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看似站在亲戚这边说,挺通情达理的,可听着就是有几分别扭。
王夫人怔愣了一下,这是在说她的宝玉一向在闺阁中厮混,若姊妹之间有矛盾,也是宝玉的错处?
贾琮怎么能当着亲戚的面如此败坏她宝玉的名声?
黛玉听了这话,心头却是一阵熨帖,一双盈盈含露目深情凝睇,自是知道,琮哥哥这般是在为她伸冤呢。
当初,虽只在荣国府那边住了两个月,她是个不肯受委屈,不肯让步的,偏生宝二爷的性子也极别扭,二人年岁又小,总是闹得不可开交。
方才,舅母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就有几分不伏气,不过是因在长辈面前,不好为这含沙射影的话分辨,怕落一个斤斤计较的名声,可琮哥哥一句话就帮她报了仇。
虽听着不是好话,薛姨妈不清楚宝玉的性子,并不知道这话不好在何处,眼见气氛尴尬,她忙道,“宝玉会心疼姐姐妹妹是好事呢,姊妹间就是要你让着我,我让着你,才亲近。”
宝玉忙道,“琮兄弟这话说得有道理,姐姐妹妹们自是不会有错,就算错了,我纵然让着些,原也是应当的。”
贾琮不置可否,只轻声一笑,没将宝玉这番兄长态度放在眼里不说,嘲讽之意十足,聋子都能听出来了。
王夫人气了個倒仰,她的宝玉年纪还小,听不出好话赖话情有可原,贾琮竟然这般不依不饶地笑话,简直是毫无手足之情。
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头不是不后悔跑到这东府来,要怪只能怪老太太多事,好好儿的送上门来供人羞辱。
她正要开口,言贾琮回来了,还没有给老太太行礼,原想用这事恶心一下贾琮,正待张嘴,被贾母看在眼里,忙道,“好了,这样就好,姨太太家的姐儿我瞧着就很好,是把我的几个也比下去了。姨太太既是来了,就留下来多住些时日,亲戚们住在一起常走动,彼此之间好有个照应。”
王夫人自是要将妹妹一家留下来,但这话,她开口不好,须得老太太和贾政开口留,方显得尊重,听了这话,她满腹的怨气这才消了一些,领着妹妹和宝钗上前行礼。
宝钗与贾母磕过头了,贾母这才对王夫人道,“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下来甚好。”
薛姨妈刮了腻子粉般的白净脸上,露出了笑意,她本意就是来投奔姐姐,同居在一处,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恐薛蟠纵性惹祸,忙道谢应允下来。
贾母笑道,“你姐妹二人应是多少年不曾见面了,住在一块儿,以后往来也便宜。”
王夫人忙让熙凤安排人去打扫院子,这边,黛玉眼见时辰不早了,道,“老太太,姨妈她们大老远地来,舟车劳顿,怕是都饿了,不如开席吧!”
“时辰不早了,别把亲戚们饿着了,让人摆桌吧!”
贾母这才深深地朝贾琮看了一眼,略有些得意地对薛姨妈道,“今日一是为姨太太和宝丫头接风,二是我这孙儿得胜归来,两桩喜事凑到了一块儿去。”
薛姨妈自是会心凑趣儿,“老太太有福气,有个这么出息的孙儿,我们在路上的时候就看到了,皇子领了满朝文武一起迎接,那场面可真是大呢!”
贾母与有荣焉,无论贾琮配不配合,在外人的眼里,这就是她的亲孙子,斩不断的关系。
酒宴开在西花厅里头,一时落座用饭无话。
待酒宴罢,贾琮静静坐着用茶,待黛玉与尤氏一块儿将王夫人等人送走,熙凤去了尤氏的院子里说话,西花厅里只剩下贾母和贾琮,贾母这才开始掉眼泪。穿书吧
贾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老太太,我有两句话要说,一是,四年前,琏二哥哥直闯后院,我打杀了二门上的一个下人,今日宝玉又来,我不想玉儿脸上不好看,也不想闹得老太太您脸上也不好看,暂且留了二门婆子一条命;
二是,您回西府的时候,宁熙堂那张罗汉床一并儿带过去?您坐,是长辈,我没有意见,可这张罗汉床宝玉坐过,玉儿再坐,就有些不合适了。”
带是不能让带过的,毕竟,玉儿坐过,但话要说清楚。
贾母顾不上自己的心思了,止住了哭声,抬起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不解地道,“这又是何必?宝玉他还小,只是个孩子,他们姊妹间……又何必计较这些?”
