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一个年轻女人走近收银台旁边的时候,不止是艾为礼,连那个脸上挺着一根东西的灰白裸男,都朝她弹弹晃晃地转过了脸。
“你没事吧?”
年轻女人留着一头俐落短发,生了一双小鹿般明亮的棕瞳,看起来又健康又正常——若是换一个情境中遇见,艾为礼大概还会觉得她长得很好看。
她看了看身旁的灰白裸男,又转过来看着艾为礼,说:“小姐,那边好多商品都掉在地上啰。”
什么?
她就是电话里问自己“店里有人吗”的骚扰电话幕后者吧?她为什么可以对那个⋯⋯视若无睹?
“总之,请帮我拿一包烟。”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镇定太有感染力,艾为礼一怔之下,竟然下意识地就要去帮她拿烟;她随即突然反应过来,急急转过眼睛——却发现灰白裸男不见了。
“我⋯⋯不是⋯⋯”她傻眼了,指着灰白裸男的方向,结结巴巴地说:“不对,这里刚才有一个⋯⋯我、我⋯⋯”
短发女人竖起一只食指,示意她不要说话。
等艾为礼好不容易才闭上了嘴巴,她从运动装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问道:“你是新来的店员?”
艾为礼点了点头。
“不是本地人?”
艾为礼摇了摇头。
“哇,造孽欸。”她歪着头想了想,朝艾为礼伸出了一只手。“嗨,我叫韦罗。你看起来好像很多话想问的样子,怎样,你要不要请我吃东西?我们可以边吃边聊喔。”
艾为礼低下头,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两秒。
在她抬起眼睛时,她甚至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会看见一张与刚才完全不同的面孔了;不过,韦罗的面庞五官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脸上多了几分等人握手却等不来的尴尬——她此时正讪讪地抽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这个女人好像暂且还很正常⋯⋯
艾为礼现在只希望身边能多一个人,哪怕对方是打骚扰电话的人也好——请对方吃点东西,算是她非常愿意付出的代价了。
“你、你是之前打骚扰电话的人吧,”她小声说道,又生怕对方误会自己拒绝了她的提议,忙说:“我是说,可以的,你要吃什么?”
“骚扰电话?”韦罗睁圆眼睛,说:“什么骚扰——喔!你是说我之前打来问你们送不送货的电话啊?我哪里骚扰你了?”
“送货?”艾为礼走出收银台,准备将地上东西重新拾起放好,说:“可是你——”
“诶呀,差点忘记了最重要的事,”韦罗没有让她把话说完,一股风似的冲进了货架间,找了找,抬手就抓起一个什么东西,随即喊道:“你们员工洗手间在哪里?”
艾为礼怔怔看着她高举着那一包卫生棉,好像它是刚被韦罗捕获的猎物一样,指了指店后:“那边⋯⋯”
韦罗又像一股风似的卷过了店里,冲进员工洗手间,留下艾为礼站在原地,使劲擦了一把眼角。
只过了好像一眨眼的工夫,韦罗已经重新站在收银台前了,长长呼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不枉我团了那么一大坨卫生纸,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一边孵蛋一边走路的母鸡⋯⋯总算没有发生什么灾难。”
艾为礼想不出此种情境下的合适回答是什么——世界上真的有吗?夶风小说
韦罗将那包已经开封的卫生棉往收银台上一放,还拍了拍它,好像它是个大功臣。她没急着结账,换了话题:“有关东煮⋯⋯唔,没有。那热狗也可以,我还没吃晚饭。”
“好,你可以去那边桌旁等我一下,”艾为礼说,“我帮你准备。”
便利店的落地玻璃窗旁,放了一张窄长的餐桌和几个座椅,正好适合让此刻双腿都软掉的艾为礼跌坐进去。她将热狗、薯片和一罐可乐递给韦罗,后者毫不客气,眼睛一扫,立刻撕开了袋子,就好像她跟老天爷有个约定,所以很清楚什么是自己的一样。
艾为礼看着她塞了一把薯片进嘴里,隐隐地生出了艳羡。
哪怕是在被一个陌生人看着,韦罗也是如此舒展自然,丝毫没有犹豫拘谨,更没有自己常有的进退不能之感——她一定是个非常受欢迎,从小被爱大的人吧。
“你刚才难道没有看到——”
艾为礼的话没说完,就被韦罗喷出了一点薯片残渣的“嘘”声给打断了。
“吃完再说,”她咬了一口热狗,从表情上看,显然对“惠家便利店”的热狗味道不是很赞同。“我看看⋯⋯唔,还差不到十分钟了嘛。”
现在是五点五十二分⋯⋯她在等六点?
