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不清是对眼前的同情心酸,还是对前世亲情的羁绊难舍,陆辰眼中,竟泛起了潮湿。
“这位公子,对不住了,对不住了,稚儿年幼无知,一时戏言,冒犯公子之处,还望见谅”。
见陆辰停下脚步,拉着车的老汉赶忙将车停住,他满是沟壑汗水的脸上早已堆上了笑容,气喘吁吁地朝陆辰作揖致歉。
开玩笑,崇文书院的弟子,哪一个不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公子?岂是他们平凡的乡下人惹得起的。
老汉身旁拉车的少年没有说话,只是他飞快伸出乌黑的手掌,一下捂住车厢内男童的嘴。
而看向陆辰的目光中飞快闪过一丝惊惧。
想不到自己尚未开口,仅凭身上的儒衫,就给眼前质朴老少二人造成如此大的压力。
陆辰赶忙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无奈苦笑着开口。
“无妨,无妨,大叔你等不必惊慌,适才孩子之言,不过是好奇天性罢了,何谈冒犯?”
顾不上理会面面相觑的老少二人,陆辰将书箱解下背来,立在身旁的雪地里。
“喂,那小子,你既要背书箱,那还坐着干嘛,还不跳下车来?”
“呜呜”。
小男孩使劲挣脱捂在嘴上的手,眨巴着两只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小心翼翼地问。
“当真可以给我背吗?不骗人?”
“额,不骗人,你要再不下来,那我可就背走了哟”。
陆辰话音才落,只见一道小小的身影麻溜地翻身下地,欢呼雀跃地朝他奔了过来。
晨光微曦,旭日初起,寒风卷起雪瓣,依旧不时呼啸开来。
凤凰山下,牛车再次逶迤前行,但此时的速度明显快了少许,只因车后多了一个推车的灰色身影。
牛车前方的洁白雪地中,男童背着一尺多高的书箱,欢天喜地般撒丫子的乱跑,不时还跌上一跤,逗得陆辰忍禁不住,好几次差点笑出声来。
经过短暂的相处,陆辰与拉车的老汉熟络了不少。
从老汉口中得知,他们是杭州城外杨家村的人,老汉叫杨木头,是杨家村的“佐里正”。
作为中华首府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陆辰自然知道,“里正”一职,便等同于现世中的村长。
“里正”本就是村里自行选举,没品没级的芝麻绿豆官,甚至算不得官。
而像杨木头的“佐里正”,那便更不是官了,不过是辅佐里正,管管村里治安,带领村里人按季劳作,劝劝夫妻吵架,调解婆媳纷争这类鸡毛蒜皮小事的。
而比自己小上两三岁的少年叫小石里,是杨木头的养子。
据杨木头所说,是他十五年前,外出干活时在石头缝里捡到的弃婴,所以给少年取名叫“石里”。Μ.chuanyue1.℃ōM
陆辰见怪不怪,古代人取名,向来干脆利落,“小石里”一名,显然已比阿猫阿狗的好听多了。
前方雪地中,蹦蹦跳跳正玩得欢快的,则是杨木头的小儿子杨小宝。
这一家老小三口人,便是冒着风雪,来给崇文书院送蔬菜瓜果来了。
然杨木头一家为何不将蔬菜运进杭州城贩卖,而是运来凤凰山,则是因为城里菜集,早被富商垄断,压价极低,不及崇文书院给得多。
显然,杨木头不是第一次给崇文书院送菜了,但像陆辰这种,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架子,愿意与他们乡下人接触,甚至还帮着推车的,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并且与陆辰的谈话中,杨老汉发现眼前俊朗的年轻人可一点也不含糊呐。
看似文弱不堪,不通劳作的公子哥,不仅能分清诸多蔬菜瓜果品类,就连其类种植习性也是清清楚楚,甚至于就连犁田插秧也是讲解得有方有法。
“杨大叔,依你所说,你们村八十九户人家,皆无读书之人?”
“可不是么,还记得老汉年轻时那会儿,咱村与隔壁李家村,马家坝子共有一私塾学堂,但后来呀,钱王降了赵官家,这杭州各地的学堂呀,也就跟着断了银钱供给,唉,都是贫苦人家,吃饱饭已然不易,又哪里供得起夫子先生?是故,这一二十年来,我们村的娃娃们呀,那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咯”。
杨木头奋力拉着车,一边摇头叹息。
他身旁的少年小石里明显身子一颤,车后的陆辰虽然瞧不着他的脸,但也猜到,想必是杨木头的话,深深触动了他渴望读书的那根心弦。
看着车前单薄的年轻身影,陆辰跟着叹了口气,相比之下,他深刻体会到,现世中祖国“九年义务教育”政策是多么可贵与伟大,为多少大山里的孩子圆了上学的梦。
时代背景不同,就算大宋朝以繁华昌盛闻名后世,那又能如何?
在这文风盛行的江南之地,仍然有太多太多平民百姓无法获得知识教育。
正当陆辰感慨万千,却发现牛车“吱呀”一声,停了下来。
本以为是杨家父子要稍作歇息的他,抬头才发现,车前竟忽然多了一个灰袍男子。
“这位公子,不知你挡住我等,可是有何吩咐”?