黛玉正好进来,将这些话都听在了耳中,很有些不安,在贾琮旁边的椅子上落座。
贾琮的茶碗放在桌上,黛玉亲自替他斟了一碗茶,贾琮接过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老太太和太太在一日,在你们的眼里,宝玉就一日都是孩子,这无妨!不碍我的事儿。
可并不代表,在所有人的眼里,他还是个孩子。他长不长大,与我无关,但事实是,他已经过了男女不同席的年纪。
老太太若下次来,我不会拒之门外,但宝玉却不得再往宁国府的后院跑,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贾琮便喊丫鬟,晴雯噔噔噔地过来,不敢看贾琮冷峻的眉眼,只听他吩咐道,“传我的话给贾平,让他把宁熙堂的罗汉床搬到后面一把火烧了,还有,二门上今日是谁的班?看在老太太的面儿上,留一条命,只打二十板子,罚三个月月例。”
晴雯吓得两条腿都在打颤,应了一声是,这才转身,鬼撵来了一样往外跑。
贾母气了个倒仰,她抬手指着贾琮,“你……你个不孝的东西!我听说伱回来,我巴巴地跑来为你接风,宝玉他哪点让你不满了,你这样下他的脸……”
“老太太!”贾琮抬起眼皮子,无情的目光直视贾母,“您来为我接风,我这做孙儿的还真有些受宠若惊,孙儿我何德何能,既非嫡孙,更不是衔玉而生,得老太太这般宠爱,实在是令孙儿不安。
至于说宝玉,无论去谁家,往人家后院里长驱直入,丝毫不讲究男女大防,是世家公子该有的礼儿?今日若非看在老太太,不论是谁,我早就动手了,还等到现在!
我已经在维护他的颜面了,怎么,老太太觉着,我应当不顾嫡妻寡嫂幼妹名誉,成全他这张大脸吗?”
眼见贾母被气得不轻,贾琮收敛了一些气势,声音软和下来,“老太太,宝玉是孙儿堂兄,孙儿断没有要害他的道理,昔年我在江宁守孝时,曾有长者对我说,父母师长不曾教过的道理,将来终有一日世道会教给你,那时候,付出的代价可就大了。
老太太和太太不顾女儿家的声誉,将宝玉养在后宅,与姐姐妹妹一块儿,这是西府的事,孙儿我无权置喙。
可东府这边不一样,我不希望将来有一日,被人骂说,东西二府唯有门前的石头狮子干净,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坏了我东府女眷的名声!“
这么严重的吗?
贾母一连三惊,此时连愤怒都顾不上了,心头一寒,问道,“是谁在嚼这样的舌根?”
“自古七岁不同席,这满京城里哪一个世家大族权贵高官家的子弟,十三四岁了还养在后院与姐妹们厮混在一起?老太太还管得了别人怎么说?
自然,西府有老太太、老爷和太太做主,多的话,孙儿我也不方便说。先前,玉儿在老太太那边,年岁小就不提了,往后,却不能再这般随意。宝玉是您的心头宝,您也不能不顾其他孙儿孙女的死活吧?“
贾母惊愕不已地看着贾琮,她活了一大把年纪,从进这门子做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她自己也有了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年了,还从来没有晚辈对她说话这般不客气过。
可是,这争宠的语气,怎么又叫她生不起气来!
贾母把这些当做贾琮对宝玉的不满,而不满的起因自然是她太宠宝玉,而忽略了其他孙儿,包括贾琮的感受了。
心底其实隐隐有答案,理智告诉自己没这么简单,但人惯是会自己欺骗自己的,贾母也不例外。
“我是疼宝玉,我怎么就没有不顾你们的死活了?你当初和你大老爷大太太闹得不可开交,我是不是没管?这一大家子的,我人人管,我也管不过来。你们自有爷娘,一些事,闹得过分了,到了我眼面前来,我何曾不管过?”