“你在等六点?”艾为礼把话问出来了。
韦罗点了点头。
“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是在六点零一分的时候听见的。
“虽然可能对你而言,等不等六点都没有什么区别了,但我可不一样啊。”韦罗虽然看起来不大喜欢那个热狗,依然将它吃光了,还开口要了第二个——也吃光了。艾为礼拿给她的所有东西,都只剩下了一个包装。
看人大口大口地吃饭,还吃得这么香,简直有一种能把人心神拉回大地的功效,都让艾为礼怀疑自己刚才的经历是幻觉了。
韦罗抹了抹嘴巴,说:“六点后再说,我心里比较舒服⋯⋯唔,真正保险一点的话,还是七点以后再说更好,不过我看你也等不了一个小时。”
“什么意思?”艾为礼此刻浑身血液里都充满了问题,身体倾过桌子,问道:“为什么要等六点才说?”
“唔,该怎么说呢⋯⋯”韦罗转过头,看着窗外仍旧空无一人的马路,问道:“你为什么要来野鹿镇?”
“我喜欢这个名字,又没地方可去。”艾为礼想了想,说:“我把红茶倒在了部门经理头上。我还把他的种种卑鄙地方都写在邮件里,抄送给了全公司每一个人。”
韦罗突然大笑起来,好像觉得很痛快一样,问道:“为什么?”
艾为礼却笑不出来。
她好像已经上了黑名单,在同一行业里很难找到下一份工作了;她大学毕业以后这些年来的努力,仅需要一瓶红茶,就可以被冲得毫无意义。
“你跑题了,你还没告诉我,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韦罗调整了一下坐姿,神情严肃起来。“你想知道的事,我不可以直接告诉你,所以你自己想得出来,那就最好,想不出来,我也不能再说更多了。”
艾为礼一怔,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对方已经继续说道:“我啊,在野鹿中学上班,是那里的体育老师。”
“那所学校没被废弃吗?我昨天路过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
“废弃?当然没有了⋯⋯你没看到人,是因为我们每天三点就放学了,比其他地方的学校都早很多。”
艾为礼想起了那个匆匆跑进家门,穿着初中校服的男生。这么小的镇子上,好像也不会有两所中学。
“不止是学校,其他地方能早点下班的,也都会赶在四点半之前下班。”韦罗倚在桌上,说:“我们镇子上有个特殊的风俗,除了少数不得不保持营业的地方,比如说医院、商超或者便利店,大家都会在五点之前赶回家,然后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闭门不出。”
艾为礼愣愣地坐着,想问问题,却问不出。
她想起自己的班是固定的,从五点开始,这一点好像和她以前听说过的商超工作不一样;这几天,一直到七点后,才逐渐有客人上门⋯⋯
“不仅是闭门不出喔。”韦罗打量着她的神色,说:“事实上,任何活动都越少越好。我刚刚不是给你打了电话吗?那也是我临时情况紧急,不得不打的关系。”
“你没有问我送货的事⋯⋯”艾为礼小声说。
“我问了,”韦罗很正经地说,“我说,‘请问你们店里有人送货吗?’结果话一说完,就被你啪地一下挂断电话了。”
但她听见的明明不是这句话。
艾为礼刚要张口,韦罗却耸了耸肩膀,阻止了她还没说出口的话。
“不管你觉得发生了什么,反正我经历的就是这样。如果能不出门的话,我也不想出门啊,”她意有所指地说,好像希望能让艾为礼猜出她未出口的暗示。“但是既然我非出门不可,那么我只要和镇上其他人一样,做到明哲保身就好了。”
“什么意思?”
“我们镇子上的人啊,最不喜欢多管闲事了。”韦罗嘴角含着一点嘲讽似的笑,说:“我们信奉的原则,就是低下头,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说,不该看的东西一个也不看。”
艾为礼看着桌面上的木纹,有一处弯转曲线看起来,依稀有点像一张女人侧脸。
她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
事情听起来再怎么荒诞也好,当它是唯一一个解释的时候,也由不得艾为礼不信。
“你刚才说,对我来说,可能已经晚了⋯⋯”
韦罗咬住嘴唇,没回答,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马路上。
“看见怪事的时候,假装看不见,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艾为礼低低说道:“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吧?”
韦罗不置可否,什么也没说。
那个初中生和他的妈妈,在看见她时,触电了一样转过头,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他们看见了老太太,所以要赶紧转头当没看见。
至于当时独自面对老太太的艾为礼该怎么办,似乎不在别人的考虑之内。
但她因为机缘巧合,恰好没再对那老太太有什么表示,任对方一直站在自己面前而没有反应,就好像对方只是一个正常人一样……因此才变相地“明哲保身”了。
啊……这样想想的话,她机缘巧合逃过一劫的情况,似乎还有好几次。不过她的运气,到今天似乎也终于走到头了。
“怪不得刚才那个女客,即使被那么恶心的东西贴在后面,也要假装在买东西⋯⋯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门。”艾为礼苦笑了一声,说:“可是我……我是真的不行了。你以为是因为我被那男人吓到了,所以只是对他的存在作出了反应,对吧?但事实上,我把电话机砸在那男人头上了,还砸了两次。”
韦罗瞪大了眼睛。
“我用的,就是这个电话,”艾为礼说着,指了指坐在餐桌上的米白色老旧电话机。“上次我看见它,它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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