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泽看来,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文官集团,勋贵集团的说法。
也许所有的阶层是有自己的利益倾向,但是落在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又有他自己的个人利益。
比如大明朝的这几位勋贵,临淮侯李庭竹这样的只能算是蠢,作为大明战神李景隆的后代,这位南直隶名义上的最高军事长官,在军事指挥上不能说毫无建树吧,只能说不给南京兵部尚书杨博添乱就不错了。
临淮侯只能算是蠢,那现任的这位魏国公就是坏了。
现任这位魏国公徐鹏举,找到南京兵部张口就要五万两银子,说是要募兵抗倭。
南京兵部当然知道这位爷是什么德行,徐鹏举号称是徐剥皮,真给他五万两银子,他连一分钱都不会发给士兵。
这位爷被拒绝了之后,又找到南京兵部,要求杨博立刻派兵保卫他们徐家在沙岛上的祖产。
杨博自然又是严词拒绝了这位爷,也不看看现在镇江战事到了什么地步,他徐家当时一战不打就逃回了南京城,现在怎么有脸让朝廷给他出兵夺回祖产的。
这两位又蠢又坏,可平日里也尿不到一个壶里,这段日子更是互相攻击,争权夺利。
大明的勋贵们已经如此堕落不堪,文官的战斗力其实也不怎么样。
如果说大明的文官真的能够拧成一股劲儿去对抗皇帝,那大明皇权早就已经限制死了。
当今这位道君皇帝虽然怠政,但他正是通过搅合大臣们的利益,利用大臣之间互相不信任,从而控制住了朝局。
可就算是有了所谓的严党和清流党,两党内部的每一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
如今占据朝堂的严党,内部又有各种小派系,而这些派系的诉求也许是南辕北辙的。
党内无党,帝王思想,派内无派,千奇百怪。
随着严嵩的日益衰老,更多的严党分子围绕在严世蕃身边,又在严党内部形成了一个小阁老派。
严世蕃如今是工部尚书,他只是国子监门荫的监生出身,在没有参加科举的情况下,能成为六部首官,这在重视学历的大明朝中后期,简直是打破了职场天花板的奇迹了。
严世蕃因为没有翰林官的身份,没能进入内阁,但是他的工部尚书也位高权重了。
工部是六部之中职权最广的一部,严世蕃除了要帮助皇帝修建宫观之外,工部还管理战舰修造,漕运船只的调配,管理全国河道水利工程,以及各地的官办铁矿、工坊。
而工部除了这些管理职能之外,工部也有收税的权利,这就是工部的“节慎库”。
严家父子能够长期执掌朝廷大政,最主要的原因也不是严嵩严世蕃的青词写的好,而是父子二人都善于给皇帝理财。
严世蕃能够执掌工部,也不是因为他土木学的好,而是因为他善于搜刮钱财。
嘉靖三十六年,皇帝下令将“罪官罚银”和“开中法的盐引收入”的四成分给工部,在严世蕃的阿谀奉承之下,节慎库几乎成为皇帝另外一个内库,皇帝的大笔开支都从节慎库中走,而严世蕃又不像是户部那样有各种怨言,而是积极的帮助皇帝搞钱。
严世蕃向皇帝建议,在江南派发更多的盐引,募集钱粮在东南抗倭。
皇帝准奏,命令南北直隶的盐场售卖盐引,这笔钱由南京那边自筹,用来补充抗倭备边银两的不足。
说白了,就是京师的兵部和户部已经拿不出钱了,就让南京这边把盐引拿出来卖一卖,自筹一些抗倭的经费。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上级负责给政策支持,经费问题由下级单位自筹解决。
严世蕃立刻让自己的亲信,带着政策和大额的盐引前往南直隶。
六月份,请了两年病假的张居正返回了京师了,他重新回到翰林院供职。
就在张居正返回京师的这一天,六月份对于朝廷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好消息。
