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声高至天外。
“嘭——嘭——!!”
似乎要将这漫天的黑雨撕裂。
陈小胖枯坐在地上,尽量缩成一团,身上不知道哪里盖着一件千岩军破败的战袍,是某个路过的将士给他披上的。
“躲到后边去。”那路过的将士说。
陈小胖很听话,甚至恨不得躲到地底下。
他以前不懂先生说过的人生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他的人生一定是完全黑暗失败的。
先生讲过的大道理很多,他在脑海里想了一遍又一遍,没能让他觉得想明白,所以缩得更紧了。
但是那破败的战袍完全遮不住他的身躯,遮住这边,那边就露出一块,看起来颇为滑稽。
厮杀声和战吼在身边不止不休,陈小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一具尸体。
那翠莲和夏潮呢,还有春生和冬至?
他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指甲缝里的泥土深了又深,渗出血来,十指连心的痛,都没能让他叫出一声,豆大的泪水掉了又掉,混杂在雨水中,在地上开出一圈一圈的花。
像一叶荷池里的片片荷叶,很圆很圆。
陈小胖猛地呆住,然后从战袍里探出一个头来,看向远处。
战场深处的心跳声,停了。
雨呢?
他仰起头来,发现雨也停了,而后便是比战鼓声还更响的欢呼声响起。
魔神祓除了?
他突然撒丫子跑起来,往战场深处跑去,比一匹脱缰的野马还快。
只是没多跑多远,地上的黑雨重新聚拢成形,就像是在大地上播种,突然长出了人形的果。
而且无一例外,全都散发出妖邪的气息,深渊之力满布其上!
狰狞的嘶吼在耳边响起,那一张张充满恶毒与憎恨的脸与他对视一眼,陈小胖打了个哆嗦,又想躲起来。
但是他没力气再躲了,闭上眼等死的那一瞬间,他还是没能举起来那把剑。
“扑通——”陈小胖只觉得后背一疼,而后便摔倒在地,回头看去,有一名千岩军将士正和妖邪厮杀。
那名千岩军用枪娴熟,三两下便将战斗地点拉到别处,一边喊道:“伤员撤到后方去,别影响俺!”
陈小胖打着哆嗦回道:“我不是伤员,我要到前面去!”
重新开始推进的将士们纷纷瞅他一眼,那踹他一脚的百夫长走上前,上下瞄他一眼,说道:“俺知道,俺也是要到前面去,俺们都要到前面去!这是在打仗!在搏命!你的武器呢?!”
陈小胖侧过身子,展示了一下他至今还没出鞘的剑。
“那就拔剑。”百夫长淡漠地扔下一句话来,就带着将士们继续前进。
陈小胖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吓得又是一个哆嗦,在地上的尸体里随便扒拉出一把长刀,跟上他们前进的步伐。
前面有山丘般大小的长蛇尸体,有不知道是何物造成的看不清底的深渊,有眼中闪烁红光迷惑人心智的凶物,有数不清的妖邪魔物,有的穿着古华派的弟子道袍,有很多怪物千岩军都不认得,但是陈小胖认得。
先生讲过的那些志怪里...都长着这副模样。
他胡乱挥舞着手中的长刀,闭眼吱呀怪叫着前进,但是怪物根本杀不完,闭眼的时候是那么多,睁眼的时候更多了。
但是陈小胖不用再前进了,因为他看到了翠莲,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树下。
他眼睛顿时就红了起来,喜极而泣地跑到她跟前,迎上了同样红着眼睛的翠莲。
翠莲没有说话,陈小胖也没有说话。
她两眼无神,在陈小胖喊她名字的时候亮了一亮,而后看着他身后的剑匣,上面干干净净,未曾出鞘,双眸又黯淡下去,转而变为愤怒。
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只是喑哑着声音,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掉,她以为她不会再掉眼泪了。
“我瞎了。”这是翠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陈小胖怔然在原地,看着抱着夏潮尸体的翠莲从他身边走过,没敢出手阻拦。
但是那拳头却越攥越紧,而后变成雨点般的耳光,打在自己的脸上,泪水和雨水糊了满面。
“啪啪啪啪——”直到一张脸变得红肿,陈小胖紧咬牙,回头看去,哪里还能找到翠莲的身影。
...
远处的百夫长挥舞着长矛,突然顿了顿手,往某个方向看去,那里有一声痛苦愤怒的嘶吼,不知道是哪个情同手足的将士又战死在这凄惨的雨中。
他见多了,不代表就会习惯这样的痛苦。
然后百夫长就看到远处那挥舞长刀的身影,状若疯魔,原本笨重的身体在黑夜里像是护犊的雄虎让人注目,下手极重又干脆利落,原本需要一支小队才能对付的妖邪,他一个人便能砍出一个缺口。
“倒真是个好把式,怎么刚才看着像头猪一样?”百夫长咧嘴笑笑。
陈小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处在千岩军的包围中,那百夫长朝着他抛来一个水袋,问他:“叫啥名字,哪个营的?”
他回过神来,环顾四周,满地的尸体,以及自己淋漓鲜血的双手。
血是他自己的,磨开了口子,又结了痂,又开了口子,沾染得满身都是,头发眼睛黏糊糊的,都是满满的血腥味。
臭得让人作呕。
陈小胖端起水袋喝了一大口,下一瞬间便喷了出来,喉咙斯哈斯哈,脸色涨红,显然是痛苦得不行。
百夫长率先大笑:“哈哈哈,竟然还是个雏儿!”
周遭的将士一同笑了起来,陈小胖迷糊着眼,也能看清他们眼中的敬佩和狂热。
军中以善战者为先!
看看周围方圆五里地,全是这小子昨晚上砍出来的!
陈小胖站了起来,周围的将士目光全都放在他一人身上,宛如敬仰神明。
他扫视周围,雨还在下,土地早已大地早已焦黑一片,远处还有燃起的战火和隆隆的行军声。
他感觉胸口有一团火烧起来了,不管是因为昨天翠莲的失望和自己的不争气,又或者是手掌心传来的刺痛,于是他又仰起头喝了一大口,这一口酒让那团火烧得更旺了。
“这仗还要多久才能打完?”陈小胖回头问。
百夫长语气沉重:“可能是打不完了,战线绵延数百里,荻花洲,轻策庄,两国之中的平原,都沦陷了,得过上一段时间的苦日子。”
他说的一段时间,也不知道是几年。
陈小胖点头说好,然后举起长刀,说“那我也参军。”
百夫长让人拿来个名册,让他把名字写上,他抓起笔来,有些茫然,想写陈小胖,又有点想换个名字,至于想换什么,又不敢写。
他有些发愁。
百夫长提醒他,“这是留给抚恤家人用的,还得加上籍贯地址。”
陈小胖顿了顿回:“我没有家人。”
昨天是有的,今天没了。
百夫长看着他落寞的双眼,心说果然没错,于是开解道:“那就和咱们一样,随便加个名字就行,我看你应该是个练剑的,名字里带个剑就行了。”
“不不不!”陈小胖像是听到了什么忌讳莫深的词,头摇得像拨浪鼓,转头在册子上写下“陈刀”两个字。
百夫长古怪地看他一眼,明明那把剑抱着跟抱自己老婆一样,难道是在藏招?