杨木头朝对方点着头行着礼,话语中带着谦卑。
陆辰拍了拍手,立起身来,将拦路之人详细打量了个遍。
对方年纪与己相仿,十七八岁模样,个头微胖,略矮于己,面目倒生得唇红齿白,极为俊秀。
与己一般,其人身着崇文书院灰色儒衣,外披大红色坎肩锦袍,脚踩精致软踏棉鞋,处处透着些娇生惯养的味道。
让人一眼望去,便知此子定是哪位大富大贵人家公子。
富家公子微微一笑,直接略过车前的杨家父子,径自朝陆辰走了过来。
“哈哈,想不到竟于此地得遇陆兄,甚巧甚巧”。
“竟是相熟之人,却不知为何候在此地,拦了去路,莫非是以前的“自己”,欠了人家钱财?”
陆辰心下泛起嘀咕,却并未搭话,见对方离得近了,这才略微一笑,抬手回了一礼。
陆辰如此冷淡的反应,似乎出乎了富家公子的意料,他喜笑颜开的脸上顿时扬起了丝丝疑惑。
“陆兄弟,你这是做甚?莫非是哥哥哪里得罪于你了?”
听对方竟然用上了“哥哥”这个称呼,陆辰一下联想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梁山兄弟情义。
又见富家公子脸上的关切之情不像作伪,陆辰当即断定眼前之人定是以往的旧相识。
以往的人或事,陆辰哪里会记得,所以他微笑而语。
“这位兄台,小弟年前受了伤,此处还未痊愈,过往之事,已尽皆忘却了,识不得兄台,倒是失敬失敬”。
陆辰指了指脑袋,一本正经地解释了一遍。
“呀,原来如此,倒是为兄错怪你了“。
富家公子拍着脑门,作出恍然之状,随即怒色又涌上脸颊。
“该死的郑秋峰,竟使陆兄弟伤得如此之重,日后他若犯在我手里,定为兄弟一雪此仇”。
他握紧拳头,右脚狠狠踢在雪地中,将积雪踹得高高扬起,为陆辰打起了抱不平。
“郑秋峰”?
陆辰闻言,随即一怔。
关于之前自己为何受了伤,据娘亲吕素娥所说,乃是摔伤了所致,至于如何摔的,却始终未曾明言。
今日听闻富家公子之言,其中过节,怕是与叫郑秋峰的人脱不了关系。
至于吕素娥为何瞒着自己,陆辰不用想便已明白,必然对方势大,并非他们娘俩能招惹的人物。
陆辰再次抬手行礼,面色平静地道。
“谢过兄台好意,在下心领了,此事过了便也过了,陆某早已释怀,而兄台你,大可不必招惹此等烦恼才是”。
初到这个时代,在不明前因后果的情况下,陆辰宁可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富家公子与那个叫郑秋峰的闹僵起来,自己难免又被牵扯进去,只怕以后麻烦更是不断。
富家公子明显一怔,随即哈哈一笑,拍了拍陆辰胳膊。
“兄弟好胸襟,倒是哥哥气量小了,是了,是了,吾等皆胸怀天下之辈,那等龌龊小人,岂能与之计较,对了,你别一口一个兄台,为兄名为唐文初,与你同为崇文书院下乙舍弟子”。
“下乙舍?搞半天原来是同班同学啊,还胸怀天下呢?我看你再吃得胖些,倒像是身怀六甲”。www.chuanyue1.com
对于唐公子极不要脸的吹嘘,陆辰暗暗好笑,他记得吕素娥曾说过,崇文书院乃杭州几大书院中排名第二的大书院。
书院以弟子学识文采,共分内舍,上舍,下舍三院。
三院弟子再以优劣情况,各分甲乙丙丁四窗。
每窗四十人,算起来十二窗共四百八十人,加上学院夫子教习,整院人数五百有多。
而陆辰与唐公子所在的下乙舍,便是崇文书院排名倒数第三的一窗,比起排在倒数第一与第二的下丁舍,下丙舍,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看陆辰陷入沉思,怔怔出神,唐公子左手指着杨家父子三人,右手在陆辰眼前晃了晃,开口询问起来。
“陆兄弟,这三人与你是何关系?”
他方才亲眼所见,陆辰为眼前杨木头一家推着牛车,如此怪异的行为举动,是让他无法理解的。
“哦哦,原来是唐兄”。
陆辰回过神来,搭上了唐文初的话。
“唐兄,小弟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杨大叔,那位是杨兄弟小石里,车上的这个小不点叫杨小宝”。
陆辰一一作了介绍,却也不言明是何关系。
在他看来,眼前这一家人质朴无华,给人好感,倍感亲切之下,便也不向唐文初解释与杨家人乃是初识。
但陆辰区区的几句话,听在杨家父子耳里,却又是另一番感觉。
陆辰当着同窗的面,仍然一如先前,不以认识自己一家为耻,甚至充满了尊重。
陆公子一口一个杨大叔,杨兄弟的,哪有半分见外,甚至用上了“引荐”。
引荐是何意?就是引荐唐公子与自己这个平民百姓认识。
杨木头双眼微微有些泛红。
唐文初哪会搭理杨木头心中所想,他听完陆辰介绍,却更加不明白陆辰与眼前穿得破破烂烂平头百姓是何关系,但陆兄弟既然作了“引荐”,他也只能礼貌性地朝杨木头等人点头笑了笑。
“老汉杨氏一家,见过唐公子”。
杨木头说着赶忙鞠躬行礼。
人家唐公子虽然只是点头笑笑,但他自个儿可不敢失了礼,这万一要是开罪了唐公子,谁知道有何后果?
