,都是白操心。
听了萦芯紧急会议全程的阿蜜却道:“如今夫人心中事繁,等回去姊姊还是提醒一二吧。”
李家是怎么起来的,阿甜是亲历者,以为阿蜜是因为来得晚了几年没眼见过,阿甜便挑着重点又给她讲了一遍。
阿甜说话不耽误吃面,也是让阿蜜和司鹿感叹了句稀奇。
知道她赞起夫人就变成个话痨,阿蜜赶紧转移话题问司鹿家中可有她们没注意到的女奴,适合调到夫人身边。
在费县时还罢了,到了都城一年司鹿才明白自家仆人有多上不得台面,闻言五官都皱到一起了。
卖到李家之前,司鹿也就是个家生奴出身,比上一任大管家青山差在没有与生俱来的进取心。没有趁着少时多积累学识、见识就没有底气,心中焦躁只催她们:“我仔细找找吧。你们快些吃,快些回去。”
攥着账册子更加愁苦的走了。
萦芯倒是并不着急阿甜她们回来伺候,端着凉了的饮子问一郎:“有关城外流民,你近日可曾从邻家听到些什么?”
德音走之前,把自己在这条街上的人脉都介绍给了一郎,所以自没了毕九这条路子,一郎偶尔也有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来源:“昨日听说,有广固寺①的僧人在城中为移民化缘。只是……不知道他们化到多少。”
因没了毕九,自己少了许多用处,一郎如今远不如当初有底气。
“城里的道观呢?没动静?”萦芯继续问。
一郎仔细想了想:“城内的道观没听到什么消息。城郊的因着移民围城,也许久没听人提过。不若一郎出去转转?”
从蝗灾开始,都城里就人心惶惶,及至战事起,没有积存和底气的人家都紧闭门户。李宅这条街上都是小世家和中低等的官员,一郎就是想串门去问问消息,机会也不多。
萦芯缓缓阖上赤红的两眼,“晚上吃五熟釜(火锅),你去请侯爷来。”
一郎明白,这就是小娘子觉得他查不到她要的消息,还是得找顾侯,深深一礼后,退下了。
迅速套好牛车,一郎带着另外一个门子一起,先往顾毗大概率会在的乐安侯府去。
走到直道上,迎面遇到一位带着大斗笠、身穿百衲衣、拄着个金黄锡杖的比丘②,领着五位小沙弥、一辆堆了大半车包裹和粮菜的牛车,缓缓往南门走。
一郎把车缰绳递给边上的同伴,跳下车来前行两步,双手合什:“这大雪滔天的,师父们这是往哪去?可要用车?”
佛教人对外都一视同仁的和善,为首的比丘对着身着素服的一郎也回一合掌礼,“城外移民艰难,我等化些衣食,多少助那些移民渡过今夜之难。”
比丘为移民化缘的事情,一郎已经听了有两天了,他踮脚一看那花花绿绿只有大半车的布施,一叹:“奴也是个穷人,没个多余的能布施……倒是听说这附近许多小世家心善,师父不如去问问他们吧。”夶风小说
虽然知道自己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不一定能让他们“误打误撞”去自家化缘,但是一郎还是说了出来。
夫人和阿牧五个在愁的事情,万一这些光头去了能帮个一二呢?
这一路,干问不掏东西、还因为仇富等心里让他们去富人家讨要的,这比丘也遇到好几拨了。他也不恼,甚至没有继续劝一郎布施,只是再行一礼,继续前行。
几个沙弥也齐齐对着一郎一礼,身后的牛不用牵着,自己就知道跟着他们继续往南门去。
一郎皱眉,以为比丘只是用自己的行为修炼修为,并不求拯救所有移民的结果,无奈上了牛车继续往乐安侯府去。
纷纷扬扬的大雪,渐渐遮蔽了背向而行却都是为移民奔走的两辆牛车。
一众僧人不顾积雪洇湿肩膀和鞋袜,在南门只消顷刻便把化了两天的衣物粮菜,散于移民。
没抢到的移民比抢到的移民多数十倍,一个沙弥被他们用近乎绝望的眼神盯着,不由问年长的比丘:“善遇师父,要不……再去求二殿下吧……”
原来,当初跟孙铄说城外移民多困苦的,就是这个叫释善遇的比丘。
释善遇是知道孙铄的处境的,他并未回答沙弥的话,只用一道佛礼,就破开人群的阻拦,带着他们和空空如也的牛车往回走。
没走几步,有个衣着不全的妇人,捧着个包着她袍服的孩子膝行到释善遇面前,哆哆嗦嗦的求道:“我儿愿入释门!师父慈悲!收下我儿吧!”