真是个好小子!
百夫长越看越觉得喜欢。
写完名册之后,陈小胖,哦不,陈刀回头看了看身后,哪怕在重重树丛叠嶂中,也能看到那温暖安静的港口,波涛安稳起伏,每日每夜如此。
璃月港,璃月港,是家一样的地方,他们曾经约好,会在港口重新安家的。
“一定会的。”陈刀握紧手中的长刀,也不忘紧了紧身后背着的那把剑。
百夫长唏嘘道:“以后的日子就是北上,离家越来越远了。”
陈刀点头:“我要北上,我要到前面去,我要杀光每一只妖邪!”
“好,很有志气!要是我没死,咱们一起回家!”百夫长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
陈刀只是笑着摇头,感受着心底的刺痛,没有说话。
北上的千岩军里,多了一个叫陈刀的少年。
身负剑,使长刀,勇猛无匹,善战无前,军中三月,武冠全军;
年少天赋异禀,刀法纵横威力,豪气睥睨,喜每日铣刀三次,曰为自省;
省过必杀妖三千,问其缘故,因心余长恨,必报之,心性得军中盛赞,继往年,称小统领;
刀统领有一癖,月初月圆时分,溪涧擦剑,有新丁驻足远望,见剑气拔地而起,如月皎洁,纵横十里,乃大惊,彻夜难眠。军中解惑言,方知刀统领乃剑中无一,可惜剑气只撩魔神脖颈,盖军中无一人能见。方统领自谦,不肯承认,并告诫新丁言:“老子会剑?放你娘的狗屁!”
刀欣喜不表,当日又杀敌三千;
此间事了,刀统领名气愈发高涨,从军五载,天权星大人亲自为其授将衔,称昨日小统领,今日上将军!
有好事者唤江湖诨号,名曰“抱剑大宗师”,刀将军为振军心,当日杀妖三万,威名远扬,蒙德与璃月江湖皆留其名,深渊教众闻之丧胆!
有史官言,乱世出英雄,今有陈氏刀者,剑名如日中天,璃月凯旋之日近矣!
有人在乎陈刀到底怎么想的吗,没有人在乎,就像那个喝醉酒看花眼的新丁,为壮士气散播名号的百夫长,振奋军心授衔的天权凝光。
可能陈刀自己都不在乎,不在乎他的名声多远多响,也不在乎自己军衔几阶,更不在乎还有多久的仗要打。
他只在乎他的剑,虽然可能大家都知道他在乎他的剑,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在乎。
抱剑这名字,是年少时想写但是不能写的,是久经沙场后愈发不能提起的,是一提起就要血刃三千的。
已经蓄满胡须的陈刀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前方的深渊妖邪一直杀不完的话,是不是也好?
但是很快又会给自己一巴掌,璃月尚有一妖存,他就不能停下手里的刀。
这一年,他弱冠有七。
他和往年一样换上了一身白袍,来到军营后的一处山丘,摆好五个酒盅,上完香后,就自己抱着一坛酒,坐在旁边慢慢喝。
他不说话,想开口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对,本来就不会讲道理,又犯了不能辩解的错,哪怕开口分享一些日常的话,都有负罪感。
所以他都只是喝个酩酊大醉,从早上到傍晚,喝酒之前和醒酒之后,都在杀妖。
他觉得这就是他能讲得最好的道理了。
但陈刀还是觉得难受,所以喝着喝着酒,就会呜咽起来,直到喝醉以后,会出现好几张脸,笑意盈盈地与他打招呼,他才会好受一些。
酒醒以后,他就像一个没事人一样,还是那个陈将军,将曾经那个充满悔恨的少年陈小胖,藏在心底。
就像他那天在战场上躲起来一样。
...
璃月港开了一家新铺子,是一家...有些别致的小铺子。
店家是一位怕生的姑娘,沉默寡言,有新客上前,她也不搭话,就转过身子,展示货架上的货品。
卖的东西千奇百怪,有符箓,小剑,金疮药,还有散装的药材和小吃食。
有客人见小姑娘长得颇为清秀,一一尝试了一遍。
得出结论,符箓和金疮药品相不错,但是用不上,药材是新鲜的,就是那吃食...实在是不好吃。
小店开了数月,便有些难以为继,战乱时分,前线吃紧,来客愈少,后来改做吃食生意,又苦苦支撑一月,接近倒闭。
所幸邻里亲睦和善,总能得口饭吃,再不济也会拉上亲朋,偶尔在店里小聚。
只是开灶的时候,小姑娘只能蹲在灶前添火,听着邻居大婶的做菜秘籍指导,偶尔会红一红脸颊。
也可能是灶台的火太旺,将她的脸照得红彤彤。
她虽然笨,但是心细,这种友善的善意,让她的眼里泛起光来。
所以饭桌上大婶给她介绍侄儿,她也没有给予坏脸色。
但也仅仅是如此了,她不喜欢,也没有明说,只是开口,若是日后成家,要她来掌勺做饭。
邻居侄儿脸色便有些讪讪。
她心里笑了笑,觉得自己偶尔也聪明。
后来小店做起了裁剪生意,穷苦的时候,百姓自然有穷苦的活法,新的一年不添新衣裳,旧衣裳加块新布,绣上几个新图案,便又是喜庆的新一年。
她手不笨,再加上心细使然,竟然一下子盘活了生计,来年春分,她没给自己添衣裳添家什物件,反倒在后院搭了一个灵台,添了几块牌位。
邻居婶婶脸色有变,问她为何,她答是故去的家人。
如此让人心疼又有孝心的闺女儿,婶婶善心泛滥得不行,海灯节那天,举家在小店晚宴。
其实也就是从隔壁搬了个餐桌过来。
桌上其乐融融,对面街道都有人来互相道贺,大家共同祝愿早日平息战事,国家和平小家美满。
餐桌上摆满了吃食,小店里灯火温暖,邻居侄儿看着那红润饱满的清秀脸蛋,自己也红了面颊,记忆里饭菜的味道好像都模糊了起来。
来年开春的时候,小店里便多了个帮手,圆脸姑娘婉言谢绝,她小声细气地温柔开口,邻居侄儿便像喝了醇酒,醉醺醺地出了门。
但是往往出了这边的门,就又被隔壁的婶婶赶了出来,一边揉着耳朵,一边可怜巴巴地看她。
她哭笑不得,指了指门口的小板凳,便低头专心做手上的针线活。
全然不知门口的青年被这一笑看呆了多久。
往后时分,往往便是她在店里做着针线,青年得了空就在门口的板凳坐下,都不说话,但是看上去就像小两口,有客人偶尔问起,圆脸姑娘总是笑着摆手。
青年也跟着摆手,只是眼里的话满得要溢出来,怎么也藏不住。
一日复一日,时间如流水,圆脸姑娘长成了大姑娘,留着平整的刘海儿,像一把梳子,也有客人好奇她何日才能绾发,只是话到嘴边,又看看旁边坐着的青年,觉得也没那个必要。
迟早的事。
无名小铺开了三载,也没个名儿,在附近邻里的嘴里,它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名字。
平安街尾的裁缝铺,绣姑娘的小店,卖鱼大婶的隔壁,平安街最年轻好看的裁缝店,那门口老是坐个男人的店...