唐文初犹豫了一下,双目一转,似想起了某事,忽然对唯唯行礼的杨木头开口。
“杨大叔不必多礼,对了,你等可否先行,我与陆兄弟,嗯,还有要事相商”。
见杨家牛车知趣的前行,于茫茫雪地中渐渐走远,陆辰终于安耐不住,开口相问道。
“唐兄,有何事商量,你尽管说了便是”。
想起先前自己曾答应过于夫子,书院启学大典之前,自己必然赶到。
而如今却似乎有些耽搁了,若非看在“以往”与唐文初有同窗之谊,陆辰早已扭头而去,哪会与他在此冰天雪地里东拉西扯。
唐文初嘿嘿一笑,双目左右顾盼,见空旷的雪地里再无他人,似放下心来。
“陆兄弟,你伤未痊愈,寒冻之下,伤情恐有反复,依为兄所见,启学大典实不宜参与”。
他抬手拍了拍陆辰肩膀,眉眼间眼珠直溜溜的转来转去,又哪里有半分关心神色,分明是打着别的主意。
“娘的,想套路我,这些古代人真不地道,尽搞些弯弯绕绕”。
唐公子不算高明的演技让陆辰有了些不悦。
“区区寒冷有何惧哉,唐兄有话不妨直说”。
想不到瞬间便被陆辰看穿了心思,唐文初禁不住俊脸飞霞,佯装干咳两声这才开口。
“陆兄弟,实不相瞒,为兄听闻栖凤楼已然开门,我兄弟二人何不前去,吃上他两盏桃花酒,暖和暖和身子,比起掺和劳什子的启学大典,岂不美哉?”
看着一脸享受模样的唐文初,一听之下,陆辰哪还不明白,说到底,唐大公子分明是想拉着自己翘课来着。
“号称治学最严苛的崇文书院,一年一次的启学大典,你丫的也敢翘,没看见我这个伤残人士都来了么”。
陆辰不禁吸了口冷气,忍不住暗暗竖了个大拇指。
见陆辰沉思无言,唐文初私下以为,自家陆兄弟定与往常一般,想去却又奈何胆小,所以才犹犹豫豫,默不作声,当他不得不继续谆谆引导起来。
“陆兄弟,许多时日未去,想那栖凤楼的青鸳小姐必然盼你盼得紧呐”?
“栖凤楼?小姐”?
见唐公子双目连眨,作出男人都懂的暗示,陆辰瞬间明白了几分,心头禁不住又对自己竖起一根中指,寻思着以前的“自己”估计也不是什么好鸟,多半与唐文初一般,皆是寻花问柳之辈。
心中虽然笃定,但陆辰脸上仍佯作不知,眉头一皱,疑惑开口。
“青鸳小姐,小弟与之相熟否?对了,唐兄,你口中的栖凤楼又为何地?”。
见陆辰神色自然,不似作假,唐文初疑惑过后又是恍然。
“是了,陆兄弟摔坏了脑袋,忘却这些事了”,细想之下,当即替陆辰惋惜不已。
“陆辰兄弟,你且看看,那西湖边上,最为高达恢宏的阁楼,不就是栖凤楼么”。
陆辰顺着唐文初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二人东面的西湖边上,果然林林而立许多阁楼画舫,其中三五座甚是出众,至于哪一栋是唐文初口中的“栖凤楼”,相隔甚远,陆辰便也看不清了。
“书院毗邻青楼?
怪不得这些读书人一个个成为风流才子。
见陆辰的目光没有离开西湖边上,唐文初狡黠一笑,继续诱导起来。
“陆辰兄弟,栖凤楼乃西湖边最有名的青楼了,楼里的女子个个姿色秀丽,花容月貌,与你相好的那青鸳小姐,更是花中翘楚,娉婷如玉,犹如仙女”。
提起“青楼”二字,唐大公子的脸上没有丝毫尴尬难堪,有的却是憧憬向往。
作为大中华首府毕业的高材生,陆辰当然明白,纵观整个大宋朝的文人墨客,皆不以流连烟花之地为耻,反觉时尚。
越有学识文采的读书人就越应该去烟花之地逛逛,吃着茶酒,欣赏着舞曲,顺便与青楼女子“研究”一些文艺事儿。
如此才有灵感,才成正道。
你若长期在家温习功课,他人不会以为你为人清高,反而肯定嘲笑你某方面不得行。
上到帝王宋徽宗与李师师,下到大文豪苏轼与王朝云,比比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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