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找到那知府衙门后街静巷拐子家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
那拐子已经将拐来的这眉心一点胭脂痣的姑娘卖给了一个叫冯渊的。
冯渊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今年十八九岁,本酷爱男风,最厌女子,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丫头,一眼便相中了。
本是要买来做妾,立誓不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所以三日后过门。
薛蟠听了家里管事来回这话,怎么不火急火燎的?
薛蟠本来也不是没了这丫头不能活,正好碰上冯渊买,他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薛大爷看中的丫头,竟然有人敢和他抢?
执意不肯收手,非要买回来,为此,将管事给骂了一通。
薛家管事也不管不顾,将银子给了那拐子,非要买下这丫头。
这对那拐子来说,可是件好事,收了两家的银子,他本来要跑,谁知,那冯家来人接这丫头,拐子不敢得罪薛家,执意要退了冯家,冯家先付了银子,是非要这丫头不可,僵持间,薛家的人也到了。
薛家管事生怕又生出什么幺蛾子来,回头薛家大爷不可,忙让人去回了薛家大爷。
薛蟠也顾不上害怕贾琮了,听说拐子敢跑,冯家敢和他抢人,从贾琮那里受来的气,就跟爆竹一样被点燃了,噼里啪啦炸个不停,他跳起来就往外跑,喊道,“来人,多去人,给老子打死那囚攮的!不要命了,敢跟大爷抢人!”
薛蟠一路打马过街地过来,拐子门口,此时已经热闹极了,冯渊带了几个相好过来,正在和拐子理论。
“这买人的银子分明是我先付的,你一家货卖两家主,我要去衙门告你!”
拐子的包袱散了一地,他正跪在地上求饶,“冯大爷,这也不是小的故意这样,那薛家非要强买,小的也是没办法。小的是什么人,怎么敢得罪薛家?冯大爷,你就体谅体谅小的吧!”
要是一个椅子板凳一把梳子什么的,冯渊也懒得计较,让出去就让出去了。
他好不容易立下了誓言,以后就守着这个丫头过活,好好儿生儿育女,置办些家当起来,也好让九泉之下的父母爷娘安心,哪里肯放手?
他拉了那丫头就往外走。
丫头不是别人,正是甄士隐的独生女儿英莲。
甄士隐就这一个女儿,疼爱得紧,五六岁上,她被家里的小厮霍启抱出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就把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就那个时候,被这拐子拐了。
英莲这些年没少被这拐子磋磨,自拐了来,便被打怕了。
那日,冯渊相看了人,甚为满意,又兑了银子,英莲以为她罪孽满了,可得个好处,谁知拐子转身又将她偷卖给了薛家。
英莲此时被冯渊拉扯着往外走,她脚步也跟得极快,只想快些离了这里。
若是能被冯家公子带走,不拘去哪里,哪怕是要饭,也比她跟着这拐子强。
就在这时,薛蟠到了。
“混账东西,这人是我的,你往哪里带?”薛蟠看到冯渊扯着英莲,怒火如炽,只觉得自己的要紧物儿被这冯渊玷污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指着冯渊,“打,给我往死里打!”
薛家的家仆们平日里张牙舞爪,为非作歹惯了,此时得了大爷这话,一个个如狼似虎地朝冯渊扑了过去,拳打脚踢。
又有人朝英莲下手,生拖死拽,将英莲拖了过来。
大牛眼见不妥,就要闹出人命,领着人就冲了出去。
这边上演着全武行,隔了一条街的知府衙门里头,张灯结彩,宾朋满座,正厅、两侧的厢房,以及后面的大院里头,摆了约有上百桌,来的人无一不是金陵城中有头有脸之辈。
“金家老爷来贺,贺仪字画一副!”
“徐家老爷来贺,贺仪字画一副!”
“黄家老爷来贺,贺仪字画一副!”
“李家老爷来贺,贺仪字画一副!”
“恭喜恭喜!一点薄礼,微不足道,不成敬意!”