圆脸姑娘的名字也有很多,只是到了跟前,总有人说不出话来,仿佛被那温柔恬淡的气质给镇住了,只好放下衣服,温声提醒,她便会抬起头来,在剪水一般的眸子下,同样温声回你,再将找好的零钱放在柜台。
偶尔波涛汹涌的璃月港,不知道什么时候孕育出这样一个娟秀的女子来。
至那年起的海灯节,小店里总是满座,邻居婶婶牵着圆脸姑娘的手放在膝盖上,问她来年过节的时候,能不能上她家去坐。
她垂下眼眸,还是摇头,偶尔邻居婶婶也会心急得懊恼,就差在饭桌上直言让她去家里做侄媳妇,只是想到她的身世,还是心疼得闭上了嘴,这么好的姑娘,稳重点,总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圆脸姑娘眼里泛着光,她知道,来之不易的善意得珍惜。
但是,曾经有一位先生教过,任何善意,都不得不珍惜。
她好像想通了一个大道理,心里有一些沾沾自喜的得意,餐桌下握着的小拳头缓缓松开,将目光看向对面坐着的青年。
五年过去了,他的胡髯泛着青色,称不上英俊,应该和自己一般普通,回想来日种种,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举起杯来...
青年愣了愣,而后便是慌忙地举杯,洒了一半都没注意。
圆脸姑娘紧张得红了脸颊,半晌后才说出口一句话,万事如意,诸事顺遂,喜乐平安。
青年激动地环顾四周,在众人注视下,支支吾吾,到底也没有放出一个屁来,最后只好满饮一杯,倒也博了个满堂彩。
毕竟是大家早已经看好的事,不失为对新年最好的祝愿。
圆脸姑娘捂着嘴,笑得眼睛像两道弯月牙儿。
她笑的是,原来对他人的善意给予回应,自己也会开心。
先生的祝词,当真是极好的,就像她自己每次默念,都会在心底一暖。
今年前线战事好转,宴席间其乐融融,甚至街上都打上了花灯,预祝璃月早日凯旋,以往是只能祝愿,现在好歹有个苗头。
能让百姓心里存有念想,那便是最大的战功了。
所以街上的孩童嘴里唱着的都是歌颂前线的歌谣,十首里,三首祝愿璃月,三首感恩七星,三首赞美陈将军。
还有一首,是讨压岁钱。
圆脸姑娘看着面前围成一堆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从荷包里拿出几枚钱币,一一分给他们。
小孩们拿在手里把玩,听取哇声一片。
“绣姐姐,这钱币真好看。”
“檐下取的余钱,叫压胜钱,花纹样式好看,也仅仅是好看,不能用来买糖果和爆竹玩哦。”
小孩儿们疑惑问:“那有什么用?”
“用处可多啦,花纹上的是驱邪图案,赈灾压房檐下,保平安,祝如意,能生财...”
喝红了脸了青年站在身后看着这一幅画面,只觉得又心醉了几分,天上的仙子,此刻如同坠入凡间烟火,如果那蹦跳的孩子里其中有一个是属于他们的话...
“嗝。”他打了个酒嗝,晕得脚底下像踩着棉花,上前将小孩们哄走,兜里的摩拉也少了大半。
他看向那圆脸仙子,说道:“这东西只有山上的人才信,是满足不了这群小屁孩的。”
圆脸姑娘饱含深意地看他一眼,而后对他说:“跟我来。”
跟在她的身后,青年感觉自己的脚步愈发不稳起来,但是看着自己的脚步走入后院,又清醒了几分。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走进这个地方,再加上餐桌上的种种,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他默默握拳,抑制住心中的激动。
圆脸姑娘带他来到了灵堂前,上面六个牌位,都没有名字。
他看着她烧香,一个一个祭拜。
“这是我先生,如师如父。”
青年紧张上前,就要跪下磕头。
圆脸姑娘伸出手制止他,脸上毫无表情,让他的心里有些疑惑。
她接着烧香,又拜。
“这是我大师兄,生在冬至,也就比我大几个月,嘴笨,但是想当一个教书先生。”
圆脸姑娘判若两人,盈盈笑着,似乎是想起来某人口吃的模样,背书的时候,先生总是背过身子苦着一张脸,但是转过头去,还是夸他背得一字不差。
圆脸姑娘继续说道:“你想的不差,我以往的确是山上修行人士,可惜宗门落寞,师兄弟死于战事...你,能接受吗?”
青年站在一边,连忙接口道:“能,当然可以接受,我婶看你就像亲闺女儿一样,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圆脸姑娘闭了闭眼睛,似乎是在躲避青年炽热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仿佛认命般,继续烧香,继续拜。
“这是我二师兄,春生,生在春分,喜欢练剑,更喜欢我小师姐,快言快语,最喜欢和大师兄吵架,知道为什么吗?”圆脸姑娘眨眨眼,那种从未展露过的小女孩心态,让青年如痴如醉。
他回不知道。
圆脸姑娘说,当然是因为他吵不过小师姐。
青年感觉自己的心都要激动得爆炸了。
她再烧香,再拜。
“这是小师姐,夏潮,美若天仙,二师兄老是说,我翠莲人如其名,就像那荷叶,小师姐就是那朵莲花,还是荷池里只开一朵的那种,所以二师兄有什么都会献宝一样献给她,但是她往往都会分给我,知道为什么吗?”
青年果断摇头,说不知道。
圆脸姑娘语气幽幽:“因为大家都分给我啊,先生说为了公平要分我,大师兄说都不说要分我,小师姐说她最得宠了要分我,还有...还有一个什么都给我,分都不分的傻子。”
说到最后,她满脸泪水,沙哑着喉咙说着,明明我才是最得宠的那一个,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
听着圆脸姑娘的啜泣声,青年心如刀绞,上前一步,想把她揽在怀里。
没想到她侧身一避,擦干净泪水,继续烧香,继续拜。
“听我说完,好吗?”