把孩子送人释门,就是亲手斩断母子亲缘,可让孩子有机会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施主,寺内已经无柴无粮,无处容身,我等今夜也不知何处可去。”释善遇没有立刻接手,也没有拒绝,只是温声告诉这妇人他们眼下的处境,如果这个妇人依旧执意如此,他才会手下这个孩子。
广固寺就在都城南郊。自移民到来就开始布施,不过四五天就散空积攒。而后释善遇更是直接把整个寺庙都让给移民,自己带着几个沙弥到城中靠着化缘吃住。
冻木了的妇人反应一会儿才明白,眼前的僧人们也是自身难保,把孩子舍给僧人也活不下去。默默将无知无觉睡着的孩子抱回怀里,裹紧他身上的衣袍,起身踉跄走了。
也许是冻的,也许是物伤其类,刚才开口的那个沙弥吸吸堵塞的鼻子,拍拍青牛头上的积雪,跟着释善遇回到了城里。
这样冷风冷雪的天儿,谁受了冻都得伤寒。
叫孙钊关在寝宫门外晾了近一个时辰、拒不召见的全塘和王廙,鼻子堵了,被黄让千求万求送出了宫。
叫骆洙滨搪塞半天的虞惟鼻子也堵了,不顾园子里的风雅,大煞风景的用锦帕擤过鼻涕,顺手将脏帕子往茶香袅袅的石案上一扔。
骆洙滨早就冷透了,也是服了他的执着,“怀思身为一国之宰,也当为国惜身。”
你也老大不小了,身上还有负担一国政事的职责,赶紧回去吧。
虞惟也服了他不见兔子不撒鹰,“唉……可叹朝中接连痛失柱石。惟如今,实在进退无措。子岸(朱泙)已服缞绖(cuīdié守孝的意思),太中大夫一职出缺。陛下闭门不出,惟初掌相印,实不知该选何人接任。”
太中大夫秩比千石,其实丞相可以自行任免。他这样一说,骆洙滨就品出味儿来了,“怀思心中有那些人选?”
虞惟先随便说了两个陪跑的,终于用第三个人选说出此行最大的诚意:“一达于冀州治中已满一任,……”
他话没说完,骆洙滨赶紧打断:“怀思抬爱,一达还需历练。”
他们说的这位字一达的,年三十许,是骆洙滨的嫡长孙,大名骆道。
两年半前,被还是丞相的骆洙滨送去冀州当了个治中从事史,权位仅次于别驾,秩比千石。
虽然治中和太中大夫都是千石的官,可在地方和在都城可是天差地别,更何况治中只是州刺史的高级佐官之一,太中大夫可是主官!
由此可见,虽然虞惟要向骆洙滨咨询的问题很难,可他咨询费给的非常丰厚。
早有准备的虞惟从袖子里再掏出一条锦帕,擦擦又要流出的鼻涕,声音囔囔的道:“正所谓内举不避亲。一达三年考评都是上上,足可见他实心任事。大吴风雨飘摇之际,正该选拔这样年富力强、实心任事的官员入都,辅佐陛下!”
骆道头两年的上上考评是骆洙滨给他弄的,今年还不到年考之日,这就是虞惟许诺今年必定再给他个高分考评了。
“唉……”骆洙滨听着虞惟擤鼻涕,长长一叹:“怀思也是做了阿翁的人了。将心比心,我等庸庸碌碌一生,所为何来?还不是守住家业,延续血脉。将心比心……”
说到第二遍的时候,虚指了两人的心腹后,便不再多说,起身回了后宅。
一边晃晃悠悠的往后走,背着两手的骆洙滨还在幽幽的念叨着第三遍:“将心……比心呵……”
醍醐灌顶的虞惟看着骆洙滨走出园子,早在廊下冻得透心凉的一个骆氏门客赶紧走到亭下,恭送虞惟出府。
跟着虞惟一起来的幕僚也被骆氏幕僚前后脚的送上了虞惟的马车,“东翁,骆公可有指点?”
虞惟缓缓点头:“将心比心啊……”
幕僚一愣,难道东翁拿太中大夫一职只从骆公嘴里换了这四个字?
很多事情,局外人要比局中人更容易看清关窍。
被骆洙滨点拨得心明眼亮的虞惟兢兢业业的回到丞相府加班,以弥补今天落下的政务;被黄让客客气气送出宫门的全塘却被漫天飞雪遮蔽了视线,心中种种无人可解的烦忧。
“阿耶面色不佳,可要请家医看看?”书房里,全德见全塘脸颊潮红,不由担心的问道。
全塘一摆手:“无妨。今日宴上可还顺遂?”
沉吟两息,全德把今日东莱侯府宴上有关师妹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都跟全塘说了:“德认为,东莱侯府今日举动怪异。”
说完,他还把张椒的拜帖拿出来给全德看,“德已邀德馨道长明日过府一叙。”【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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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全塘闭目沉思半晌,突然张开精光四射的两眼:“备车,去李府。”
闻言,全德下意识看了看外面已经提前黑沉的天色,欲言又止。
“你也一起。”全塘站起身,任由师从给他披上狐皮大氅。
全德一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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