贾母说着,又落下泪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偌大个年纪了,听得鸳鸯和黛玉心头很是也有些悲悯,黛玉不由得朝贾琮看去。
贾琮端着茶盏,凝视里头的茶汤,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投下两片阴影,叫人看不出他的神色,他也不像其他的子孙那样,一旦惹了长辈生气,便上前磕头赔罪,反而是静静地坐着。
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良久,贾母自己哭得也有些过意不去了,又无台阶下,心里对贾琮自是有些怨怪,却又想到,这孩子素来与自己不亲,怕是也不知道该如何孝敬,反而自己为贾琮找了理由开脱。
鸳鸯手忙脚乱地为她擦干眼泪,劝道,“老太太,您往后多疼琮三爷一些便好了,祖孙之间,哪里还有隔夜仇不成?”
贾琮抬起眼,朝鸳鸯看去,蜂腰削肩,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声音一起如黄莺般清脆动听。
《红楼梦》中的金鸳鸯,贾母的左右手,贾母玩牌,她坐在旁边出主意;贾母摆宴,她入座充当令官,
这番话说得也别有深意。
老太太想说而不好说的话,她帮着说了出来,还真是老太太的贴心小棉袄呢。
见贾琮投眸过来,鸳鸯眼眸低垂,素肤若凝脂般的脸颊上,琼鼻秀美,菱形唇儿微翘,显出几分娇俏来。
“自是没有隔夜仇!”
是血海深仇!
他如何不知贾母留在这里想要跟他说什么,过去的事,没必要解释,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解释,如果顾及一个人的感受,从一开始就不会辜负,既然已经无情地伤害了,就更没必要再解释了。夶风小说
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黛玉是属于同一类人,在乎的是对方的一颗心。
贾家不曾将他当儿子,他自然不会舔着脸求着当孙子,他母亲用剪刀将这血亲牵绊剪断,他怎会辜负母亲性命相护呢?
“老太太,天儿不早了,我让人去唤了凤嫂子过来,服侍老太太过去吧!”贾琮不由分说,吩咐丫鬟去喊熙凤。
贾母也是见好就收,只要贾琮能说出“没有隔夜仇”这样的话来,下剩的都好办,天长日久的,她也不怕焐不热贾琮的心。
况,她也不奢望贾琮能像宝玉那般孝敬她,只要能够听她的话,顾全大局,维持表面上的和睦亲密,就够了。
多的话,以后慢慢再说。
也不说亲自送老太太过去的话,贾琮和黛玉目送着老太太的车走远,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均是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笑意,相携回到屋里。
宁熙堂里,那张罗汉床已经被抬了出去,显得空荡荡的,黛玉见了之后,难免有些担忧,“将垫子扔了,床收进库房以后不用便罢了,何必闹得沸沸扬扬,回头那边又有话说。”
“哪能偷偷摸摸,回头让人以为我们是冲着老太太去的,今日我把话说明白了,就算那边要说,也有限,省得有人在孝字头上做工作。”
最好在宝玉头上做功夫,顺理成章,本就是宝玉的不是。
“你也有怕的时候?”黛玉的手指轻轻地戳在贾琮的胸口,贾琮轻声一笑,将她雪白柔荑捉住,清了清嗓子,“不早了,我明日还要早起上朝呢,早些歇下!”
黛玉的心儿一颤,他们大婚那日,因是在扬州,拜堂之后,琮哥哥便歇在了书房,今日……她紧张得都迈不动脚步了。
贾琮见此,将她一把抱起,朝套间走去。
虽暂时不能做什么,但夫妻同床共枕,亲密无间应是寻常事。
东府的后院里头,起了一把火,红木麒麟罗汉床烧得满院子喷香,火光腾起,烟气滚滚,连西府都看得见,一大片火光将两府都惊动了,以为走了水。
王夫人日常睡前都会念几遍佛经,自从有了宝玉之后,老爷就很少来她的院子里歇息,倒是赵姨娘那边,夜里总是要水,一夜几次她都知道。
她虽是将五十的人了,离五十岁也还有几个年头,这般日久旷着,那边日常润着,哪怕她是个木头人,也有生得几分火气的时候。
听窗沿下又有声音在叽叽喳喳,王夫人心头一阵烦闷,板着张脸,喊道,“彩霞,去看看,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话还没有落,窗户上映上一片火光来,王夫人惊得站起身,忙朝外面跑去,紧张地问,“怎么回事?”