青年满脸心疼地站在一边,心中又何尝没有暗喜,梦寐以求的仙子在自己面前露出这幅姿态,不言而喻!
但是她接下来的话,让他的心猛地一紧。
“这是,我的丈夫。”她对着牌位拜了又拜。
青年的目光顿时一缩,看着眼前甄然自若的姑娘,心中五味杂陈。
圆脸姑娘仿佛陷入了回忆,“我嫁他十八,他死于十八,自小一起长大,是个傻子。”
有多傻?青年刚想问出口,却没能来得及。
“最喜欢吃包子的傻子,把我比作包子的傻子,也是愿意把包子让给我的傻子。
最喜欢吃的傻子,也是愿意为我挨饿受罚的傻子,是会心疼我洗衣服冷手然后不换衣服的傻子...”
圆脸姑娘脸上有着温柔的笑,这和青年以往看到的都不一样,也更好看。
“但是他死了,他死的一天,我的心也瞎了。”
圆脸姑娘看向他,问道:“我是个寡妇,你...也接受吗?”
青年低下头去,眼里闪过挣扎。
圆脸姑娘看得反而难受,她宁愿他不要挣扎,宁愿他表示唾弃转身就走,而不是这般样子,他的喜欢,她真的能承受得起吗?
原来先生说的不得不辜负的善意,竟然有这么沉重。
她回想起那天,失魂落魄地不知道流落在哪个荒野,眼泪早已经流干,只剩下刺痛,怀里夏潮的身体愈发冰冷,渐渐地冰冻她的心。
她不知道该怎么会回想那天的痛苦,也不敢回想,山门没了,先生没了,师兄为了救她们死了,夏潮挡在她的身前,断了最后一口气,就连陈小胖,陈小胖,他连剑都没有拔!
支撑她走下去的,只是想给怀里的夏潮安一个家。
据说山下有负责丧办的堂口,名为往生堂。
这一口气,是为夏潮留的。
只是她还想站起身来,才发现浑身绵软无力,体力早已经透支完毕,睁开眼也只是模糊一片,若是还要掉眼泪,流出来的只能是鲜血。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自己被踹了一脚。
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跟前,穿着一身发光的贵重衣袍,肥头大耳,骂道:“醒没,踏马的,难道是死人了,可惜了可惜,死人的东西我可要不得,晦气!”
她用尽全身力气,就像海滩上濒死的鱼,猛地翻身,发出声响。
她听见那人继续说:“哦哟,运气还不错,小妞,这把剑你卖不卖,我看着挺喜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我放这了,剑我就拿走了。”
那人的猪头往前靠近,伸出手去扒拉她手里的剑,用上了几分力气,才发现岿然不动,于是破口大骂:“踏马的,就剩一口气了,满足一下我怎么了,嗯?又不是劫你的色,哦?模样倒是有几分俊俏。”
他的脏手捏住翠莲的下巴,翻来覆去的看,最后还是没脱下那身贵气的衣服。
“要我说啊,人之将死,还有什么好惦念的呢,就像这把剑一样,能少一个执念,就少一个执念,是吧?”
听起来像是好声好气的劝告,一下子就变成了正经买卖,只是下一刻又变了口风。
“所以啊,你就快点断了这口气算了,你死的时候呢,总不能还握着这把剑吧,我觉得这把剑是你活着的时候扒拉下来的,那就不算是死人的东西。”
“你还摇头?摇什么头!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哎呀,扒开一根手指了,你可千万别收回去,至少你这根手指头已经同意了,对不对?”
“那看来我得跟你剩下的几根手指头讲讲道理了...”
翠莲觉得,自己这么笨的人,还有那么平凡的一把剑,值几个钱是不清楚的,但是肯定值不得有人跟自己讲好多个道理,那可是最宝贵的东西了。
愿意给她讲道理的,只有先生,先生是先生呀,自己可不能在死前欠别人好多个道理,还不起的。
于是她便把手松开了。
那把剑,换了自己一条命,换了往生堂一个席位,换了一间铺子和小袋摩拉。
因为自己松手松得快,五根手指里,省下了四个道理,她觉得这是一笔公平的买卖。
甚至还觉得那人倒欠她一个道理。
站在灵位前,翠莲突然想给自己讲一讲道理了。
于是她转头对着青年说:“不用纠结了,是我配不上你,婶婶很好,你也很好,但是我们在一起,不好。”
青年支支吾吾,眼睛里充满怅然若失,最后懊悔地叹口气,将那句我能接受咽进了肚子里。
跨出后院门的时候,听见身后那圆脸姑娘说:“对了,我叫翠莲,就是那种,池塘里开满了一整片的翠莲。”
原来懂得拒绝一味的善意,对大家都好,她给自己讲的道理,似乎出奇的好。
裁缝铺的绣姑娘有了名字,但是大家还是习惯叫她绣姑娘,因为她绣出来的花儿真的很好看。
可有人提出异议,说还是翠莲姑娘脸上的花儿最好看,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
说这话的人是另一个青年,尚未娶妻,自从翠莲姑娘尚且待字闺中的消息传出去以后,来裁缝铺的成年男性显著增多。
翠莲笑了笑,那圆圆的脸蛋真的就像池塘里一叶一叶的莲叶,随风轻晃,撩到人心里。
于是第二天翠莲便绾上了发。
来的人会少些,偶尔也会多些,隔壁的青年还是会来,来了有茶水,有闲天,但是青年只觉得,他们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看着她绾起的发,总是会想起那天晚上她的笑容。
又一年的海灯节,翠莲终于在邻居婶婶的心心念念下,坐上了隔壁的餐桌,婶婶还是挽着她的手,脸上充满可惜的神色,但是看着如今笑靥如花的姑娘,又觉得没什么好惦记了。
“小莲啊,你说得对,是我家侄儿配不上你,可别白瞎了。”
翠莲看着对桌已经喝得满脸发红的青年,笑着对他眨眨眼,她接受他一直以来的善意,也会维护好这样的善意,就像他也在维护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样。
这样最好了。
这一年的海灯节,翠莲给先生多上了一炷香,说:“先生,我好像会讲道理了,虽然只是小小的一个。”她捏起手指在眼前比划了一下,就好像先生就在他跟前一样,她还是那个憨笨的小女孩。
门口的青年抱胸看着,眼里充满欣赏,只有欣赏。
做朋友也不错,不是吗,至少能进后院,他自嘲般笑笑,心里却挺满足。
当海灯升空的时候,他们一起在屋檐下祈愿,祈愿完了,翠莲从兜里掏出一张手帕,在他眼前挥舞两下。
“唐家小姐的绢帕,明日她亲自来定图案样式,嗯...叫我什么?”