“李老爷,里边请,您说这话,就是太见外了些。”
贾雨村站在门口迎客,不停地拱手朝这些人道谢,脸上挂着令人宾至如归的笑容,这里头,所谓的“字画一副”是有讲究的,代表的是一千两银票。
真是托了贾琮的福啊,若没有贾琮在江南整出这些幺蛾子,他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穷书生,想要在金陵坐稳这知府的位置,没那么容易。
他儿子的满月宴,想要这么声势浩大,这些盐商世家来贺,送上这个数的贺仪,也是痴心妄想。
相反,他还得反过去讨好这些腰缠万贯的巨富们,从手指头缝儿里头抖落一点出来,好让他的政绩漂亮一点。
贾雨村待来人走上台阶,错身而过的时候,低声道,“那人今日会来!”
听的人神色松快了,满意地点点头,抱拳道,“多谢!府尊大人辛苦了!”
贾雨村也很满意,他朝街口望过去,这个时候,贾琮也应该来了吧?
客人到得都差不多了,后厨已经开始催席了,贾雨村站在台基上等了一会儿,正说要去催,便听到了哒哒哒的马蹄声。
他眼睛一亮,看到头戴五梁冠,身穿飞鱼服的贾琮,坐在一匹枣红大马上,身后扈从如云,正闲庭漫步地过来。
终于来了!
贾雨村看到贾琮的第一眼,便是这个念头,忙下阶迎了过去。
门内正火急火燎等候的客人们,此时听说贾琮来了,也都忙挤到门口来,看到贾雨村殷勤地帮他牵马,而少年从马上一跃而下,一身飞鱼服亮瞎了众人的眼。
大顺除了官服之外,还有赐服,顾名思义,便是皇帝赏赐的特殊官服,因赐服的纹饰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相似,被视为极大的荣宠。
有因辅政,因战功,因封袭,受赐官服者,无不以此为荣。
赐服也分三六九等,最尊贵的是蟒服,整体造型与龙几乎一样,区别是蟒服龙纹四爪,蟒服中,行蟒又次于坐蟒。
次一等便是飞鱼服了,飞鱼服下是斗牛服,最次是麒麟服。
贾琮小小年纪,竟然得赐飞鱼服。
这身赐服,非手握大权的皇帝心腹不能获赐。
这少年,简在帝心啊!
四品知府前来相迎,贾琮理所当然一般,将手中的马缰绳直接扔给了贾雨村,当他是贾府小厮一般。
又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贾琮便大踏步地朝大门走去。
门内挤满了围观他的人,少年如无所见,将身后的大氅解开,自有身后扈从顺势接过,而扈从在他身边,恭敬如仆的竟然是两名副将郭勋和张翰。
这二人,那些盐商世家不认识,李继宗可是熟悉得很,身居副将之职,品阶从三品,比贾琮这个昭勇将军的爵位,还有参将实职只低了半品。
关键是这二人骁勇善战,颇有能耐。
如果说,这二人看在夏进的面子上,在战场上,不影响战争结果的前提下稍微照顾贾琮,或许办得到,但这般对待贾琮,绝对的服从,李继宗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
当初,他在宁波抗倭的时候,这二人可是坚决不听从他的调遣,没想到,现在倒是会捧贾琮的臭脚了。
同是勋贵之后,待遇差别如此之大,是个人都接受不了这种打击。
贾琮站在大门口,朝里环视了一圈,将这些人或嫉妒、或不满、或憎恨、或讥诮的眼神一一看在眼里,心头冷笑一声,不过是待宰鱼肉罢了!
他微微侧目,朝跟上来的贾雨村似笑非笑道,“贾大人的面子好大,今天来的客人不少,不说一千,也有八百了,本官这么一看,这是往来无白丁啊,全是非富即贵的大人啊!”
如果贾雨村能够选择的话,他连满月宴都不打算摆了。
这话什么意思?
要是有心人听进去了,往上那么一奏,他这知府还当不当得成?