南京大营的兵马守住了镇江,但是因为长江水师的船只几乎被烧毁殆尽,镇江的兵马只能看着对面的扬州望洋兴叹,无法渡江到江北作战。
扬州这边的兵马也只能守得住扬州,徐海在久攻扬州不下的情况下,开始分散兵力侵扰苏北的其他地区,泰州告急、淮安告急、盐城告急、甚至一部分倭寇都已经抵达了徐州。
胡宗宪在浙江同样不好过,平湖和慈溪的倭寇被击退,但是倭寇又开始从浙东沿海登陆,宁波和杭州也受到了袭击。
胡宗宪接受了徐渭的建议,开始在沿海建造舰船,从被动的迎接登陆的倭寇,改成主动在海上进攻倭寇。
但是大明朝的沿海船厂技术失传太多了,至今还没能恢复大型舰船的建造能力,胡宗宪只能征用商船和渔船打仗。
除了浙江之外,山东也是倭乱的重灾区。
大明文坛领袖王世贞,出任山东按察副使,在青州负责兵备抗倭。
王世贞的父亲王忬进右副都御史,巡抚大同,加兵部右侍郎,代苏辽总督,不久,进右都御史,负责北方抗击鞑靼人。
整个大明朝到处都在打仗,关中赈灾还在继续,可倒霉的事情往往都是连在一起的。
嘉靖三十六年的六月,三宫突然发生大火,奉天门(今太和门)左顺门(今左翼门)右顺门(今右翼门)午门外左右廊连带烧毁。
也就是说,大火沿着三大殿东西两廊一直烧到午门外。几乎将整个三大殿全部烧毁。
故宫失火其实也不算是稀奇的事情了,永乐皇帝朱棣在位的期间三大殿就被烧毁了一次,一直等到了英宗时期才重建了三大殿。
这一次宫灾发生之后,迷信的嘉靖皇帝更是认为是上天示警,他命令户部加紧搜集龙涎香,他要在玉熙宫继续祷告上苍。
但是在财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皇帝依然不顾群臣的劝阻,要求立刻动工重修三大殿。
为了筹款重建已毁宫殿,嘉靖帝下令户、兵、工三部集资白银三十万两。
严世蕃上奏皇帝,说各省历年都拖欠工部的工料钱,请皇帝派遣御史催要历年拖欠的银子。
皇帝立刻同意了严世蕃的建议,下令动用各地存储的违法罚款和空额余薪,最后仍感不足,又指使南北直隶的工部官员到各库搜寻,有好的都拿来。
就在国家财政到了如此紧张的时候,南直隶又传来坏消息,准备运往京师的两万旦粮食存在常平仓中,被倭寇一把火烧了。
除了这两万旦的粮食之外,倭寇沿途骚扰运河漕运,又有接近一万旦粮食被劫走或者损失掉了。
接到了这个消息,京师的粮食价格飞快的上涨,三天之内就涨了五成。
就在朝堂笼罩在一片坏消息的时候,两份奏章上的好消息就显得非常的醒目。
第一个就是去年才就任钞关使的方望海,向朝廷上书,今年已经征收折银三万两的钞关税,这笔钱已经堆在苏州浒关,直等到漕运通畅之后就立刻解送上京。
另外一个好消息是福建铸币的陶公公,核准了去年在福建铸币所赚的火耗银合计五万两,这笔钱也随时准备送往京师。
这两则好消息让嘉靖皇帝终于有了一丝好心情,玉熙宫的铜罄声不停地响起,这两笔钱说起来不多,但是加起来也不少,特别是钞关税是一笔稳定的税收。
六月份,皇帝下旨,方望海原本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职位再升一级,任命他为南京户部侍郎,全面负责浙江和南直隶的钞关事务。
陶公公则入司礼监,提前给了他秉笔太监的职位,只等陶公公市舶司的任期结束,就能返回司礼监当差了。夶风小说
另外方望海的夫人李氏也得到了诰命,甚至连方望海的儿子都得到荫官。
在靖江孤山村边的营地中,此时抗倭缉私总团的营地已经变了模样。
原本的简易房子已经变成了木屋,苏泽在孤山上设立一座烽火台和瞭望塔,在海边也建造了一座小型灯塔。
苏泽的指挥所也从简易帐篷变成了木头屋子,营地四周也竖起了木桩。
苏泽正在和徐时行下棋。
这些日子下来,徐时行的棋艺可以说是大大的退步。
苏泽的棋路古怪,从来都不按照常理出牌,也不按照古代棋谱出招,搞得徐时行的棋路也是越来越歪。
棋路歪了也就罢了,最倒霉的是他还下不过苏泽!