青年两眼一亮,讨好道:“姐,姐,小莲姐,你最好了,我让我婶婶明日请你上家里吃饭!”
这下好了,朋友都没得做了,但是谁在乎呢?
他有他的善意,她也有她的回应,这道理,可是她自己讲给自己听的。
...
那张绢帕,最后绣在襁褓上,翠莲亲手绣的。
青年抱着孩子走到隔壁的时候,翠莲就会接手好好把玩一番,而后两人就靠着墙根,小声讲话。
“婶婶说,今年要是看不到你嫁人,她死也不会瞑目的。”
翠莲逗弄着怀里的小孩,头也不抬回道:“你听她瞎说,她那身板不得百岁,再加上你小子争气,两年就抱上侄孙了,足够她乐呵个几年呢。”
青年有些不好意思,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说的也是,再加上前线战事太平,我叔和我堂兄马上就要回来了,到时候我婶得开心坏了,肯定顾不上你,你放心吧。”
青年看翠莲的脸色有些变化,马上解释道:“你放心,我堂兄有婚约在身的,和我嫂嫂从小情投意合,不会又麻烦你的...哦抱歉,我忘了。”
从小情投意合这种事,是不能说的,虽然翠莲说不在意,但是到了晚上,她总是会早早歇业,然后一个人呆在后院。
翠莲只是逗弄怀里的小孩,好像没有听见,但是也没有回话。
到了晚上,她坐在灵堂里,看着跃动的烛火,有些怅然。
该说的话,这些年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往日里的碎碎念也够多了,不知道今日他们会不会听得心烦。
所以她只是说:“师姐啊师姐,好像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啊,要不就算了吧。”
那烛火跃动一下,就好像有人接话,于是翠莲继续说道:“那好吧那好吧,那明天再活一天。”
她重新上了一遍香,上到哪里讲到哪里,仿若十年如一日。
“大师兄大师兄,今天你的学生听话吗,是不是总有像我这样笨笨的,什么也听不明白。”
“二师兄,今天心情好,给你多烧一份纸钱。”
“小师姐,有嫁人吗,要是有顺眼的郎君,早些嫁人也不错,反正不要是二师兄,气死他最好。”
“还有我最最漂亮的申鹤妹妹,最喜欢你啦!”
说完后,她跪坐在地,摊开一本小册子,学着先生的模样开口道:“先生,今日无事,道理谨记在心,温习一遍,还有不懂的,希望先生托梦解惑!”
她端正磕了个头,起身的时候,刘海甩了个好看的旋儿,扫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她真的在很努力,很努力的生活了。
哪怕这个原本约定好的,在璃月港的家,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她看向那最后一个牌位,吸了吸鼻子,转过身去。
“陈小胖,我不是在和你讲话,也没有在生气,我只是觉得,如果只剩我一个人活着的话,是不是有些太没意思了。大家...大家临死之前,分明都在努力的战斗啊,为什么活下来的只有我,我最没用,最笨,那为什么最先死的不是我,我感觉我现在就像,就像那个没有拔剑的你一样,一样没出息...”
她碎碎念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从蒲团上爬起来的时候,她抖擞肩膀,伸个懒腰,兴致勃勃道:“真厉害,又活了一天,今天也要继续加油!”
她打开裁缝铺的店门,才发现对街有些不一样,开了个新档口。
她迈着步子上前,对正在打扫卫生的店家打了个招呼。
那人转过身的时候,四目相对,翠莲莫名打了个哆嗦。
那是怎样一张脸呢,下巴上有一道长疤,淡漠的眼神,左耳少了一半,裸露的手臂上伤痕遍布,肩膀一高一低,看起来有一点跛。
回想起昨天青年说过的话,眼前这位应该就是退伍回来的老兵。
不知道自己那一哆嗦有没有被看见,翠莲有些不好意思,太不尊重人了一些,于是客气地打了招呼,多寒暄了几句。
但是只有她自答自话,那店家并不接话,诡异的气氛持续了一会,翠莲留下一句多来坐坐,便落荒而逃。
她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是那店家的长相有些出乎意料,没有细想那双眼睛是否有几分熟悉。
熟悉得只要是看上一眼,灵魂都会跟着悸动。
看着翠莲走远的背影,陈刀眯着眼睛,看了许久,直到确定了一件事。
这次没有再看丢了。
他长舒口气,迈动着有些跛的右腿,慢慢地打扫房间。
至于翠莲没有认出他来,他倒是知道原因。
“我瞎了。”这三个字如同重锤,无时无刻在敲打他的五脏六腑。
她的心瞎了,因为他瞎的,所以认不出来,反而是件好事。
扫着扫着,手里的扫帚便不动了,他觉得她绾起头发来真好看,如果能搭上一根簪子,就更好看了。
于是他莫名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这位征战沙场十年归的上将军,满脸泪水。
隔壁卖鱼家今夜是极为热闹的一夜,伤残老弱和有军功者已经归家,虽然自家儿子缺了一条手臂,但是儿媳妇完全没有嫌弃,把卖鱼婶感动得落泪了一晚上。
见证了人间美好,翠莲今晚上小酌一杯,喝得小脸红扑扑的。
回家路上,看到对家那位店家正在摆弄物件,想着今早上还有些歉意,便主动上前打个招呼。
“这是要做什么生意?”
陈刀背着回道:“卖武器。”
“啊?”翠莲笑出了声:“咯咯,你怎么比我还笨,现在战事太平,想卖也卖晚了,早些时候还能充军,现在就只能当做废铁来卖。”
她笑了两声,意识到了不对,红着脸蛋用手扇风,目光躲闪道:“不好意思啊,今晚上喝了点酒,我没有要嘲笑你的意思,就是说吧,这生意不太好做。就像我当初想做吃食一样,其实做得很难吃,就卖出去一份。”
陈刀看着她喝醉酒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看着,生怕自己眼中露出一点破绽。
翠莲好像真的喝多了,打开了话匣子:“但是我真的觉得好吃啊,有的人吃过,还一直夸好吃的...”
她目光柔柔,面露微笑,刺痛着陈刀的心。
翠莲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清楚,只是看着那背影关上门,他继续擦拭手上的武器,心里竟无比安宁。
平安街开了一家新的武器店,一家...很新鲜的武器店。
据说店家是刚退伍归来的老兵,所以倒是有人来瞧个新鲜,买是肯定不会买的,但是拿在手里打个把式过过瘾还是可以的。
至于为什么说新鲜,因为这家武器店,不卖剑!