要知道,他第一次被撸官,就是因颇有贪酷之弊,被上司参了他一本“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惹得龙颜大怒,才被罢官的。
“下官不敢!原下官不敢大肆宴请,也并没有都下帖子。这些老爷们是因为听说将爷要来,才一齐儿过来,为的是要见一见将爷的面,瞻仰一番将爷的风采。将爷年岁虽不长,文韬武略,实令人仰慕!”
横竖,总是要把缘由说出来的,贾雨村不得已就提前就说了!
若叫贾琮误会了,他的官也就当到头了。
贾雨村一句话说得语不成句,急得满额头都是汗,他站在贾琮身后,朝这里头的客人们拱手请罪,今日也是没有办法了才不得不说出这番得罪人的话来,改日,只要想办法弥补。
实在是,眼下这尊大神暂时不能得罪。
贾雨村心里将贾琮恨了个狗血喷头,只想今日的计谋能够得逞,将贾琮这小子早日送走,是归西还是下狱,都是令人大快人心的事。
贾琮似乎有读心术,将贾雨村的心头感言听在了耳中一般,他扭过头朝贾雨村嗤笑一声,抬脚迈过了门槛。
“见过参将大人!”一些白衣巨富,一些品阶比贾琮低的人,不得不在这少年勋贵的神威逼迫之下俯身行礼,不敢稍有怠慢。
随着贾琮抬脚进去,人群如摩西分海一般,分列两侧,有人膝盖着地往后退着,贾琮视若未见,淡然地越过了众人,在贾雨村的弯腰陪侍下,来到了首席上座。
“我坐这里,合适吗?”贾琮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弯腰等候的都是些垂垂老者,一看便知是江南这边身份尊贵者,甚至有些比他的先生辈分还高。
“贾小子,还记得老朽吗?我们曾见过!”李方膺上前一步,一双慈眉善目看着贾琮,笑道。
“是望中公!”贾琮忙拱手笑,“不敢忘却!老先生身体可还好?自前次一别,一晃,又是一年过去,小子看望中公老当益壮!“
“哈哈哈!借贾小子吉言,你先生的身体不亚于老朽,他如今是万事无忧,越来越会享福了,听说每日在太湖垂钓,优哉游哉。不像老朽,还有一大堆的心要操。”
贾琮没有接话,一接,肯定是上了这老家伙的钩了,必定会将眼下的难处说一番,然后就是循循善诱,仗着自己的辈分年纪,令贾琮服软。
贾琮一笑,恭维道,“人生于世,出世还是入世全看心境了,老先生以出世之心,看入世之境,如看过眼云烟,悠然之心,也依旧令琮敬佩!”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是不接话,每个字都很好听,却让人没法往后继续。
李方膺愣了一下,与同一桌的其他老朽们对了一个眼神。
这一桌,安排的是金陵的几个世家长辈,上座的位置留给贾琮。
贾琮虽然官职三品,在贾雨村宴请的这些客人中,乃是首屈一指的高官权贵,这上座的位置非他莫属。
但贾琮却将李方膺请到了上座,而他则拱手道,“诸位耆老都是与我先生同辈之人,且素有通家之好,今日琮以晚辈身份忝为奉陪,哪里敢居上座,还请老先生们看在我先生的面上,护琮之羽翼,惜琮之名声,琮感激不尽!”
黄愤张了张嘴巴,还想说什么,李方膺已经摆摆手,当先一个落了上座,道,“贾小子既然还有尊我等之心,就不必为难他了,他虽身居高位,手握权柄,既肯当个晚辈,我等就从其心愿!”
黄愤笑笑,“今日真该把德辅公也请来!”