苏泽总能下出一些让人拍案叫绝的招数,不安常理出牌的背后是无招胜有招的庙算。
“汝霖兄,下一次还是让卓吾先生陪你下棋吧。”
徐时行被折磨的不行,他抓起棋子就准备认输。
苏泽正在思考长江战事,哪里能让他投子认输,连忙说道:“这棋还没下完呢!怎么能轻言放弃!”ωWW.chuanyue1.coΜ
徐时行看着自己被围猎的大龙,这叫做棋还么下完?
徐时行已经彻底放弃,只是按照本能收官,他一边落子一边说道:
“汝霖兄,你一点不担心钞关的帐?”
苏泽笑着说道:“只要是人做账,总会留下痕迹,龙门帐也不是不能做平,但是假账做的多了,总能露出马脚,卓吾先生和许兄也不是要将所有的蠹虫都揪出来,只要将那几个最贪婪最愚蠢的找出来就行了。”
徐时行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个道理,自己那位知府父亲,平日里也是这么管理胥吏的,敲打几个做的过分的胥吏,就能让吏治清明一些。
苏泽又问道:“如今苏州府的粮价怎么样了?”
徐时行叹气说道:“已经涨了六成了,听说倭寇在江北闹的厉害,今年的夏粮肯定是颗粒无收了,下半年苏州府就要缺粮食了。”
“报告!”
“进来!”
一名传令兵将一封信送给了苏泽,苏泽打开一看笑着说道:
“说曹操,曹操到,卓吾先生来信了。”
苏泽展开信,前半部分都是李贽的抱怨,他和许国一到了浒关,就日夜不停的查账,总算是查出十几处账本合不上的地方,揪出了好几个硕鼠。
方望海也是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利用抗倭时期的军法处置了这些硕鼠,大大震慑了整个钞关厅的胥吏们。
苏泽将信递给了徐时行说道:“合龙门果然抓住了这些臭鱼烂虾,钞关厅也算是能消停一段时间了。”
徐时行也时常疑惑,苏泽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他办事要比自己的知府爸爸还要老练,竟然就通过账本揪出了藏在三座钞关中的贪蠹,要是大明朝所有的官员都像他这么厉害,恐怕吏治早就清明了。
看完了信,徐时行抬头却看见苏泽正在打算盘。
苏泽手上是一份复杂的表报,表上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的数字,这是随着李贽的信寄过来的报表。
苏泽的账房技能虽然只有Lv4,但是在智力的加持下,加上数学技能的辅助,他很快还是从报表中看出了一些异常。
“汝霖,这是什么?”
苏泽说道:“这是过往船只缴纳钞关税的记录,包括了所缴纳货物条目和数量。”
“这样什么问题吗?是还有胥吏贪墨吗?”
苏泽摇头说道:“报表上能合上,该有的问题卓吾先生和许兄都已经看出来了,我只是觉得这份报表有些奇怪。”
“奇怪?”
“是的,汝默兄你看,从这个月开始,已经有二十条商船经过浒关南下,运送的都是粮食。”
钞关税是要估算货物种类和数量,折算金额后再按照比例征收的,所以每一份征收记录上自然都有货物的名称。
“如今江南米价高,从北方运粮来卖不是正常的嘛?”
“不,这不正常,若是几百旦几千旦还算是正常,可这些日子已经有一万旦粮食运到了江南和浙江,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一万旦?”徐时行也被这个数字吓到了,徐时行帮父亲做过幕僚,他知道江南一府的全年粮税也就是二十万旦,什么商人能一下子卖出一万旦的粮食?
苏泽又说道:“还都是新粮。”
这下子,徐时行的脸色变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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