有人问店家为何,店家都不作答,一来二去,甚至传言这位店家是个哑巴。
总有心善者上门,拿来家里缺了零件的老物件,问店家能不能修补修补,倒也能给上几个摩拉。
还有甚者直接拆了零件上门,面对店家疑惑的目光,总是会说上一句:“无妨无妨,缝缝补补,又是一年。”
这边修物件,那边缝衣服,偶尔对面的绣娘会来打个招呼,杂七杂八说上一堆,然后道别。
有一天绣娘拿了一件坏了的物什,上了年头,打铁的修了一晚上才补好。
要价的时候,没要其它,指指房梁,要了一颗压胜钱。
“讨个彩头。”他说。
“你竟然还信这个。”她眼里有着惊奇,给钱的时候倒是很愉快。
然后打铁的隔天拿了一件破烂的袍子上了对门。
破破烂烂,绣娘点着灯忙活了一晚上才补好,还贴心地加上了几个好看的图案。
要价的时候,她说要讨个彩头。
然后打铁的给了她一枚军功章。
“不值钱的。”他说。
上将军杀敌三万,立不世之功,辉煌战绩,赐勋一枚。
上面的图案她没见过,于是拿回去临摹下来,第二天又送了回去。
“我受不得。”
打铁的以为她说收不得,也没计较,只是收了回去,说欠一回。
“好呀好呀。”绣娘笑着拍手,“你欠我我欠你,各自有余。”
只是下一次欠的时候,就是来年春。
绣娘指指自己的脸,懊恼道:“我三十了!”
打铁的说:“有中意的就嫁了,省得被催。”
“行,找找机会。”
又年春的时候,他们还是这样一问一答。
绣娘眼角起了纹,海灯节祈愿的时候,打铁的眼睛好使,看得一清二楚。
打铁的脚又跛三分,打扫屋子的时候,绣娘的心细如发,看得一清二楚。
年又年,他们的鬓角染了霜。
又或许年又年,各自入土,化作一抔黄土。
绣娘说她要在往生堂火化,请最好的先生入殓诵经,活了又活,她活成市井妇人该有的样子,平平淡淡。
打铁的说要埋在山脚下,还想劝绣娘一起,被绣娘连翻好几个白眼,癞蛤蟆还想着吃上天鹅肉了还。
又年又年。
...
还看吗?有人出声问。
时间如流水,眼前事物飞速略过,也许过了几十年,也仅仅只是弹指一瞬而已。
苏悯看向身后的三道身影,他们的眼睛红了又红,啜泣声不止。
夏潮走到苏悯的跟前,沙哑问道:“先生,这都是假的对不对,只是临死前的黄粱一梦,先生是假的,你们也是假的,我在做梦对不对,呜呜呜...所以他们,还会这样辛苦下去吗?”
苏悯摊手道:“不辛苦啊,可能他们都没觉得辛苦呢,只是我们旁观,觉得有些事颇具遗憾罢了。”
冬至依然沉浸在翠莲在灵台前的碎碎念里,这个憨厚的汉子哭成泪人。
就连最嘴硬臭屁的春生,都不知道哭了几次。
苏悯大咧咧说道:“好啦好啦,大家都是死人啦,快快快,我们回到无妄坡,早点投胎转世,指不定下辈子还能成为他俩的孩子呢。”
虽然黑袍的神力在慢慢消散,但是在完全消散之前,在不影响时间进程的情况下,他动用阴阳术,在无妄坡前截下三人的亡魂,邀请他们来看这么一场身后事。
夏潮眨巴眨巴眼睛,止住哭泣,问道:“原来他们有孩子了呀?”
苏悯揽着她的肩膀,笑道:“对,陈小胖和街口二丫结的婚,翠莲嫁给了邻居婶婶的外甥,都生了两大胖小子。”
“啊?”夏潮绝望地大喊一声,眼睛又红了起来,哭哭唧唧道:“我不想,不想小莲过得那么辛苦,也不想小胖受那么多的伤...”
苏悯看向身后的两人,问道:“你们也是这么想的,那可是一点出息都没有陈小胖,也值得?那可是那么努力生活的翠莲,你们也舍得?”夶风小说
春生吸了吸鼻子回道:“什么陈小胖?我只看到了上将军!”
冬至回道:“小莲...不开心,我想她开心。”
苏悯笑笑,无奈叹口气,然后对着那驻守在无妄坡的阿婆说道:“麻烦阿婆了,给我一会时间,一会儿就行。”
提着灯笼的阿婆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抬眼看了看天上的云鲸,灯笼里放出四道游魂,说道:“最多一个时辰,不然渡船就要到彼岸。”
夏潮不哭了,缩在苏悯的怀里问:“先生有办法吗,他们不生小孩也可以的。”
苏悯摇头道:“没办法了。”
黑袍与他一体,临走之前还送他一份大礼,将所有的因果都归结于他,一起遣散进入规则轮回,若是还想要玩弄支流,不知道在哪里的源头又会孕育出一个新的黑袍。
以往的所有归结自身的因果已经归零,再动,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慎之又慎。
夏潮不作答,只是回头看了看那无妄坡上的老婆婆,心底悄悄的笑,是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吧,如果不做的话,那就不是先生了。
苏悯带着他们前进,说道:“去看看另一个世界的他们,还有你们。”
说话间,四人步入璃月港。
彼时的璃月,海中没有大魔侵扰,山间没有恶螭盘踞,安居乐业,蒸蒸日上。
吃虎岩街是一条宽阔的大街,有数不清的小铺子,涵盖各种行业,林林总总数百样。
有一家铺子来了新客。
一位模样极为好看的少女,趴在柜台上,眨巴着大眼睛,开口道:
“店家店家,我觉得你肯定是一个用剑的好手?”
“是吗?!我也觉得!可惜当初师兄不让我学剑,觉得我天赋一般,古华派枪剑双绝,我与剑术无缘!”
“啊?那店家现在一定是个用枪的好手!”
“哈哈,那倒也不是,枪术我也不会。”
“啊?那...那你...”
“我使刀的,这做鱼,我可是一绝,不弱那古华派半分!”
“那也厉害!”
“我妻子也这么觉得。”
快刀陈话音刚落,铺子后的帘布掀开,走出来一位妇人,绾起头发,插着一根碧木做的簪子。
不太好看,因为这样就显得她的脸蛋更圆润了些,像一塘荷花池里,那一叶一叶的荷叶。
但快刀陈不觉得,他觉得像是天上的月亮,圆圆皎洁,世间唯独亮这一盏。
夏潮莫名红了眼眶,目光柔柔扫过,最后喃喃重复着:“我还是觉得你肯定是一个用剑的好手。”
这话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但快刀陈还是接话道:“哈哈,我也这么觉得!”