贾琮心说,贾雨村的儿子满月酒,有什么资格请我先生前来,这些个老家伙们,平日里怕是极瞧不起贾雨村这等草根出身的凤凰男,若非今日要为他设这个局,贾雨村怕是请也请不动。
这些个人和那些盐商们还不同,盐商们虽然与权贵官员们暗地里来往多,但是真的商户,有钱无地位。
这些个世家大族耕读传家,每家每户每一辈,总有科举出仕的子弟,家族得以庇护,清高自傲,连贾琮这等权贵都不放在眼里。
若贾琮没有熊弼臣这个先生保驾护航,没有写一首传唱一首的诗词开路,没有卖疯了的诗集积攒出无人能及的名望,没有手握兵权持皇帝令牌的实力护航,这些世家大族的家主们,岂会专为他前来,与他一个少年同坐一桌,且如此慎重?
这边,一一落座之后,宾客之间相谈甚欢,这上桌,贾雨村专门做了东道,听贾琮始终将与这些耆老们的谈话节奏掌控在自己手中,他心里不由得渐渐升起恐惧来。
所以说,他去给贾琮下帖子的时候,贾琮说的那些话,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
如果是有意,是为了什么?
葫芦庙隔壁的甄家,已是几易其主,几年前的一把火,被烧光之后,起了宅子,外头人以为还是甄家,这家的下人们也从不分辨。
不久前,宅子被封,后来封条被衙门的人撕掉了,最近几日,又有人住了进来。
甄封氏在宅子里转来转去,斗转星移,这昔日熟悉得闭着眼睛也能摸转个透的家,早已物不是,人已非。
那个幸福的三口之家,早已是天南海北,骨肉分离。
她还记得自己五岁的女儿,眉心一点胭脂痣,伶俐中透着娇憨,她总在想,她的孩子,为了她,她连命都可以不顾呢。
后来,丢了。
那一段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的日子啊!
甄封氏想起来,泪流满面,痛彻心扉。
后来的房子没了,财物损失对夫妻二人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女儿没了的打击,才真正致命,以至于她相公被个疯癫落脱的跛足道人,几句话勾引,便跟着走了。
留下了她一个人,虽跟着老父,却被嫌弃至极,度日如年,若不活了,又怕女儿还在哪个角落里等着她救命,也怕女儿哪日回来了,寻她不见。
心里总是存了一丝期待。
前两天,有人去了她老父家里,跟她说,女儿找到了,但若想找回女儿,便须听从安排。
她做梦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到昔日的家中,虽然这家,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了。
“甄太太,时辰到了,你跟我们走,我们护送伱去知府衙门,找知府大人喊冤吧!”
甄封氏吃惊不已,不解问道,“这是怎地?我女儿她如何了?”
说话的正是狗蛋,他笑道,“不瞒太太说,你女儿七八年前被拐子拐了,这拐子也没有住得很远,就在知府衙门后面的静巷里头住着,赁的屋子是衙门里一个门子的。当今这知府大人,受你家的恩惠不浅,当年他寄寓葫芦庙的时候,与你家老爷来往甚密。”
狗蛋的话还没有说完,甄封氏的泪水就下来了,她气恨不已,咬牙切齿道,“当初,我家老爷白送了五十两银子和两套冬衣资助他进京赶考,后来他得中之后,并未说要还我家的银子。
还是他看中了我的丫鬟娇杏,要抬娇杏过门,才送了两封银子和四匹锦缎来,换了娇杏。他说了要使番役去为我寻女儿的,我还巴巴地等着。“
原来就隔了一条街住着,贾雨村这杀千刀的,却想不起帮她找回女儿。
真正是狼心狗肺啊!
狗蛋道,“那门子,估摸着你们也认识,从前葫芦庙里的小沙弥,往来过你家里,也认识你女儿,却是看着那拐子打骂虐待你女儿,却不曾想过要解救。“【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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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封氏要崩溃了,凄厉一声哀嚎,噗通跪了下来,“军爷,你要我做什么才肯帮我母女一把?不管要我做什么,只要肯把我女儿解救出来,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
“不需你做什么,你女儿这会子被两家抢着买卖,眼看就要被卖掉。你这会子去敲衙门的鸣冤鼓,让知府大人帮你要回女儿。你也不必怕知府老爷会拿你如何,我家爷因与你家老爷有旧,才想要帮你一家子伸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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