“太太,听说东府那边走水了!”
此时,贾母的马车才从到了垂花门门口,听到府里到处嚷嚷着“东府走水了”,老太太从车里出来时,朝东边看了一眼,果见黑夜里,原先天香楼的那一块,火光盖天,映得上方一片红光,真正烟雾弥漫过来,一阵红木香味儿。
“老太太,这是怎么回事?东府那边走水了吗?”熙凤不明所以,她望了一会儿,如今正是刮东风的季节呢,别烧过来了。
贾母扶着鸳鸯的手下了车,不疾不徐,朝里走去,心头自是沉甸甸的,适才,那混账东西一会儿说要把她的宝玉坐过的罗汉床让她带过来,一会儿吩咐人拿去烧了,他还果真烧了。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她的宝玉如何有脸面?
只是,那混账东西,如今官威甚重,许是记着他那贱人娘亲那点子事,浑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也只能先忍下这口气。
熙凤扶着贾母往里走,见她沉着一张脸,不知道方才贾琮到底给了什么气老太太受,连府里走水都不管了,不由得着急。
总不能被烧光了吧?
正要问,鸳鸯在一旁扯了扯熙凤,让她别问了,熙凤知事出有因,也就咽下到了嘴边的话。
刚刚进了荣庆堂,贾政、王夫人,连贾琏也都一并儿来了,李纨、宝玉、迎春和探春也站在廊檐下看着东府那边的方向,急得不得了。
一群人看到贾母,忙迎上来,“老太太,应是东府那边走了水,儿子已经派人去问去了。”
贾母“嗯”了一声,瞧着并不关心的样子,这令王夫人心头一喜,她还生怕贾琮抢了老太太对宝玉的宠爱,眼下看来,老太太分明对东府那边深恶痛绝的样子。
最好,一把火烧光算了。
一行人服侍着贾母进了荣庆堂,贾母往罗汉床上坐的时候,竟是晃了一会儿神,心事沉沉地落座。
王夫人捏着帕子上前,笑着问道,“老太太,这是怎么了?若是琮哥儿说了什么难听的话,老太太看在他年幼的份上,宽待些,别气坏了身子!”
老太太抬眼朝王夫人看去,见她白净脸上眼角笑出褶子来,深吸一口气,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琮哥儿是说了难听的话,只是这些话,都是在说宝玉。
这时候,林之孝家的进来了,禀报道,“老太太,老爷,太太,东府那边并没有走水,是在烧一样东西!”
贾政愣了一下,烧什么东西?非年非节的!
王夫人则没好气地问道,“大半夜的,烧什么烧得这么浓烟滚滚的,闹得一家子上下都不得安生,把老太太都惊到了!”
“说是烧宁熙堂的罗汉床,那边说……”林之孝家的看了王夫人一眼,嗫嚅唇瓣,后边的话,着实不敢说。
贾母摆摆手道,“要烧就让他们烧去!”
王夫人不由得想到,难不成贾琮那边过分到这份上了,老太太坐过的罗汉床也容不下,非得要烧了?
若是如此,便可将贾琮不孝的名声坐实了。
别说他走了狗屎运当了这侯爷,哪怕坐上龙椅,也得乖乖地滚下来。
“好好的罗汉床,烧它做什么?”
王夫人声音和缓地问着,三角眼里头射出冷厉的光,逼向林之孝家的。
林之孝家的被逼,不得不道,“听说,说,是那罗汉床,宝二爷坐过了,东府女眷以后坐不得了,琮三爷吩咐一把火烧了!”
其实,东府那边传来的原话是,琮三爷嫌宝二爷把三奶奶的罗汉床坐脏了,但这话,林之孝家的可不敢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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