跟前走来一位青衫先生,面色温和,笑言道:“我们自远方来,受故人之托,送来喜帖。”
说着递上一张书帖。
快刀陈仔细擦擦手,接过青衫先生手里的书帖,朴素的纸面上写着什么“万事如意诸事顺遂喜乐平安”好看的喜庆话,颇有大家风范,落款的字就写得不怎么样的,圆圆滚滚的,停笔顿挫间倒是有几分锋芒。
上面写着二人名字,陈抱剑,苏翠莲。
青衫先生温声笑道:“虽然是你本家,但是开枝遥远,与你这里隔着十万八千里,枝叶散落各处,所以还是委托于我送来喜帖,顺便讨两个喜钱。”
快刀陈紧张地挠了挠耳根,左右手换着在裤腿上擦了又擦,而后想起了什么,对着里屋喊道:“翠莲翠莲,你把那房檐上那袋子钱取来!”
翠莲拿着袋子出来的时候,对他翻了个白眼,“呜呜渣渣什么呢,舍得动用你的棺材本了?”
快刀陈献宝似的将请帖拿给翠莲看,几乎要糊到她的脸上,果不其然又吃一个白眼。
“你看你看,我的本家!这新娘子还和你同名哩!抱剑抱剑,这名字好哇,我一眼就喜欢,要不,咱儿子...”
他目光下瞟看向翠莲微微隆起的小腹,话穷时就可劲地挠耳根。
“你要死啊你~”翠莲咬牙翻个白眼,手上不含糊,拧住快刀陈的耳朵就往里屋走。
夏潮撑着精致的脸蛋,在桌边看得饶有趣味,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细缝,只是偶尔,细缝里会闪出柔软的水光。
真好,她觉得。
翠莲掀开帘子从里屋出来,脸上还有未消的红润,将袋子摊开,一颗一颗放在喜帖的坠吊里。
夏潮凑上一张好奇的脸,盯着翠莲的脸蛋看,看得翠莲不好意思了,说道:“姑娘莫臊,还不清楚是女儿还是儿子呢,都怪他那张嘴乱说!”
夏潮愣了,这难道是重点吗?而后哈哈大笑,和平日里的性子判若两人。
她捂着肚子,擦去眼角不停地泪水,朦胧间好像看到多年前那个呆呆笨笨、只会跟在她身后的小女孩,又出现在她的面前。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还有另一个你啊。
“真好。”她隔着摆门,探出身子,轻轻抱了抱那妇人,而后走出门外,隐入人流。
妇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而后目送少女走出店门,都还没反应过来。
街道上的人们摩肩接踵,从身边而过,少女双眸灵动雀跃,扫向四周,又看向远处。
也许就在刚在,自己和另一个自己擦肩而过呢,她心想。
这里安生太平,灯火温暖,每个人都有居所,就像山下的另一个古华派一样。
所以另一个自己,也会过得很好吧。
“真好。”她又说。
她又想到了陈小胖和翠莲。
有些话她还没来得及说。
比如翠莲真的是很好看的,特别是得了苏先生夸赞以后,一日比一日好看。
比如想对陈小胖说,其实要让她洗衣服也不是不可以,可能连问都不用问都可以。
比如想对苏先生说...
那些原本愁云一样盘踞心头的小心思,都随着她脚步踢踏间,一下一下地踢走了。
而后她转头往身边看去,抱着剑的少年还是那副臭臭的表情,跟在她左右。
“你怎么来了?”
“先生让我来的。”
夏潮眯起好看的眼睛,问道:“先生还说了什么?”
春生吹一口气,将眼前的头发吹起一角:“说让我把握住机会,不要天天抱着一把剑耍帅。”
夏潮眼睛眯得更好看了,“还有呢?”
“还有...?”春生伸手拍了拍后脑勺,“还拍了我一巴掌。”
“咯咯咯...”夏潮笑得很开心,她觉得这是她最开心的一天,“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春生绷着那张脸酷酷道,“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
她觉得还是从他嘴说出来的,最好听。
那些年少时期的心动,会在叫做少年的年纪开花。
说完这话,春生就没打算讲话了,但是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又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我会练剑,练很快的剑,至少能在遇到你喜欢的人之前,不会像抱剑师姐那样。
你不喜欢我不要紧,一点都不要紧,但是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不答应也没关系,反正我总是会找你喜欢的那个人问剑的,我不怕我会输,我就怕你生气。”
夏潮问他:“你说喜欢我,又让我生气?”
原本快嘴快舌准备好应付的抱剑少年突然卡壳,后脑勺上的那只手摸了又摸,也没能摸出个答案来。
不是,先生没教过这个!
正在美滋滋吃着烤鱼的苏悯笑得肩膀微抖,叹然道:“不是不能教,而是有些事,不是可以教的。”
喜欢不喜欢,练剑不练剑的,都无所谓,女孩子在乎的是态度,这一关,得你自己过咯。
春生嘴里喃喃,将自己说的话又叨叨了一遍,试图抓住一些头绪,夏潮就听着,也不说话。
她背着手往前踢踏,一蹦一跳的,马尾也跟着蹦跳。
“我不想你生气。”他得出了结论。
“可你只会练剑,练更快的剑,练剑只是为了对我喜欢的人出剑,你喜欢剑,不是喜欢我。”夏潮说话咄咄逼人。
春生瞠目结舌,感觉后背全是冷汗。
她侧着身子,一双眼睛灵动逼人:“先生教你说的话说完了,你就不会说话啦?”
她是个极为聪明的女孩子。
餐桌上的苏悯拍了拍冬至的肩膀,说道:“先生和你打个赌,赌等会儿他俩是一起回来,还是先后回来。”
冬至憨厚地点点头:“好,我赌他们会一起回来。”
苏悯哎哟一声,说:“不行,不能和先生下同一个赌注,你赌他们先后回来!”
冬至摸着脑袋,咧着大牙点两下头,说好。
苏悯神秘兮兮道:“此注先生我必胜,你知道为何?”
冬至点头回道:“知道,因为小夏潮喜欢春生师弟。”
是小翠莲告诉他的。
“啧!”苏悯竖起眉头,用扇子敲敲他的脑袋,“你要说不知道。”
于是冬至点头,说不知道。
...
街角出现二人的身影的时候,二人并排而走,但是一个冷着脸,一个苦瓜脸。
冬至用眼神询问先生:“这怎么算?”
苏悯一摊手,“一起回来的啊,自然是我赢了。”
冬至掏出一摩拉放在先生的手上,反正都是先生要赢的,但是看两人的情况,总觉得和自己所想有出入。
夏潮走进铺子与快刀陈和翠莲做道别。
春生来到苏悯的身边,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
没想到苏悯把扇子一打开,遮住脸,说道:“今日乏也,胡言乱语不可解惑,睡醒再说。”
抱剑少年的脸更是皱成一团。
他还想问,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练剑和喜欢我,你选一个。”
“学剑路漫漫,我不学了,我也开一家小铺子,你要对手无寸铁的百姓问剑?”
“等你哪天剑术高超,那一剑把我也斩了去吧,反正不能称你心意,你说对我好,哪门子对我好,练剑就能对我好?”
“练剑练剑练剑,你的剑再快,能有什么用,能做好一桌饭菜吗,能做好手里的针线吗?”
春生有些伤心,他觉得剑和夏潮,他都失去了。
他不喜欢那样说话的夏潮,也不喜欢只会练剑的自己。
苏悯咧着大牙笑得很开心,也不说话,只是转头看向冬至,才发现这个大老粗把头藏在桌底下偷偷笑。
好嘛!原来你都听得懂!
看见夏潮爽快地和人道别,苏悯招呼一声,几人朝着城外走去。
先生摇着扇子问:“还喜欢吗,此方世界?”
几人点头。
夏潮说:“喜欢,一想到有我就喜欢,一想到没我,可能会更喜欢。”
春生听得直用剑柄敲脑袋。
冬至笑呵呵的,不搭话。
“那要不要去看看另一个自己?”
这次几人都摇头。
“为什么,怕舍不得?”苏悯如是问。
三人看看你,看看苏悯,最后还是夏潮开口:“我就是我啊,我们就是我们啊,并非一定要取代,要羡慕别人的生活啊,哪怕那个人是另一个自己,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苏悯又看向其它二人,都是这样的表情,然后他笑道:“那要是我非把你们的下一世取代成他们呢,毕竟...”
夏潮摇头打断道:“不用了,先生。下一世如何,就全凭天命吧,再说了,你肯定不会这么做。”
苏悯疑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这么做?”
三人尽皆笑了起来,夏潮古灵精怪地摇晃脑袋说道:“因为先生在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就教过,有些东西,比生死更为重要。”
听闻此言,苏悯有些恍惚。
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古华派的那天,在后山那小小的坟包前,拍着他们胸口,让他们记下的那句话。
原来他们真的有记下。
杂七杂八聊了一路,却仿佛只是数息间,几人已经行至无妄坡。
春生、夏潮、冬至三人对苏悯同时拘礼,朗声道:“苏春生,字抱剑,与先生辞别。”
“苏夏潮,字抱剑,与先生辞别。”
“苏冬至,字抱剑,与先生辞别。”
苏悯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看向别处,好像不耐烦一般对他们挥挥手。
叹气道:“走吧走吧,老大不中留,都别回来了。”
“嘻嘻。”夏潮甜甜一笑,微微摆手,就化作飘散的云烟。
春生抱着剑,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一直停留在夏潮的身上,久久不放。
冬至还是那副憨厚的模样,这一次拘礼就没再直起身来。
不是别回来,是再也回不来。
也许他们也曾幻想过,先生嘴里说的另一世,会是什么模样,会有遗憾吗,会一切顺利吗?
那些种种可能就这样放在自己的眼前,好像一碰就能碰到。
但是先生应该自己都忘了吧。
他自己说啊,只要将来是未知的,不管是酸甜苦辣咸何种味道,都是生命的礼物,每一味都珍贵。
所以这一份礼物,我们就事先谢过先生了。
“哦对了...”苏悯一拍脑门,回想起来一件事,转头看去的时候,发现原地早已经没有三人的身影。
他自顾自地把话说完,只是语气略显得空洞了些。
“下次去找你们的话,是带剑好,还是带酒好?”
苏悯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长剑,掂了掂,剑身古朴,毫无亮点,剑匣上有一朵精致的剑穗绣花。
他想了想,挽了一朵剑花,又回到了那条街上。
...
来年春末,烤鱼店拉了一条新横幅,上面写着贺小儿满月,酬宾开卖,今日烤鱼全场半价!
门口热闹成一团,街坊邻居亲朋好友,尽皆看着那被抱在怀里的可爱小儿,纷纷送上祝福。
大眼睛,圆脸蛋,细眉毛,和他母亲真是极为相像。
快刀陈将儿子放在一张大桌上,上面摆着几十样小物件,锅铲书本算盘拨浪鼓...什么都有,甚至连小枪小刀各般武器都有。
抓周!
他嘴里的话随着儿子的动作变化而变化:
“拿,拿锅铲,你妈可是烧得一手好菜,将来继承她的衣钵!
拿,拿算盘,哎哟咱家就缺个账房先生。
哎呀教书好啊,以后肯定是个好好先生!
拿,拿胭脂也行...吧?算了给你妈用!
拿,拿这个也好...咦?”
快刀陈看着儿子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一个剑匣正眉开眼笑。
剑匣古朴,毫无亮点,只系着一个剑穗。
不管了!
他抱起儿子,儿子紧抓着剑柄上的剑穗。
剑穗是一朵精致可爱的莲花,不知道出自哪位姑娘的巧手。
快刀陈大笑道:“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儿子肯定是一个用剑的好手!”
......【穿】
【书】
【吧】
两万字的大章,算是迟来的冬至平安夜圣诞祝福吧,以及马上就到的新年和元旦;
写得有点多,可以当成几个故事分开看,几个小家伙各自的结局也都给了,好的坏的,遗憾的美满的,有伏笔有回收有callback;
其实最大的心思就是,希望大家好好生活,不管酸甜苦辣,生活就像巧克力对吧,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嗯,灵感来自阿甘正传。就算再不济再痛苦,你也可以相信在另一个世界有另一个你,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也许是同样的有好有坏。
写这么长,主要是灵感到了,觉得不写完不过瘾,一共写了刚好十个小时,彻夜未眠,当然同样会出现纰漏,比如衔接不自然这种段落故事的通病,自己看了两遍觉得没问题就发了,醒来再看看改不改。
同样的,我不喜欢写一点故事没有的配角,在他们的故事里,我希望他们只能是主角;快刀陈是我以前起草的古华派故事里的一个角色,原本拿的是大师兄的剧本,在这里做了修改,大师兄换人啦,在稻妻有用。
后面的故事就比较伤脑筋,凝光和申鹤的回收,讲实话,嘻嘻,我还没想好,包括璃月的阶段性收尾,嘻嘻,我还是没想好;灵感是有,但是不代表抓住了就能用,因为有的灵感会是屎,这几个小家伙的故事是在写的时候就已经想到结尾了,所以写起来比较轻松,一口气不停。
希望这几个小家伙能为这本书增色,能让我在偶尔回看的时候细细品味,翠莲的处世道理,陈小胖的抱剑之旅,他们两的结局,留了彩蛋,也留了空白,交给你们探索。苏悯的先生之行,冬至的求学之路,冬至不是没戏份,他和苏悯是绑死的,他是立志要做先生的...哦,这不算剧透吧?
还有夏潮的灵魂发问,同样是有答案的,不知道春生多久才能回答出来,也不觉得你们能回答出来,几人同样留了空白。
那就这样吧,祝大家生活愉快,开到喜欢的巧克力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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